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内外有别,进入中央虽然可以获得一人之下的权力,但是皇权和相权会相互掣肘,起初矛盾不大的时候,两套独立的官僚体系还能运转开来。若遭遇连年征战、旱涝、内乱时,这种矛盾会越发激化,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方彻底放权。
去安安心心的当个封疆大吏也会有问题,何驰不愿意把何悦岚送入宫中就导致了自己与皇家只存在单向绑定,京城之中免不了一些流言蜚语,朝上官员口中免不了一句又一句弹劾之词。
当人人都开始用显微镜看着你的时候,你的官也就做到头了。如果你想要避免被人弹劾而运营一些小动作,落下一个“串通朝官结党营私”的口实,告老还乡的进度条说不定会一夜涨满。
究竟在内还是在外,何驰还在沉下心来思考。在宛城郡守府内,洪兴也是进退两难。
“中书省右补阙来这里作甚?”
“回郡守大人,他没说。”
一个七品小官登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这右补阙可是中书省的属官。
门下省、中书省一左一右,再加上一个尚书台,这三个中枢机关可都是天子直辖的部门,若说何驰去管成小子的婚事是犯了外官内管的忌讳,眼前这天子属官来见洪兴就是嫌自己命长。除非他是来宣圣旨的,可既然要宣圣旨为什么要在前厅顿住,大大方方一口吆喝洪兴自然出去跪迎。
“南阳郡守洪兴见过右补阙。”
“免了!这是给你的信,你好自为之。”
这右补阙当真有意思,只将手中的信筒递给洪兴,然后转身就走一息都不停留,只眨眼的时间就听到外面马蹄声响起。洪兴往门外张望时,只见那右补阙已经骑马远去了。拆开信筒洪兴从里面掏出一封圣旨,大行皇帝也是贴心,他知道洪兴的名声太臭了,众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故而免了宣旨这道程序,直接将圣旨封入信筒之中让他自己看去。
“进京述职?”
看着圣旨洪兴心中完全没有主意,想要寻个商量的人天色也已经黑了,只能暂时将圣旨收好,准备明天寻钱伯义来讨个主意。
夜色越来越浓,魏王府之中点起了盏盏明灯,这府邸好久没人住了,今夜从前厅到后花园灯笼点了一路,毕竟那是两个从曹庄里“远走高飞”了八个时辰,最后坠在御马监里的两个小鬼。二十个大鬼生怕这两个小鬼再施展些缩地成寸的秘术,一双双眼睛一刻也不敢松懈。
何平与曹枢一对叔侄也算是自投罗网了,太后正愁找不到绳子捆何驰呢,这一转眼现成的绳子就递到了面前。有这两个小儿保驾护航,何驰这一趟南下之路必会规规矩矩。
“喂!弟弟!”
捆住何驰当真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何驰岂是会守规矩的!
外官还是内官的问题最多一时的纠结,早就有伟人说了“农村包围城市”,况且何驰前期的布局也正是按照这个思路走的。在荆州给改革派撑起的一方天地眼看就要成型了,这个时候你给一个一人之下的丞相之位也撼不动他的心念。要是怕朝官攻讦的话,何驰就不是那个人人畏惧的疯子了。
三步一跃翻过院墙何驰利落的落地,骑在小马驹上的何平一眼就认出了何驰,指着他便喊道。
“是野人!”
“嘘!”
何驰快步走到何平面前,看着他胯下的纯白色马驹竖起了大拇指对何平说道。
“你可真会挑!正宗的大宛良种,还是翡翠玉石眼!”
何平也学着何驰竖起了大拇指,获得新坐骑的他兴奋了一天也不觉得疲乏,一天骑到夜还不愿意从马背上下来。
“把白白带回去。”
“那是当然,狗皇帝刮了我那么多血汗钱,要他一匹马怎么了。带回去,养起来!”
何平高兴的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何驰以对等姿态回应。还不等兄弟两人多说两句,一串脚步声便进到了花园里,彩霞带着两个宫女来劝何平下马,何驰往山石后面一躲,悄悄的从这三人眼皮底下溜向了东院。有这个能力何驰再不济也能当个庐江水匪,等以后落魄了专门去关中盯着王爷们的府邸打秋风,那真是一打劫一个准!
成功潜入东院,何驰在窗台上悄悄往屋里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两盏蜡烛而且都在内室,外屋一片昏暗。何驰只知道彩蝶伴着曹枢,这就隔着一堵墙父子不能相见当真急死人。在窗口守了约一炷香的时候,何驰想要知难而退,却只听墙外传来声音。
“皇上……”
“你喊什么!”
守着魏王府后门的太监被李福怼了一句,两边门板一声“吱嘎”大行皇帝便踏进了后院。从后门回家躲老婆的男人常见,这皇帝回自己家走后门倒是不常见。很快四盏灯笼照路,大行皇帝步入花园之中,正看到那抱着马脖子不愿意撒手的何平。
“李福,那些玩意呢?”
