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尔端着盘子回到客房后，发现无名居然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正瞪大双眼，趴在窗台边往外眺望。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乱动！赶紧回床上躺着！”
“……夏尔先生，我看到了。”无名转过头，颤颤巍巍指着窗外刚刚路过的花车：“那副大画上的女人——就是攻击我们的那个！这……她……”
她看到了游行花车上巨幅的洛芙娜肖像。
“好了好了，你先别激动，坐下来。”夏尔将手里端的菜碟放在桌上，将无名从窗台边拉了回来，摁在了床上：“我知道是她。你先吃东西，待会儿我会给你解释的。”
无名愣了一下。
她对夏尔的过去一无所知。
原本，夏尔不会多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但今日的变故，好像是她了解夏尔的真正契机。
胡乱往嘴里塞了些食物，味同嚼蜡般地进食完，她推开空盘，抬头看向夏尔，等待他开口。
“那天攻击我们的，就是洛芙娜本人。不是什么同名的假货，就是那位开国女皇。”夏尔酝酿了一下，感觉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和西伊波利帝国追封的开国女皇——希尔娜，一样，都曾是我的学生。”
无名啊了一声。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可，可……”过了好一阵，无名才结结巴巴开口：“我记得，我记得她们在伊波利帝国分裂前，就相继去世了……她们各自的后代继承了皇位，分裂了伊波利帝国……”
“那是假的。她们一直活到了现在。而且，继任她们皇位的后代，和她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现在两国的皇室，其实追根溯源，都是我的血脉。”夏尔捂住了脸：“她们自己一直躲在各自的陵寝里，暗中操纵着各自的国家，引动大陆局势……”
“这……”
虽然匪夷所思，但这话既然是夏尔先生说的，那只会是真的了……
“把她们教成这样，是我的错。”夏尔有些自责：“我认为我可以改变她们的命运，但反而使得这对姐妹共同分担了糟糕的未来。
“虽然我阻止了短时间内伊波利帝国的崩溃，却导致了至今为止，伊波利持续数百年的东西分裂状态……
“但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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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尔娜和洛芙娜还是无害少女时，夏尔曾苦恼着，要怎么才能将这两个孩子教好。
指望她俩的爹妈，肯定不靠谱。
她俩的亲爹，诺伦王子，能正确拼写的单词恐怕就一两百个，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带领士兵到处巡逻抓贼、偶尔和邻国为了争抢土地和水源，进行大规模械斗。
虽然希尔娜不讨厌他，但指望这家伙能教好他的女儿，很不现实。
而希尔娜母亲，又是个控制欲极强的死板女人，到现在为止，依然希望希尔娜能回去，听她的话继续接受她的管教。希尔娜见了她就会害怕。
洛芙娜母亲忙于生计，虽然懂得些道理，但没什么学识，也不太懂怎么管小孩。
这两个孩子面对的问题也不一样。
希尔娜过去常常被教鞭威胁，被迫学习过量的知识，以至于压力巨大，对学习有种天然的恐惧。
而洛芙娜，这个女孩虽然乐观开朗，但属实是笨了些。现在都不会简单的加减乘除。
一旦拿出试卷，或者让她坐下回答问题，她的大脑就会宕机。
在这种环境下，夏尔也不敢乱教希尔娜魔法了，得先把她的性格教好。让她摆脱那些心理阴影。
所以，只能寓教于乐了。
先是学砖窑和木工，在他的住所前做了些跷跷板、秋千、旋转摇椅等娱乐设施。
接着，又花了不少钱，才从行商手里买到了硬度足够的卡纸。靠着手工记忆和绘画技巧，他制作了许多立体书和立绘卡牌。期间，还用橡木制作了许多兵人棋子，挨个上色，做出了一整套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花费的钱和时间比夏尔预想的还多。
