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号房间是在楼梯的另一边——那边似乎还有更多房间。005号房 间的白色大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类似橙色马克笔画了一个大大的 笑脸。明明是那么温暖的图案,却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之下竟然显得格外 诡异。我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或许是一个梳着大胡 须左手纹着纹身的黑手党中年男子,或许是一个热衷于收集动物标本的 变态女孩——总之在这个屋子里,怪人我是见多了——他们的思路永远 和正常人不同——反正是梦,对吧?
就是这种熟悉感,这种来自大脑深处的熟悉感,一次一次地浸润着我正在跳动的心脏,最后竟然缓缓的将其包裹起来。我仿佛从一开始就认识那群怪人。包括我和他们每一次对话,其实我从最开始就做好了他们不会给予我需要的答案的准备。我好像一直知道,不论我把内心所预想的答案范围想得有多广多宽,他们要么是不经意要么就是有意——总之都会像跳远体操运动员一样完美的将其跳过——他们就是这么一群怪人,甚至能把“晚上我不吃饭”硬生生回答到“今天天气怎么样?”这个问题的答题框内。
所以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去见这一个怪人了。
在我叩响房门的那一刻,我才惊讶的发现这扇门并没有上锁,以至于其实只要轻轻的把手放上去,门便能被推开。但是我怀抱着,这是一所紧锁的大门,里面也是一个怪人,为了下手为强我必须比这个人更加怪的心态,于是我是用着试图敲碎这扇门的力气,狠狠的敲向了这扇门。然而回报我的是这个门的突然打开、是重心不稳地向前倒去、是狼狈之中抓住了门把手才得以再此站稳。
在我站稳之后,才发现房间正中间的那一把背对着我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蓝发少年。红橙色的灯光溢满了这个房间,房间靠窗是一张整洁、白色的床,墙上挂着一幅海报,好像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女孩在唱歌。而那副画的正下方却是一架白色的钢琴,钢琴架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似乎有两个人的身影。只不过离太远了,我并没有看清,而靠着钢琴脚的,是一把吉他。
“嗨。”在我打量这间房间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把轮椅转过来了 一些。他的声音很柔和,就好像秋天的太阳和春天晴日的云朵一样。和 其他人一样,他的脸我也是看不清的。 他也穿着白色的衣服,不过他 的腿上盖着一层长长的白色的布,掩盖住了他的双腿。
“你......好。”没有任何粗鲁的举动,没有任何无理的话语,这家伙真的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最正常的人了!我甚至为我刚刚的粗鲁冲动而感到抱歉。似乎是听到我的声音后,他半歪着头,像是在轻轻的笑着,他的吐字比起徵羽莫蒽简直清晰无比——至少他的声音不会像黏在一起的。他不紧不慢的说:“你好?这话在你嘴里听起来可真奇怪。不过是谁让你来的呀?早餐时间到了?”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我才注意到他手上有一处割伤。
我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以他现在的姿势,好像看不到我点头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愣了一下,把那只带伤的手竖了起来,两三秒之后他又继续开口了。
“欸呀,那你需要把我推下去了?真是麻烦你了,那位自认清高的大小姐果然喜欢指示别人做事情。”他还是笑着,像看透了一切一样的说道,“对了,你不会不知道我叫徵羽莫芮吧?”
