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刀子,肥腻腻的猪肉,鲜绿绿的锦衣,臭烘烘的赤脚。
今天洪河一码头起了好大的案子,两个兵爷摔打一双老幼,引得民情激愤。如今戒严的洪河渡口已经放开了管制,几个衣着鲜亮的人也顺着匪徒留下的记号将一应补给送到了山林之中。
“我家老爷问几位爷,什么时候回九江郡去,他正好备了船舶送你们过河。”
钢刀反射毒日头的光正打在说话之人的眼睛上,那身穿绸子衣服的人连忙闪躲,独眼龙只轻轻转动刀把就又把他逮住了,那厮躲无可躲只被独眼龙一阵戏弄,最后不得不将脑袋压低推出双手挡住阳光,引出百来个山匪一阵哄笑。
二当家秃子也不废话,用刀子剁了一块猪肉下来,又抱起一坛酒走到那人面前,大喝道。
“来,先吃一口。”
“二当家,这是生肉。”
秃子一瞪眼,一众恶匪直接上手不二话。他们擒住送酒肉上山来的一众人,随机选了几个掰开了他们的嘴巴,强灌的酒、强塞的生肉,好一番折腾完了这群恶匪才罢休。带头的中年男子也被塞了一坨生肉,直直咽下去忍着胃中好大的不痛快对独眼龙说道。
“爷爷们,我们当家的可守信用了,之前实在是官兵押得紧,寻不到空隙来孝敬爷爷们!”
“你们当家的不会是想黑吃黑吧。”
“不敢,不敢!爷爷明鉴,道上规矩我们懂!”
独眼龙起身走了两步,刀子拍在男子肩膀上,刀口直往脖颈上凑。
“爷爷们这几天饿惨了!多送些吃食过来!”
“爷爷们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只是敢问爷爷们何时过河去,我们……”
独眼龙手中的刀子进了半寸说道。
“不该你知道的事不要打听。”
“是!”
独眼龙收刀走了,秃头拿起一个包袱走到中年男子面前,甩手丢到他的怀中问道。
“爷爷们不识字,有劳你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从秦虑背上掉下来的包袱,其中有几张硬饼子和三百文铜钱都被分了,有四本书被土匪们当成了厕纸使唤,留在包袱里的都是一些带字的纸。中年男子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一双布鞋、一些男子的衣衫、一封信、几本被撕烂的书还有照身。中年男子仔仔细细的看过那照身,又将那封信看了一遍说道。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东西。”
秃头那过一本书撕下一页擦了擦手说。
“说仔细点。”
“这信是刘母写给他儿子刘文进的,说他三十好几了还没取功名,老娘让他回家赶考恩科,他家在庐江,这照身是在东郡开的。”
秃头和独眼龙对视一眼,随即对中年人问道。
“你们这附近可有人要去洪河对面迎亲?”
“爷爷们明鉴!官兵堵了这么久,别说迎亲的人,就是奔丧的人也是一群又一群,都被堵在码头上不得过河呀。”
“废什么话!给你一天时间去打听清楚了,八月初七洪河南边有一户人家迎亲过河来。迎亲的是一对兄弟,弟弟十岁的模样,哥哥壮实的很。”
中年男子不知可否,身后两个恶匪上手一架,两柄带豁口的刀子一拍他脑门,中年人便立刻点头应允。
与汝南郡接壤的不止九江一郡,在南面还有一个有名的富庶之地——江夏。可巧正有一顶红轿子从江夏边界的轪县出发,这送嫁的队伍已经往北走了三天整,再有两天的脚程就要倒洪河南岸了。
送嫁的队伍红红火火,赊粥的队伍热热闹闹。
眼看已经到了午时三刻,来何家庄前讨粥的队伍就没有停过,有些人吃饱了哭声反而更大了。眼看着这一路上千百个受难的百姓,杨铁先心中升起一阵狐疑。
灾民有多快的脚程呢?之前在徐州实地赈过灾的杨铁先心中清清楚楚,饥肠辘辘的这些人脚步再快也不可能从百里外赶来。昨天晚上他和弟弟分头逃跑的时候,路上可是空空荡荡,骑马寻到灯火来到何家庄整个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一路过来骑马况且累得半死,这些失地流民是徒步走过来的吗?