再然后，靠着记忆中各种网络游戏、冒险小说的设定，缝合了好几套桌面扮演游戏，设计了许多需要靠文法知识、数学计算才能通过的关卡。
为了让这两孩子理解简单，他特地简化了规则、降低了难度。
这套被夏尔称为“傻子都能玩”的冒险桌游，总算完成了。
他便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开始了对希尔娜和洛芙娜的教育。
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喊来两个孩子，让她们坐在院子里，铺开桌面游戏的棋盘，就是开始上课了。
翻开以立体书形式编纂的规则书，两个小丫头就会立即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夏尔介绍今日的游戏规则。
比如，今天的冒险，是两位受到永恒教会选召的勇士，要一起穿过一座危机重重的大迷宫，去战胜迷宫深处的魔龙，最后拿到魔龙守卫的宝物。
这时候，夏尔就会拿出那堆二次元画风的卡牌，让两个女孩创建角色。
希尔娜选择了一个穿着战甲的瘦削男法师。因为她觉得这个角色很像夏尔老师，她很喜欢。
而洛芙娜则选择了一个穿着法师袍服、英姿飒爽的女魔法师。因为她想要变成这样的人。
拿出二十面骰子，掷出合适的结果后，冒险就开始了。
要探索迷宫，首先需要找到其他能帮到忙的伙伴。所以，夏尔翻开了规则书的下一页，一个表明着“酒馆”二字的小屋出现在了书本上。
两位冒险者出发前，就要在这里召集伙伴。
第一关的考验，就是用如何调配启动资金，招募有价值的队友。是邀请价格高昂但实力强劲的骑士，还是雇佣武力平平但便宜耐用的佣兵。是只为自己购买强劲的武器，还是批发全套的劣质护甲……
这个过程中，可以明显看出洛芙娜和希尔娜的区别。
希尔娜会认真思考每一种方案，并且在沙地上罗列自己的资金配额，做事井井有条而且逻辑性很强。
但洛芙娜，她则懒得想太多。即使夏尔想要引导她多想、多考虑，她还是会给出随心所欲的答案。
当正式开始冒险后，进入了迷宫。
在夏尔设计的各种复杂的立体迷宫中，总是潜藏着各种关卡。
“面前的怪物有八十点护甲，你们想要削弱它的防御力，就必须正确拼写出能克制它的咒语。”
“迷宫中的神秘商人出现了！他答应给你们提供帮助，但前提是你们帮他算清每一种货物的单价。”
“你们的伙伴在刚才的战斗中收到了重伤！赶紧为他提供治疗——洛芙娜，作为魔法师，你得靠自己算清楚这些骰子的结果，算错了他就没救了。”
…………
洛芙娜总是不愿意思考。尤其是有希尔娜这么个聪明的队友时，她就更懒得想了。所以得逼她一把。
哪怕她得掰着手指头苦思冥想老半天，也得让她自己完成，不能依靠希尔娜的提示。
如果遇到不能理解的难题，夏尔也会当场化身“永恒至高神”的天使，给陷入困境的冒险者提示，告诉她们解题思路。
这种教学方式，学习效率当然远远不及正常上课学习，但反正这两个小丫头又不用高考，何必那么卷。
他更希望能通过讲故事和引导学习的方式，让两个孩子慢慢学习，让她们愿意听课，懂得些基本的道理。
比如，他会借助圣骑士之口，讲述一个骑士通过试炼得到奖励的故事；会借助一个小男孩之口，讲述一个孩子利用豌豆登上天空战胜巨人的故事；借助迷宫中偶然挖掘到的神灯，讲述古老神灯的故事……
每一个游戏过程中的npc，道具，队友，都能有一段故事，每一个故事都缝合自数不清的游戏、电影、剧集，所以素材当然多的很，绝对不会重复。
两个女孩也总是专心致志地坐在夏尔老师身前，听他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游戏的最后，夏尔也总会放水，让两个小丫头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完成冒险，在功成名就后得到圆满的结局。
作为奖励，他会发给她们糖果，或者给她们做一个手工玩具，或者是给她们表演一些魔法，哄她们开心之后，一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原本，这样的教育是很不错的。
孩子玩得开心，而且也能学到些东西。
逐渐长大的两个孩子，也显得聪慧伶俐。
有着夏尔的教导，她们比同龄的女孩更加开朗，也更加懂事。
而且，她们展示出的仪态并非来自棍棒的管束，而是来自她们对所学之物发自内心的信任。