“嗯......”见到正常人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潜意识告诉我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我抑制住兴奋快步走向他,在路过那架钢琴时,我总算看清楚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孩,左边的那个灰蓝色头发的男孩戴着帽子,蓝色的眼眸好像能装下星辰大海,他微笑着推着轮椅上的那个男孩。轮椅上的男孩就是现在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不过照片里的他看上去比现在的他小很多岁。他的两只眼眸是不同颜色的——左蓝右绿。他的眼睛好像被雾给笼罩住了,正茫然无措的看着我——他似乎眼睛是看不见的。
“谢谢你,不过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回答道,并且尽量让我看上去很礼貌——但愿他也是一个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家伙。我慢慢的推着他的轮椅往门口走去——故作镇定的外表下其实无比慌乱,生怕再出现什么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我思考着怎么推他下楼时,他突然伸手把房门关上了。
“你要干什么——”
“那么,这位小姐,敢问您贵名?”他突然回头,这一刻他的脸竟然变得无比的清晰,他的脸如同瓷娃娃一般雪白,他的眼睛突然被绷带缠住了——不愧是梦!毫无逻辑性——他微笑的“看”着我——他的这张脸竟然如此生动的倒映在了我的眼底。尽管此时此刻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但是这只是我轻易下的论定,我不了解他,他应该也不会了解我。直觉告诉我比起莫芮——这个坐在轮椅上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男孩,实际上莫蒽要比他更加可信。于是我故作镇定,遵循着莫蒽所说的“假装你知道你是谁”一样,我说道:“这不重要,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说完,我试图拽下他抵在门上的手,但是我也未曾想过他瘦弱外表之下,的力气居然如此之大。
“小姐,您的心脏跳得可真快。不过你为什么要逃避问题而不回答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里的人就没个正常的!哪有这么一上来就对别人严刑拷打的?这个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在尴尬的空气充斥满这个房间之前,他终于又开口了——
“小姐,你知道吗?研究表明,当一个人的任何一个感官弱化,伴随而来的会是另一些感官的强化。”他笑着,似乎很得意,“所以,小姐,我不仅听到了您的心脏在剧烈活动,而且我还闻到了你在撒谎的气味——我一向讨厌撒谎的人,小姐。那群人害死了我,也真该和我一样死掉。”他加重了“那群人”,仿佛希望我有察觉什么。
“等等,等等。”我反复回味了一下他刚刚所说的:“你闻到?”但是我没有。
“是的,小姐!”他沉默了一会,但突然情绪变得激动了起来,“是的,闻到一些非实体物质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在常人眼里的确很 荒谬吧?但是,小姐!你要知道已死之人不必遵循自然科学的圣典,他们仍能活着!”他又加重了“活着”。他很激动,全身有些颤抖,他似乎想让我意识到什么。
但是我什么都意识不到,我承认我越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了——且不说这人跟几百年没和别人思辨过的哲学家一样,首先我已经开始感到,我有些厌恶他了,于是开始带有攻击性地想:这人是狗吗?狗鼻子都没他灵吧!果然在我假设他是一个正常人时,我的人生就已经错误了!我真该在看到他的时候拔腿就跑或者刚刚直接跳楼......这些人都太恐怖了!懊悔感涌上心头,我欲哭无泪。看在他还不放开门的份上,我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什么已死......?”
他摆了摆手,像是看透了我的小伎俩。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平静了起来,他的嘴角永远是上扬的,可他却是绝对的皮笑肉不笑:“所以,小姐,在你离开我的房间后,被他们撕碎之前,还不如听我解释一下你的迷惑。你要知道这里的人都不简单,他们——”
“我知道,那群人都是一群神经病。”我没好气的回复道,心里嘀咕着你也不是什么好货,呸!
窒息的宁静过后,他的情绪突然又激动了起来,谢天谢地深呼吸过后他似乎及时的制止住了他的冲动。“是啊,小姐。”他点了点头,他似乎很迫切的想说些什么,“这里的住客全部都是神经病,恭喜我们达成了共识!看来我们是一边的。但是我亲爱的知己,这里不止有着一个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失忆了的人——”他撇过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所以啊,我亲爱的小姐,你知道你的演技有多么拙劣了吧?其实在你推开我房间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就是她——但是你的言行举止,都和她截然不同,所以你非常危险,你可得找回你的记忆啊。”
他着重强调了记忆两个字。
“可是你们——你如果真的和我是一边的,你到头来都没有真心想帮我吧?比如没有告诉过我的名字,也没告诉过我到底是谁。你们都有一种诡异的默契。这种默契好像一直都在试探我的底线。”我打断了他,此时我才发现他们不仅是一群疯子,而且还是一群彻彻底底的骗子,怎么这位想降低我的警戒程度,然后再把我干掉吗?——而且那些人的异样果然并不是我的错觉,这群骗子还妄想骗我,让我误以为我的演技可以瞒天过海。他们究竟要干什么?肯定有事情还在瞒着我,等有一天我突然觉悟的时候,枪都抵在我的额头上了!