大行皇帝往后催了一下,李福点头应了带着一众手中捧着东西的太监排成一溜走了进来。整个院中已是灯火通明,何驰扒着墙沿往院子里张望,只见那一件件都是极精细的玩具,最先入眼的是马、羊、兔、鹿四种等身玩偶。这种玩具普通人家哪里享用的起,竹为骨、棉为肉、外面蒙着上好的白羊皮,还画出了眉眼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看搬玩具的太监们满头大汗,何驰就知道这些玩具一准可以让小孩骑在上面肆意玩耍。
何平抬头看了一眼那些玩具,并没有提起多少兴趣来,他绕着马驹摇摇晃晃的走了半圈,嘴巴一张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李福一见何平打哈欠,立刻欺近劝道。
“小公子困了吗?我们回家去睡觉。”
“家?”
何平眨巴着眼睛,李福满脸堆笑的说。
“这里就是家,小公子快看这么多好东西,你只要想玩可以在这里玩个痛快。”
何驰在瓦后直叹好家伙,这天子居然用这种手段哄小孩留下,难怪要把两个小儿安排在魏王府里。这里是天子潜邸,防御力量充足,仅安全这一点自是无话可说!只要能哄住一个让他“自愿”留下,那他就是握在天子手中的人质。可恶的大行皇帝还专门投小孩喜好,弄些玩偶、玉葡萄、铜狮、银虎、金葫芦来引逗他们。
现在何驰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当真小看了天子的手段,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带一丝一毫的含糊。眼看着何悦岚的那条线绑不上了,何平与豆豆之间如果能再牵上一条线也能亡羊补牢。
“如此看来天子是想我留在京城当个朝上官呀!彩蝶姐姐意下如何?”
何驰堂而皇之的趴在墙上,彩蝶一出门就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但是身后有刚刚睡着的曹枢,面前是天子,她只能将惊讶压在腹中,稳稳的接住何驰的话说。
“奴婢无法替何大人抉择,此事何大人只能自己拿主意。”
回过头何驰从墙上一跃而下,他的双眼跃过彩蝶肩头,看着屋内的三岁小儿一步一顿的往门口走,只等曹枢爬过门槛的时候何驰双手一揽将他抱在手中。
“一氧化二氢。”
“……”
“那么,宫廷玉液酒。”
“……”
“再换一个,奇变偶不变。”
曹枢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稳稳的坐在何驰的手臂上。何驰显然有些失望,自家大儿子纵使不是一个穿越者,但也不该这样寡言少语吧,难道天生是个哑巴!
“这把我上单!”
面对何驰的突袭曹枢还是没反应,彩蝶只看着完全不知道何驰在念什么经。验证无果之后何驰也宽心了,既然自家小子是土著居民,那就干脆让他自由成长吧,只是这不爱说话的毛病必须改改。
“何平,你只要留下来,朕封你当天策弼马,掌管军马二十万。”
何驰只听院子里传来天子的声音,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抱着曹枢夺出院门对着花园中正在哄孩子的天子说道。
“君无戏言,我可听到了!”
“何驰!你!你怎么在这里?”
大行皇帝和李福显然不知道有这么一茬,何驰突然跳出来,这天策弼马之位要应下来那就要出大事了。二十万军马的饲养问题落在一个小孩子肩头岂不是最大的儿戏,只那放养军马的马场就有七大块二十小营,巡个来回需要半月之久。更不用说还有新开的马场就在河套平原,那里可是阴山以南、匈奴觊觎之地。
“陛下这魏王府的墙,也不比天水王府高多少啊。”
大行皇帝忍住发作的冲动,冲李福耳语两句,李福便左右揽住人,带着那一众引逗小儿的玩物往西厢房去了。彩蝶知道天子有话要说,便准备识趣的退走,何驰半转身体丢了一句话把她招了回来。
“姐姐还是留下吧,是内是外今晚便有定论。我不会在京城久留,说个清楚对大家都好。”
彩蝶不应转向天子行礼,何驰只见天子冷咳两声,算是下了准许,便抱着豆豆往牵着马驹的何平面前走。两个小儿经过一天的折腾,都已经是哈欠连天了,于是就在院子里、月亮下,两个小儿伴着马驹一起躺在青石板铺成的园中卧下。
“你这个父亲也是好没规矩。”
天子走了好远才对何驰发作,何驰却淡淡的笑着阔步跟在天子身后,彩蝶让了五步远远跟着。这三人组合从廊下往后花园走,直到廊柱盖住了两个小儿和马驹的身影,何驰才开口道。
“这个时节睡在房间里很舒服吗?我们大人有时候不得不住在房间里,为了保持体面,为了彰显身份,也是为了安全。但是小孩儿只图舒适,他们一定会寻个最舒服的地方睡觉,至于什么是体面、身份或安全,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万岁要他们睡在那床上,岂不是在折磨他们。”
“这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拾起来是规矩,放下去就是累赘。用的时候是规矩,不用的时候那就是束缚。”
“何驰!”
大行皇帝怒目一瞪定住脚步,喝道。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规矩不成方圆!”
何驰也定住了,彩蝶低着头跟停脚步,三人小队就在这后花园门口停住。大行皇帝语气低了三分,重复了前半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何驰不硬顶,只把话题一叉,说道。
“万岁是不是有个疑问,为什么我的身边总是有无数人才,而朝堂之上却有那么多争利之徒。若是少些争利之徒,多些可用之材,那朝臣之间就不会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相互攻讦。”
“你敢揣摩圣意!”
