他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证到了这个世界的庞大。
因为会些小曲和舞蹈，还长着张精致的脸，他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剧团”等诸如此类的地方。他看到了无数人类的阴暗面，也知道了很多令人开心的事物。
每当他在外面游历多一天，他就会对曾经那家小酒馆多一点想念。这些年头里，他睡过街头，也曾住过贵宾们聚集的奢侈旅馆。
没错，但他唯一忘却了，罪之子的时间与人类，还有别的事物并不等同。
总有同行或观众问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年轻，时间几乎不会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当教导他的人也纷纷老去的时候，他才猛地想起，他必须要动身回去了。
虽然……应该没有。他多少知道精灵族的寿命，少说也得有好几百年。但是，哈里斯老板就……
“嗯？你说哪家酒馆啊？我住在这四十多年了还没听说过嘞！”当地的路人这么说。
“哈里斯·亚当森？哦，我记得呢，那个吟游诗人。”乔克依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位白发苍苍，身体已然不能站立的知情老人：“但是，他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啊。”
“去。去世？”
“对啊，重病缠身……”
听不下去。还是来得太晚了。乔克依握紧了拳，有恨不得想给自己来一拳的冲动。
“那您知道，一位叫‘艾莉妮’的姑娘现在在哪吗？”
“你说那个尖耳朵的小姑娘？她在哈里斯去世前就离开酒馆啦。至于去哪儿，去干什么，咱是不知道。咳，我记得最后酒馆应该是，倒闭了来着？”
乔克依深吸了一口气。“谢谢您。”
话语刚落，他立刻大踏步地向反方向跑去，不少与过去不同风格的建筑在他视线的盲区处匆匆略过。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他也没看路，只是单纯顺着直觉，跑到了一处荒凉的墓地。
他一眼在十几块墓碑之中瞥到哈里斯的名字，心不由得狠狠地抽痛一下。他懊悔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路边各不相同的花花草草全采了一遍，随后恍惚着趴到那位老人的墓前。
他肌肉记忆地将那些花草编成藤环，这是哈里斯曾经教会自己与艾莉妮的“手艺”。
对不起。他的目光十分悲哀，任由二月的寒风凌乱自己的发丝。虽然路边有不少干枯树叶与扬尘落到了他的肩头，但乔克依依然保持一动不动。
对……艾莉妮，现在艾莉妮会在哪里呢？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打算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去。
他走了很久，也打听过许多人，但还是没有问出来那位少女存在生活过的痕迹。困了就倒头睡在街边的角落，饿了就随便扯点口袋里发干的老面包。
他就这样等了许久。直到有一天，他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一个披着麻布斗篷，抱着一木箱子在街上光脚奔跑的女人。
那个体型，还有带缺口精灵耳朵……
乔克依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敏感地行动。“啪”一下，他死死攥住了女人的手腕。
只是这手腕细小得可怜，手指的骨节突出得尤为明显。乔克依愣了一下，他记忆中的艾莉妮应该并没有那么干瘦，而且……
“嘘。”女人摘下了斗篷帽，露出杂乱不齐的金色短发，有的地方还打了脏兮兮的发结。只是依旧还是那样卷卷的。
“你……”乔克依吃惊地看向她疲惫不堪的面容。“你是，艾莉妮？”
女人听到这个名字，仅是苦涩地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将怀里的木箱递给乔克依。
“我听说你在找我。”
“嗯。”乔克依扫视过她沾染了污泥与血痕的腿脚，不自觉地将眉头紧锁起来。这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所以，我就先一步来找你了。”天气寒冷，她干涸的嘴唇这样苍白一笑，都开始开裂了。
“哇……呜哇……”
乔克依虎躯一震，他怀里的木箱竟然传出了属于婴孩的哭泣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箱子，又震惊地看向女人浑浊的眼睛。她曾经美丽的眸子现在就像一滩死水，已然没有多年前的光亮了。
“对不起，但是请，请不要……”艾莉妮无力地用手盖住箱子，再也没能忍住哽咽。“可以原谅我的自私吗？不要抛弃她……答应我好吗？”
乔克依感觉此刻自己的心脏正轰隆轰隆炸跳个不停。悲伤，不解，痛苦，不甘，仿佛有无数头野兽想极力在他胸腔内发怒嚎叫，但却尽数被自己的理智压抑下来。
“我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了。”
女人脸色苍白地抽离了自己的手。她的身体颤抖着，然后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远方走去了。
最后，思考混乱的乔克依只听到了冷风中传来的，艾莉妮微弱的哭声。
乔克依久违地住了一次旅馆。箱子里还有一封信，虽然字数不多，但写尽了名为艾莉妮的精灵少女后来经历的生活。