“小姐,我当然——”
“砰——”
门被狠狠的砸开,既然是用如此粗鲁的方式,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墨落。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恶狠狠的问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什么事让你们墨迹这么久?”说完不忘阴阳怪气一番:“哦,原来还是我冒犯了?又打扰了你们一场深情的告白啊?”说着她又没好气的拍上门——是错觉吗?感觉她对谁都充满敌意。
一团白垩色的泥团在锅里翻滚。
抱歉,或许我不应该一从二楼下来就先注视到厨房中央的那口生锈的锅,而忽略了厨房相比起来要美妙得多的装修,我现在就给各位描述一下——被灰白色、略有裂缝的瓷砖紧贴的地面,上面摆放着几把生锈的铁椅子和一张木桌子,大部分的灰色墙纸已经被污渍浸染,有一扇窗正对着那张桌子,那扇窗的窗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朵。桌子旁边是一个充满油渍的灶台,自灶台上的那火苗窜出的微弱火光完全不足以温暖这个潮湿的房间,油烟机像是年久失修、下一秒就要爆炸一般的发出来了“轰隆轰隆”响声,一个白色的冰箱在那灶台旁边,油渍沾满了那冰箱的门。几把大小不一的刀放在了那个放满了碗筷的橱柜上,或许是房间太过于潮湿而导致它们已经生锈。桌子的正上方有一盏布满蜘蛛网的灯,而灯泡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了一个洞,这盏灯好像已经有好些年不被人们使用了——不过,相比起这些,那团在锅里翻滚着的、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的、不知道是泥团还是呕吐物的——才是真正的焦点所在。
最令人感到窒息的是,那坨翻滚的泥巴居然还散发出了刺鼻的腥臭 味。每往前走一步,肺部的灼痛就如同吸入烈焰一般,生死徘徊之际, 大脑只能发出彻底被熏坏死前的感叹:那简直不是人类能描述、想象的 场面!
“那是什么?”我尽量让我看上去很礼貌,并且让我的问题听上去没有那么突兀。
“粥。”
墨落回答道,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说的话从未具有如此的化学伤害。
小默正坐在那张木桌子的旁边,她拿着手里的勺子对着面前的粥翻来覆去的搅拌,好像生怕能从里面找到一只虫——不过她其实完全不用担心找不找得到任何虫子,因为我敢打赌没有任何生物能存活在那碗堪比王水的粥里。
“玩什么玩,你到底吃不吃?”墨落凶神恶煞的拍了拍小默的椅子,尽管我看不见小默的神情,不过我却体会到了她此刻的三分无奈三分恼火以及四分绝望。我后知后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看不出来她还有煮泥巴的癖好......
“还有你,你还站着干什么?”阿墨将头扭向我,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插着腰,很带有女王气场的这么“看”着我,我一时间竟然变得茫然无措。我其实也一直在试图让我无措的、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的视线变得稍微坚定些,这样能让我不像软柿子——没准我也能瞪她或者什么的,我——“你哑巴了?快坐好!”说着,她“轰”的一声拽开了椅子,在椅子脚给地板磨出四道痕迹、扬起一阵尘土之前,我也从未想过那地板居然是白色的。说罢她又阴阳怪气了起来:“什么白日梦想家,对着墙壁发呆就算对我的回答了?都是什么人啊,磨磨唧唧只会想没有用的东西......”
