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冬日祭典。
每一个人类文明聚集地，都会在漫长无事的冬日举行大型庆典，发泄寒冷时节的苦闷烦躁，将一年的劳累、压力，在这个时刻统统发泄出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降下不久，道路上还结着湿滑的冰块。神父便带着他的同事，在教堂门口挂上象征永恒天父的宗教挂画，设下了祭坛，摆设了募捐箱，耐心等待有闲钱的虔诚信徒过来送钱。
服务于各个贵族地主的农户，也难得有了些空闲，能在忙活过头的时候喘口气，围在田间地头，喝些劣质的私酒，互相感慨抱怨他们望不到头的生活。
靠近城市的空地上，为了挣钱的行商浪人已经早早撑起了帐篷、摆开了摊铺，贩售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
有些土地的自耕农和中小贵族，也拿出了一年的积蓄，想趁着冬至祭典，好好采购一番，应对接下来的漫长冬日。
而在伊波利的王宫里，老国王和王子们，大概正忙着和雇来的会计，核算今年全国的收支，为谁立功多，谁应该得到赏赐吵得不可开交。
…………
这些年，伊波利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偶尔有些从其他邦国流窜来的匪帮，或者为了抢夺水源和耕地，爆发些中等规模械斗——这都很正常。
他们也没闹出太大乱子，都被很快解决了。
所以，没什么好担忧的，大家都在为冬至日的庆祝做准备。
洛芙娜的母亲也不例外。
一大早。
“洛芙娜！”她的母亲一边检索着衣柜里的库存，一边皱起眉头，大声呼喊这女儿的名字：“你在吗？”
“啊……我在的……”睡眼惺忪的少女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眯着眼看着母亲：“是什么事啊？”
现在的洛芙娜，已经十四五岁了。
她已经不是初见夏尔时，那个有些呆傻、不受人待见的瘦小女孩了。
可能是贪吃加上喜欢闹腾的原因，她的生长速度，比同龄的女孩都要快许多，她身材也高挑有形，踮起脚时，甚至和夏尔老师的鼻梁一样高。
曾经脏乱的暗红色头发经过打理，也变得光洁柔顺——这是她从希尔娜那边学来的护理技巧。
哪怕是齐腰的长发，也不会因为伊波利这鬼天气而干枯分叉。
尽管她穿着的，是她母亲和几个女仆胡乱缝制的土灰色棉衣，看着脏兮兮的，可在她高挑修长的身体支撑下，依然显得苗条俊俏。
容貌也不再是稚气未消的模样。
近乎完美的瓜子脸，水润光洁的肌肤，洁白整齐的牙齿，纤细修长的藕臂，还有那对灵动的眼眸……
绝对的美人胚子。
按照伊波利这里的传统，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早该出嫁了。
但她平日里是夏尔老师照顾的，她的父亲也女儿的婚事不怎么上心，洛芙娜便得偿所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看着这个老大不小却还是在家里蹲的女孩，当母亲的虽然焦躁，但也无可奈何：“洛芙娜，你今天有空吗？”
“应该有吧……怎么了？”
“那好，你去城边的集市，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衣帽，有就买了。有香料和腌菜，也帮我买些回来。”
“啊，又要我出门啊……”她有些不情愿：“我还打算过会儿去夏尔老师家呢。”
“别啰啰嗦嗦的。天天夏尔老师，你总是这么麻烦人家，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这么久了，也不害臊吗？”
洛芙娜撇了撇嘴：“妈，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夏尔老师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事的。你老是说这些，人家都烦了。”
夏尔老师这些年在伊波利混得其实还行。
作为本地教会的编制外人员，他代表教会，接取了各种婚丧嫁娶的文书整理、仪典主持工作，偶尔还去庆典上表演些花哨的法术，以博各位来宾一乐。
还有为骑士和士兵们制作附魔武器、帮农场主挑选良种、为磨坊庄园修补设备、帮教会绘制宗教画作……
可以说，只要是需要文化人负责的技术性工作，或者是简单的魔法师接单，他都能干。
但就算这样，他也没攒下多少钱来。
因为他的大量开销，要么用在培养希尔娜和洛芙娜两人身上，要么自掏腰包，赔给了七八年前，那些被“恶魔”害死的无辜市民了。
因此，他的生活水平一直不怎么样。
但也因此，夏尔在伊波利这一带有口皆碑，很有声望。
不论平民贵族都会尊敬地称呼他先生，认为他是永恒的天父派来伊波利的圣徒。
他的名望大到，甚至邻国出了纠纷，都会邀请夏尔去充当裁决人。
尽管夏尔现在也才二十多岁。
所以，洛芙娜觉得，夏尔老师可不是俗人，他是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钱的。
但孩子妈毕竟是孩子妈，女儿要是顶嘴，她肯定会发更大的火。
“别跟我顶嘴！赶紧的，拿上钱，赶紧出门去给我买东西！还有，剩下的钱，你给我挑选些好东西，送给夏尔先生当礼物，快去！”
给夏尔先生买礼物，这倒让洛芙娜有了些动力。
忍受着母亲的喝骂，她慢吞吞套上油光锃亮的大衣，穿上防滑毛皮靴，推开房门。
自家院子后的奶牛、绵阳立即发出叫唤声，似乎是在向她问候早安。
她呼出了一口带着白雾的热气，搓了搓手，踩着带有冰渣子的泥地，朝着城市所在的方向跑去。