何密固然不是傻子,但是事已至此,临时触发的变量已非他一家一户能掌控。从天色微明起的一个时辰后,赊粥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好多百姓赶来讨这一口粥喝。这些人都是就近从田间地头来,一群人带着又一群人,起头的那些人衣着脏乱像极了流民,但是现在看上去都是衣着端着的。
杨铁先看破也不说破,三个时辰他就守着粥棚子,百姓一年能有多少吃食进肚子,哪怕这是演戏十里八乡的百姓也得了实惠。看着队伍已经有了尾巴,杨铁先只说了一句话。
“这三个时辰好值啊。”
何密尴尬的赔笑着,两人互对一眼心照不宣,等最后一个“流民”捧起粥碗,何家庄的客厅里也摆开了一席清汤寡水的筵席。只有粗粮粥配咸菜,杨铁先看了也不拘谨,与何密一人一边入席而坐。
“何员外……”
杨铁先只起了个头,知道演戏演砸的何密突然曲身作揖道。
“万望杨县令恕罪。”
“三个时辰,一千六百碗粥,何员外何罪之有啊。况且这本就是何员外自己做的善事,本官一个博望县令也无权过问。”
“谢杨县令。”
杨铁先拿起筷子指着粥碗说。
“这百姓一年到头能有几口进到肚子里,若是本官停三个时辰能换一千六百碗粥,那本官大可停上十天半个月再走。”
何密缓缓直起腰,一声叹息之后说。
“杨大人若是能替我们做主,别说一千多碗粥,就是再翻十倍又有何妨。只说这洪兴圈地十四万亩,他却还是不知足,尺子还在继续往南伸。照此下去不出三年这南阳郡便都是何驸马的后花园了,到时候本乡绅就算想接济百姓也办不到了呀。”
“在下自然知道这里的害处……”
杨铁先一声悠长的叹息,放下筷子起身对何密一揖,直呼道。
“何员外。”
“杨大人折煞我了!杨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今天下午继续赊粥,无论多少碗哪怕散尽家财我何密也是舍得!”
杨铁先沉住气息,他这一路北上看到良田无计,从汉水岸边起成片的田亩就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洪兴的尺子要过新野,只按大律检地并无过错!但是自古以检地为名中饱私囊者何其多,洪兴在南阳郡圈地,何驰又控制着盛德米铺这一头巨兽,整个荆州的命脉都悬在何驰的手心里。何驰虽无兵权,但是实打实的掌握着八郡百姓的生机,起势力甚至延伸到了太湖沿岸,此人权力过大已然失去了制衡!
何密虽然演戏给杨铁先看,但是杨铁先却怒不起来,诚如柳成书信中所言,如果不对何驰加以制御,只怕他恃宠而骄蜕变成洪兴一样的奸恶之徒。到时候别说半个南阳郡的流民,只怕昭国整个南边全是流民!
“在下北上必力阻南阳郡圈地一事,但何员外必须允诺在下一件事,此事才有回转的余地。”
“杨大人只管说,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决不推辞。”
“大昭律法严明,何员外若不想被洪兴钻了空子,就必须与诸位乡绅言明利弊,自检自查、课税补税。”
何密眉头一松,心中转了三圈,点头回应道。
“此事正合我意,我族中自检自查,上报各县录册,重新造地契匀田亩。我们自查总比洪兴来查要强上百倍,况且四周村户都是乡里乡亲的,其中状况也只有我们最是清楚。”
“如此我就有底气劝阻圈地一事。”
听着杨铁先的话,何密心中一喜,立刻进了一步说。
“杨大人,虽是这么说,但是在下心中没有底子呀。您还是要见到何荆州当面对他言明利弊才是上上之策,只要讨了何荆州的首肯,到时候由您这个‘铁官’作保以新野为界各地乡绅自查自检,南阳郡之事必可平稳落地。上不惊动天子,下不惊扰公主,也成全了何驸马的美名呀。”
何密甩出担子,杨铁先也乐得挑这担子。这两人似乎有共同的目的,何密想要阻断何驰检地的步伐,而杨铁先作为柳成扎在南阳郡的一根钉子,自然要尽到“铁官”的职责。最后与何驰闹到不痛快无非就是罢官回家的结果,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杨铁先拿定主意,他一定要见到何驰,洪兴圈地的主使者一定是何驰,启用洪兴的是他,能制约洪兴的也是他,圈地的受益者更是他。今日南阳郡的种种,皆因何驰而起。
“只是不知道何荆州现在何处,在下只知道他忽南忽北行踪不定。”
何密心中狂喜!主战派的大帅终于有了着落,只要杨铁先咬定了要与何驰对着干,那之后的事就由不得他了!何家一众人自会把火拱得高高的,最后无非是两种下场,要么何驰被杨铁先逼退,要么杨铁先罢官回家。
“不瞒杨大人,何荆州新纳了一房妾室,此人正是宛城琉璃坊的老板。此女名为季昔眠,最是南阳宛县乐善好施的一位女善人。何驰垂涎其美色已久,先以官家买卖为由花三百万贯买了几十片琉璃瓦,然后突然发难不但要收其商税,还以产业超额即将发配为由强逼着她去了襄阳,一番羞辱之后仗着公主的名头强纳了她。如今何荆州就在琉璃坊里,溺在季昔眠的温柔乡之中,足足半月不问世事了。”