因为贫穷，她沦为了奔波在最底层的舞女。然后，就是被某个同族的烂人下了怪药，然后诞下箱子里这个孩子。
她不知如何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继续无依无靠地在这世界上奔跑下去。
她受够了。
看完信，乔克依顿觉一阵眩晕。他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向正在啼哭的精灵婴儿，眼前这个小丫头，就像知道了母亲早已离开一样，脸上满是泪水与悲伤。
约是过了一个礼拜，乔克依才下定决心，带着这个婴儿前去他曾工作过的城市。
他最后还想去看看自己曾多次走过的街道。
这天，他抱紧了怀里的女婴。春寒虽不比冷冬，但他依旧极力将衣服往她身上扯去。
要是自己的属性是火就好了。他这么想。女孩的名字叫瑞丽，是他前几天刚起的。
只是，假如他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卖装饰品的话。
如果他没有看到路边小铺上那只带有缺口的尖耳朵的话……
这座城市大概就不会被腐臭的金子淹没。
当他颤抖地拿起那只极具特征的精灵耳时——
“客人要买吗？”那老板嘻嘻哈哈地笑着：“最近很流行的玩具呢！小孩们都挺喜欢的，看您也有孩子，要不要来一个？”
乔克依早就听不进这人说的什么屁话了。他脑袋里像有若干纺织机开始轰鸣一同操作，捣得他脑子生疼。他快气疯了，他一把强力拽起男人的领口，用这辈子还没用过的凶狠眼神质问道：“你是从哪得到这个的？！”
男人对他的反应很是疑惑，对上他的眼神时不禁后背冷汗瞬间一起。“你……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眼睛里第一次如此充满了杀意。乔克依察觉到胃里有一阵生理性的呕吐感，但为了怀里瑞丽的安全，他强力忍着没有吐出来。
“…别让我再看见你。”乔克依抓起那对精灵耳朵，挥手撒下一笔金粒。
“天哪，这是金子？”
身后偶然多了几个路人的声音。乔克依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正源源不断流淌着黄金。有固体，也有金色的液体，正沾满了他的衣服。
“……”这时，他也停下了脚步，因为感到怀里的孩子在恐惧。
“哈哈，真的是金子！”
“发财了！这下发大财了啊啊！”
欣喜若狂的声音在他背后不断响起。人们贪婪地捧着地面的黄金，有的甚至跪在地上用力吸着那混合了地沟水，充斥腐臭的金液。他们的眼神迷离，好像空气里都是他们最喜爱的金属气息。
不少人还因为黄金而吵起架大打出手来，很快街市上就混乱起来。
“都别抢，都是我的！！”刚才那个老板正趴在地上，身上脸上都贴满了金粒。他拽向乔克依长长的衣角：“给我！全都给我！！我要金子，金子——”
他疯了。不止是他，还有更多的人露出饿狼一样的眼神，朝他伸出手，都快抓破了他的衣服。他们的舌头都变得金黄了。理智这样告诉着乔克依。
“瑞丽。”他用尚且还干净的另一只衣袖擦过沾了金液的脸，然后苦笑着说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记住今天。”
紧接着，他往后猛一转身，一拳砸到男人的脸上。乔克依指缝间的金子仿若沙漏里极速下坠的流沙，通通灌入了对方的嘴里，鼻孔里，眼眶里。
接下来，男人就彻底丧失了呼吸。可后面还有无数的人仍狂热痴迷着乔克依的金子。
他一挥手，天空就下起了金色浑浊的大雨，虽然说更像是陨石一样，飞速地坠落下，砸倒一片又一片人群。他们痴笑着被活活埋进名为黄金的坟墓里，很快黄金的倾盆大雨淹没了整座城市。
乔克依一甩外衣，离开了这个他恶心极了的地方，但怀里艾莉妮的遗物和瑞丽都没有被一丝金黄所染。
……
罪之子不会做梦，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可是记忆里，艾莉妮沐在春风之下的想象图在他脑海里日渐挥之不去。
他多希望她可以再到那样温柔的风景里去啊。
乔克依发现自从他放手淹了那座城后，手里的黄金就很难创造那么多了。为了生计，也为了牢记艾莉妮的忠告，他还是带着瑞丽来到了曾经打工的剧场。
他在台上扮演着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角色，但不管演什么，台下小小的瑞丽总是开心地用力鼓着掌。
后来，他总是在没有演出的时候，护在瑞丽的周围，甚至连晚上都不合眼。
他总是在月底拿到薪酬的时候，给瑞丽从各处搜刮些好玩的小物件。
他总是牵着她的手，看着她进入梦乡才肯安心。周围鱼龙混杂的人太多了，他必须要保护好她才行。至少，至少……
他又想到了艾莉妮的遭遇。决不能再让那种事情重蹈覆辙了。
只是，就算是罪之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他有时会孤独地靠在角落低声哽咽，他不明白怎么自己身为一个人偶还能这么富有感情。
“别哭，别哭啦。”这时，小小的瑞丽总会紧紧抱住他：“难过的话，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一首歌呢。”
说着瑞丽就唱起乔克依记忆深处熟悉的歌谣。
那是艾莉妮的歌，如果放在多年前，还有哈里斯先生的伴奏。青年好久没听过了。他瞳孔微微震惊着，不知道为什么瑞丽会唱这首歌。难道，精灵族都会记得小时候的事？
这样短暂的生活并没有安稳度过多久。
乔克依的罪行很快被束缚他的教会所知道，并且联系了森林里的精灵族。
当时的精灵族虽说没落了不少，但在教会的支持下，与瑞丽这类被驱逐出去的族人后代交流，还是十分故作强硬底气的。
在远郊的树林里，乔克依护着身后已然长成少女模样的瑞丽，眼神锐利如鹰，警惕着一切。