我什么都不敢想了,甚至不敢坐下。我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盯着地板。
“哟,成盯地板了?地上有金子?”她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
“喂,对她好点吧。她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要求她今天坐我旁边,和我叙叙旧。”尴尬在空气中弥漫,莫芮再一次开口。谢天谢地,从今往后我就跟着芮哥走。我感动的差点哭出来,我知道他在保护我——比起阿墨我芮哥就是天使!说着,他双手放在左右两侧的轮子上,自己把自己推到了桌子面前,“来,你过来。”他好像知道我的方向一样,朝着我挥了挥手。
墨落的视线好像从未离开过我,尽管我完全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她看着我的颜色,肯定像看着一只猎物一般。我向莫芮的方向走去,祈祷她的目光只是在盯着我身后的窗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是她的脸一直面对着我的,她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小默似乎也在看着我——又是在这份窒息的宁静中,我轻轻的拉开了莫芮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墨落的“视线”再此从我身上转移,她扭头看向了我旁边一直微笑着的莫芮。尽管莫芮的脸上缠上了绷带,而那些绷带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我却肯定他们两的目光此刻肯定是彻彻底底的交集到了一起。墨落与莫芮又这么盯着对方许久,就像一场无声的博弈,终于,轮到墨落麻利的开口了,“行吧,吃吧。”
“什么?”我的思绪从墨落的身上转移到了锅里那个扑腾的泥巴身上。要吃?真的要吃?我难以置信的看着墨落转身,她很熟练的打开那口锅,再从那锅沸腾的什么东西里,捞出来那东西的一部分。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简直就像从海里捞出来的一只充满腥臭味的死鱼,而那东西的面相就堪比死鱼肚子里的、已经被腐蚀的臭袜子——或者说是下雨天路边的一摊腥臭的泥巴。我不知道被盛上这么一摊湿漉漉、黏答答还臭气熏天的瓷碗是怎么想的,只能感叹还好瓷碗没有人权,总之我的大脑已经快被这种味道熏到缺氧——我就这么窒息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放下了那一碗充满杀伤力的粥。“吃啊?”她无情的双唇如同屠夫一般的开开合合。这是谋杀,这绝对是谋杀。她果然是有预谋的。
“什么?”我难以接受,一双无形的大手此时就好像在不断的挤压我的大脑,在我的胃涌起波涛汹涌之前,在我差点像一只牛进行反刍之前,我用尽全身力量说出了那两个字作为我最后的反抗。我不抱有任何希望,因为她看上去不太允许我不吃......
“看她的样子不想吃吧?我想她今天是没什么胃口。”说着,莫芮轻轻地,很有礼貌地,推开了我面前的那碗“粥”。他依旧是不失礼貌的微笑着——我也假装没看他有些抽搐的嘴角,并且有些颤抖的双手,看到墨落没有什么表示,他迫不及待的补充道:“当然,我也是——阿墨小姐,您是我最爱戴的女士之一,而您精湛的厨艺是我一直所敬佩的,只不过您昨晚的款待还让我难以忘怀,所以......”
“......”阿墨就这么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对他好像已经有了什么深仇大恨。她又看了我一会,不知道她 在想什么,接着她凶神恶煞的,又拍了小默脑袋一下:“你呢?你在干 什么?都凉了!早上不还说要饿死了吗?”
看到阿墨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劫后余生一样的莫芮瞬间松了一口气,他的双手撑住桌子,将自己带着轮椅往后一推,“中午还是去叫别人下来做饭吧,三天了,恢复得应该差不多了。”说完,他向我挥了挥手,“亲爱的小姐,不介意的话还是麻烦你了。”
这个梦的节奏太快了,希望你看得懂存在于这个梦里破碎的理性和细节。多年后这个梦在我看起来还是充满隐喻的——当然,当时在梦里的我只是十分晕头转向。
“喂,你明天有时间就来我的房间。”在我走向莫芮的那一刻,墨落突然说道,我喉咙一紧,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又突然转移了对话对象,她直接坐在了木桌子上,又拍了拍小默的脑袋:“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最会吃了吗?怎么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