伊波利的冬日阴冷、潮湿而漫长，因此，来到室外后肯定很是难熬。
洛芙娜只想赶紧回到温暖的卧室，喝杯热牛奶，再到夏尔老师家里玩。
沿着布满车轮印记和脚印的泥路跑了一阵，远处的嘈杂声渐渐临近了。
洛芙娜看到了城头被寒风吹起的旗帜，还有一排排花花绿绿的帐篷尖顶。
有吹笛击鼓的流浪戏团，在集市中搭起了简易的木台，在上面表演花哨的木偶戏；
膀大腰圆的厨师点起火堆，向路过的孩童展示烤的滋滋冒油的香肠和肉排，迫使他们的父母不得不掏出钱包，来安抚嚎啕大哭的孩子；
小贩拿着装在罐头里的腌菜，炫耀着随意铺在案板上的果脯，大声吆喝着叫卖；
平日里远离人烟的独居猎手们，也拉来了他们一年来收获的兽皮，沉默地站在路边，等待光顾的客人；
香料、油脂、熏香、汗水混合的味道有点浓郁，熏得洛芙娜有点受不了。
她随便找了些摊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买到了母亲吩咐她购买的东西，用布袋装好，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看了看兜里剩下的钱币，还剩不少。
她打起了精神——现在到了给夏尔老师选购礼物的时刻了，可不能马虎。
不过能买什么呢？
城市边的摊贩确实很多，但售卖的大多数都是些吃食。
洛芙娜觉得冬至这天送老师一挂香肠，或者拿着一袋果干过去，也太不讲究了，得拿出点有新意的玩意儿。
也许是一瓶金盈剔透的红酒？
可夏尔老师不太喜欢喝酒。
那送夏尔老师买些书？
夏尔老师自己就是伊波利最有名的画师和作家，这些年来光是手绘的童话绘本就有四五百本了。
要不，买把宝剑？
这点钱肯定不够。
…………
茫然地在集市上逛了一阵，洛芙娜还是没有头绪。
“要不还是买一只火腿吧，或者买些水獭皮，做个保暖皮帽或者围巾。”
这样想着，她简单算了算金额，感觉脑袋有点大——即使现在她长大了，还是很讨厌算数。
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过了许久，太阳都升上了半空，天气也不那么冷了。
此时，她注意到，在集市的边缘，有一处围着许多人的摊铺。而且和其他摊铺不一样，不仅是穿着粗糙麻布衣服的穷人，很多穿着厚实棉衣厚袄的富人，也围在摊铺周围。
那里似乎不是售卖衣食的，因为摊铺中，能明显听到孩子们的惊叹声和大人的称赞声。
好奇地挤开人群，洛芙娜这才发现这摊铺是谁开的。
“希尔娜？你怎么在这儿？”
没错，这个简易摊铺只有一口装着铁箱推车，一副摆着素描白纸的画板，以及一位拿着画笔正在作画的少女——希尔娜。
七八年，也让希尔娜从那个有些胆怯但聪慧伶俐的少女，长成了一位真正落落大方的公主。
深蓝色的头发和澄澈的青色眼眸，古典雕塑般端庄大方的容颜，再加上钴蓝色配有金纹的华贵裙衫，真的让人感觉她是哪张古画中走出的天使。
此时的她正拿着画笔，在绘板上飞速地勾勒着面前一个小女孩的形象。
她运笔如飞，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面貌轮廓，再加上最后的几点，一个眼眸中闪烁着流光的女孩，就被绘制出来了。
希尔娜很是自信地拿起自己的画作，递给眼前的女孩。
这个女孩似乎也是贵族出身，看到这副画作中颇为端丽的自己，很是满意，对希尔娜道了声谢，递出了几枚银币。
而希尔娜则带着淡淡的笑意，接过这些银币：“感谢你的支持。”
说完，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对周围围观的人们说道：“各位，我今天的颜料已经用完了，不能再画了，实在抱歉——”
周围的人群发出懊恼的声音，这才慢慢散去。
“你好，洛芙娜姐姐。”这时，希尔娜才有空和姐姐打招呼。
“呃，希尔娜，你怎么在这儿摆摊给别人画画？”洛芙娜有些纳闷。
“其实我也不是来摆摊的，只是在等人。我等了好几天了，实在无聊，就无偿给别人画点画。如果别人高兴，自然会给我些打赏。我是打算攒下钱来给夏尔老师买些礼物的，所以也就收下了。”
“哦……”洛芙娜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希尔娜的绘画才能也很突出。这些年跟着夏尔老师，看着他制作的各种精美卡牌、画工优良的童话绘本，耳濡目染，她也跟着学了学，果然进步神速。
她的手就像是印刷机一样，能将任何脑中构想的景象，以绝对没有任何差错的方式，绘制出来。
精细程度就连夏尔老师也自叹不如。
“洛芙娜姐姐。”希尔娜没察觉到姐姐的尴尬：“你来做什么？”
“我帮妈妈买些东西，呃，我也想给夏尔老师买点礼物，不过我的钱不太够……”洛芙娜不好意思。
“没事的，姐姐。”希尔娜则依然兴致勃勃：“待会儿我陪你一起挑一份礼物吧，我们把钱凑一凑，合买一份送给夏尔老师。”
“好吧。”洛芙娜点了点头：“——不过，希尔娜，你说你在等人？等谁啊。”
“等来交易的商人。”希尔娜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箱子：“这些是交易的物品。”
“交易的物品？”
心下好奇，洛芙娜打开了这箱子。
随后，她愣住了。
箱子里摆着上百份童话绘本，有《对战风车的疯癫骑士》，《三只小猪》，《白雪公主》，《灰姑娘》，《打火匣》，《王子的雕塑》、《小公主》…………
全都是夏尔老师过去制作的那些立体书童话绘本。
都是夏尔老师一笔一画仔细绘制，再一点一滴地缝合、粘连制作出来的。
洛芙娜就是听着这些故事，看着这些绘本长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