对面站着一群白袍的精灵族人，还有一个穿戴有教会标志的，手持刀具的高大男人。估计是来为了日渐没落的精灵们助威捧场的。
刽子手。乔克依心里有底了。教会里的特殊执行人员，他们的出现一般说明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我不要，不要回去当什么精灵族的候选族长！”瑞丽抱紧了乔克依的腰：“我要跟着乔克依先生！”
“嗯？！”“刽子手”朝瑞丽挥了挥手里的魔刀。女孩吓得身子一缩，靠得乔克依更紧了。
他不怕那些冷兵器。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刀光快触碰到瑞丽的脸时，他的心跳明显漏跳了一拍。
“你跟着我们走。”白袍的为首者一把拉过瑞丽的手：“你不知道你是精灵吗！”
“然后，你跟着我走。”“刽子手”不知从哪掏出一具银光闪闪的手铐，“啪”打在乔克依的手腕上。
“……”乔克依沉默了。如果现在选择反抗，暂且不说他自己，恐怕眼前这家伙狠起来，会连瑞丽都害。毕竟教会与森林的关系，应该也是最近才刚好起来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故作安心微笑地看向瑞丽：“你要保重。”
那天瑞丽的脑袋，简直摇得像往日的圣诞节乔克依给她买的拨浪鼓。
“好好学习你们族群的本领。”乔克依指了指天上，他苦笑选择妥协了：“否则，连在天堂上的妈妈看到了你一事无成的样子，也会生气哦。”
他说完便扭过头去，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捂上自己的耳朵。他不想听到瑞丽不舍的哭声，更不想看到少女此时的表情。
……
一路平安。
从教会与其他的罪之子产生了些瓜葛后，他还是选择要脱离教会的掌控，去找瑞丽。自从某些事情过去，他就能在脑袋里将时间算的特别清楚——现在的瑞丽的模样估计已经是位成年女性了。
只是在他逃到名为“巴特利特”家的庄园时，他看到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一幕。
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小男孩站在田地上。不过重要的不是他的性别，而是他的脸……
为什么和瑞丽这么像？！
乔克依要抓狂了，一下想到了一些事情发生的概率问题。他急匆匆地抓住少年的肩膀，开始胡乱地问起来一连串的问题，什么“你妈妈是谁”“你爸爸是谁”“你来自哪里”，诸如此类。
没有精灵耳朵……乔克依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
“大哥哥，你是谁？”少年对他突如其来的一阵乱摇，感到有些惊慌。如果这时罪之子仔细一看，他脖颈间还挂着一个黑色六芒星吊坠。
“啊，抱歉。”乔克依立马起身，他将自己头上从剧场顺来的礼帽往下遮了遮，尽量不让男孩看见他的脸。“我只是一个迷路到这里的人。请问你身边有什么大人，能为我带路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虽然到最后，乔克依见到的是庄园里工作的佣人。
后来他暗地调查了许多事情，得知了瑞丽自己私自外出森林和人类男子相爱，然后这个孩子……嗯，被留在了父亲这边。
好吧，起码是自由恋爱。再后来，乔克依知道了瑞丽已然成为新一任精灵女王，这下他彻底明白，现在想见到瑞丽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何况他身上还有教会残留的束缚封印。
关于瑞丽为什么会成为女王的问题，乔克依心里想想还是觉得蛮好笑的。没想到那时的精灵一族，会没落到需要曾经驱逐出去的人的女儿，来“凑人数”。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少年。算了，既然见不到瑞丽，那趁还能自由行动的时间，照看一下她的孩子也不错。
“艾维斯。”
“好，好。”乔克依应和着点头，但很快他又接了一句：“不过以后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你的名字哦，嗯……除了我之外。”
行吧，接下来就是探讨一下这家族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现在衣服也够烂的，迫切需要一个能维持生存的工作。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会不会收留他呢……
“咚！”镜头又回转到现阶段的森林里。乔克依一摔木酒杯，倒头瘫在修身上睡去。
故事讲完也累了哈，这家伙。修长长叹了口气。
“叮。”就在此时，修的怀表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声音。
“修，在吗？”
“克里斯塔馆长。”修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个节点来通知，恐怕不是什么小事情。
“我想请你一直待命在外围区域。拉米托也在你身边吧？”
“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监测到了不明的危险情况。”克里斯塔的声音比往常更加认真了几分。“你们分开行动，或许会更好。还有，不要把这个事告诉艾维斯他们，保持镇定。关键时刻有需要，还请你好好协助他们。”
“是。”既然是上司的命令，那就只能应了下来。修点点头：“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