何密抓住何驰好一顿损,这七分实话三分假话的说着,比茶水婆子的刀子嘴更加险恶。杨铁先这员大帅可不能让他跑了,若是何密可以做主的话,巴不得现在就把杨铁先送到宛城去与何驰斗个你死我活。
“夫君,张嘴。”
何驰机械式的张嘴闭嘴,整天被囚在厢房里已经足够痛苦了,阿努吉还给他调整了时间,每天晚上三个时辰醒着。本来一天就没多少的活动量,现在清醒的时间还调整到了晚上,何驰都快憋出幽闭恐惧症来了。如此被一直幽禁,哪还有什么夫妻生活,每夜都是对窗空座,阿努吉连一寸笔墨都不给,只能靠着手指甲硬生生的在墙上抠出一个大概的地图轮廓
“季姐姐……”
眼看药汤已经吃完了,季昔眠正收拾药碗准备离开,何驰顽强的绷直几根手指抓住了季昔眠的裙摆,季昔眠原地愣了好久。
“夫君请休息吧。”
“只让钱伯义来,只说两句话。”
季昔眠的心都快碎了,曹纤和沈娟对自己说过,哪怕有万般的委屈也只能暂时让季昔眠代受。有好几次季昔眠都预感何驰会对自己一顿毒打,哪怕被两个女子这样昼夜囚禁,何驰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连暴怒都全部忍在心里。
“夫君请休息……”
季昔眠强硬的向前迈出一步,何驰的手无力的顺着她的裙摆滑落在床头,出了门季昔眠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一个踉跄药碗砸在地上,看着厢房外悬着的几根极细的丝线,季昔眠突然上手去拉扯。
可是还不等她双手用力,一柄弯刀就落在了她的肩头,阿努吉冷冰冰的看着季昔眠说道。
“不要自以为是,我的心比你还痛,不行就是不行。”
“哪怕只传个话。”
“这方药以毒养肌,如果有人这个时候来激他引得怒火攻心,轻则半身不遂,重则毒发身亡。阿黑哥从来不对家里人动真怒,所以我才敢用这一招,你莫要坏了一家人的苦心。”
季昔眠罢了手,阿努吉却不敢掉以轻心,将她带着横走三步离了陷阱范围,再将陷阱挂上。陷阱的复位声传来,何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开始午休。
今天早晨东六和刘协经过一阵摔打都受了伤,李子希和李子明哪怕有厚甲保护也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一阵好打,这当真是搏命的手段。太子移驾,码头撤防,一招接着一招,就为了把恶匪从山里勾出来,陈术五人一直埋伏在附近,那群上山送肉的人早就被他们盯上了。
项田带着口信回来,只问李汶要不要下手去抓人。
“抓!不但要抓,还要让几十号人重新去巡河!”
东六直截了当的把话甩了出去,李汶拱手问道。
“东先生可否言明。”
“其一,若是一切过于顺利,必让恶匪起疑。其二,恶匪心机深厚,如今撤防他们也不会轻动,很可能等到秋黄草枯再寻机渡河,故而要让另一批人倒逼他们行动。大大方方的抓人,让买凶的去催那群山中恶匪离开,若是因为这事起了内讧就更真了。所谓故布疑阵,非要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部押宝在两个丫头身上,只怕一计不成满盘皆输。”
李汶点了点头,看向一边的中军令旗,李子希和李子明已经擦过药油披上甲胄准备出发。思考几息之后,李汶最终下定了决心,令旗一出发令道。
“本将命李子希、李子明速速擒拿通敌之人!”
两百精骑齐出,那精兵甲士又重新占领了码头,已经下山的一众人被李子希和李子明堵个正着。五十名甲士两人架一个将这群往山里送酒送肉的家伙,径直押进了平舆县城。
“大哥!砸了!全都回来了!”
望风的一回报,独眼龙和秃子机警的命人熄灭火堆,几捧土下去连同夹生肉一起埋了起来。一众人齐齐望向山下,只见几个下山打水的弟兄已经被轻骑擒获,独眼龙抓起一捧土,握在手心之中“吱嘎”作响。
“着了他娘的道。”
秃头咬着一块带土的夹生肉,恶狠狠的说。
“吃了生肉趁着晚上游过去。”
独眼龙摇了摇头,洪河对岸十骑经过,与擒获匪徒的一众人打了个照亮。天上又飘来了浮舟,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一众人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一个传话的人战战兢兢的跑上山来。
“都砍头了,都被砍头了!连同我家管事的都被砍了脑袋!我们当家的说,几位爷如果再不走,他们就要调兵来搜山了。”
独眼龙和秃子对过一眼,两人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不等那传话的反应过来,一柄刀子已经砍了过来。秃子拿起书页擦过染血的钢刀,一众恶匪将这具无头尸推入了洪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