洛芙娜也在循循善诱之下，总算学会了些基本的算数写字，懂得了些文法知识。这水平其实已经超过很多本地贵族了。
希尔娜更是进步神速。她本就聪明，在没有了母亲的压力之后，以轻松的方式学习，反而效率更高，进步更快。
在十岁时，她就熟练掌握了夏尔初高中时期的数学能力，甚至能心算四位数乘除法。
她们都认为这是夏尔教导的好。
但是，天长日久，夏尔难免会感到懈怠。
为了让两个孩子对学习保持新鲜感，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新一批不同立绘的卡牌和棋子，撰写全新的故事书和设定集。
但他编篡的故事总会穷尽，而且，在伊波利这穷地方，不论是制作立体书的卡纸、绘画的颜料、制作木工的工具……都很难搞到。尤其是彩绘的颜料，完全就是奢侈品。
夏尔不可能永远靠着国王的赏钱和诺伦王子的资助。
他们已经给了夏尔很多资金了，再找他们要钱也不合适。
他们也不会理解，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做这么多无谓的工作，就为了哄两个小孩。
所以，为了额外弄来资金，夏尔只能忙起来。
他需要给当地的贵族写文书、主持婚葬仪典、帮本地神父做弥撒、和行商交流往来……只有这样才能搞到钱，买到他所需的东西。
在这些能烦死人的麻烦事中，也只有希尔娜能帮上他的忙了。
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花体字，而且能用魔法，为夏尔清洁房屋、整理家具。因此，夏尔也难免对希尔娜偏心一些。会更多地夸奖她，并且请她帮自己代写些请帖、文书。
她还能用咒术，引动院落前的果树，生长出甘甜的水果。
在满足口腹之欲时，还能额外贩售出去，给夏尔带来颇为可观的收入。
至于洛芙娜，她依然对希尔娜的魔法天赋颇为羡慕。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看过了夏尔老师的魔法书，尽管有着希尔娜的帮助，她依然学无所成。
这时候，她也才真正意识到了学习魔法的难处——她或许是真的没有这种天赋的。
而且，在生活中，她能做的，也就是陪母亲一起做些奶酪，送给夏尔老师果腹。
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算数也就堪堪够用。
在夏尔和希尔娜两人对着账目愁眉苦脸时，她只能等在旁边，无法帮上他们；
在夏尔老师精疲力尽地完成一堆工作，回到家中后，她也没法像希尔娜一样，端出甜美瓜果，或者挥手制作出可口的冰镇饮料，送给老师解渴；
在夏尔老师拿出桌面游戏规则书，开始一天的冒险后，她也无法应付冒险过程中，越来越难的关卡。
即使是夏尔老师很仔细地教导她解题的方法，她也只能满头大汗地给出语焉不详的回答——最后，她也只能看到夏尔略显失望的眼神。
而希尔娜却总能在游戏中披荆斩棘，轻松通过夏尔老师设置的所有关卡。
…………
洛芙娜开始有些惶恐不安起来。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开始懂事。她脸上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反而开始减少。
越是长大，她就越是感到自己的无力和平庸。
那种跟夏尔老师身后，高高兴兴索要奖励的行为，也越来越少，以至于再也没有了。
而希尔娜，她却过得越来越开心充实。
因为她真的用所学知识，帮到了她想要帮助的人。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在这样有些困难，但总体上还算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度过了好些年。
女孩们，也慢慢长大了。
…………
很久以后，回忆起那段时光，夏尔都会对自己无意识的偏心感到后悔。
他应该早点发现洛芙娜的心理变化的。
他应该为她设计更符合她能力的课程，给她也帮助自己的机会，让她能和希尔娜一样获得成就感和满足。
可已经迟了。
是否就是在那段时光中，他在本该无忧无虑、无比乐观的洛芙娜心中，种下了自卑和怀疑的种子？
是否自那以后，她和希尔娜的友谊亲情中，结出了名为嫉妒的果实？
或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