何驰作揖道。
“不敢揣摩,这是太子问微臣的事。当时微臣受伤在太医署中治疗,太子连同太湖的问题一起问的,只是当时微臣压住了这一问没有回答。太子年纪太小,不该让他知道的微臣自会闭嘴,该让他知道的微臣必会倾囊相授。”
“好啊!”
大行皇帝一步迈入后花园,对站在园门外的何驰问道。
“那你说说看,你身边人才济济究竟为何?”
何驰笑着跨入后花园,对大行皇帝说道。
“因为我是庐江水匪啊!天下之大,我何驰最贱。山匪有山,水匪有寨,海匪有船。我何驰是个无寨的水匪,我上可跪天地君亲师,下可请牛鬼蛇神。万岁看人大多看的是人们的正脸,那自然是谁的正脸越好看,谁就越能身居高位。”
何驰说着近了一步半侧过身将背让出来,比划着说道。
“万岁想要看到别人背后,就必然假手于人,故而朝臣们就要去结党,把友人的正脸贴在自己背后。以此形成互保,让万岁无论从哪一面去看都是完美无瑕的。然而我行事就没那多么弯弯绕,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正脸、后背、头顶、脚底心我只管抓来盘个清楚。哪怕她是个女子又如何,我何驰无凭无依脸皮都不稀罕,万岁还指望我用寻常手段去看一个人吗?”
“歪理!”
“那么敢问万岁,蓝田采玉人和戴玉之人是同一类人吗?”
大行皇帝回头一瞪给自己添堵的何驰,何驰却高昂着脑袋,好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再问万岁,养蚕人和锦绣着身……”
“闭嘴!”
大行皇帝咬牙切齿,仿佛要活烹了何驰一般,他逼近到何驰面前沉声说。
“你嫌丞相官小就直说,何必这样啄人!”
“万岁还没听懂,那微臣就再说的更直接一些。微臣离开庐江几年了,如今微臣依旧是庐江船帮帮主,哪怕未在总堂坐镇一天,微臣的名号依旧无人可动。”
“还不是因为你的盛德米铺,你用那税米养活了茫茫多的人,压着整条长江的米价,百县无饥民。如此大的名望,谁敢动!”
“错!万岁大错特错!”
何驰与天子撞上了,这是真正的顶在了一起,彩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静静等一个结果。
何驰不退反进,今天是自己下定决心的时候,一旦离开这朝廷中枢,自己就再难影响天子的决策了。必须把某些事说清楚,自己必须为荆州的发展争取到喘息之机。
“当老大不是因为你坐在老大的位置上,是手下人都愿意听你指挥,你才是他们的老大。你能带他们往前走,你才配当他们的老大!万岁只要能背起关中往前走,让关中王爷们跪下来叫万岁一声老大又有何难!只守着朝堂那么大的地方,那人才从哪里来,那钱从哪里来,兵源从哪里来,送往西域的货物又从哪里来。”
“你没有兵权!”
“有张唯栋。”
“九江恶匪、太湖盐枭、巫山蛮夷、交州山越、苗岭百寨。”
何驰淡淡一笑,伸手向上指天说道。
“万岁看开一些,算上西域三十六国,匈奴、鲜卑、丁零、乌桓。再算上祁连山以南白羊、白马、旄羌、吐蕃、小月氏等等,他们迟早都是昭国子民。”
“你在痴人说梦,只一个荆州年产货物供给丝路都有困难,你拿什么揽下四邻八方。”
要不是大行皇帝一直在薅荆州的羊毛,何驰的摊子早就搭出去了。更不用说要维持饥饿营销,现在曹庄出产的货物更是多了一道枷锁,它们需要兼顾维持钨金钱兑换价值的重任。
曹庄从来没有真正全力运转,原材料长江上下游都有,只需要把利润砍去一半曹庄连同江陵、江夏一起运转起来,只需三四个月就能赶上现在一年的产量。没有路把这些货物送出去,没有专门的销售渠道分销,堆那么高的产量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价格崩盘的后续就是钨金钱沦为废铁。
“微臣稳定发展十年,必能有所斩获。”
大行皇帝也是无法,全国大大小小的工程已经上马,如今荆州刺史是断然撤不掉的,哪怕要撤也要等到工程陆续完工之后寻一个可信之人替换掉何驰。如今天子只能点头应下,抛给何驰一句“随你”往后花园石桌旁阔步走去。
“还有一事!西罗马帝国派来了几个信使,说是给阿图卡亚送家书,但是中山王来信说,他们的目的可能不单纯是送信。”
“西罗马?不是东罗马,而是西罗马?”
“正是,别人跨过千山万水,甚至横穿东罗马尼亚奔着丝路来的。朕怀疑他们很可能来寻你讨教些事情,为展示昭国礼仪之邦风貌,朕不可能对他们下达禁足令,但是你必须把底给朕兜住。”
“微臣心中有数,不过既然别人远道而来,我们干脆送上一份国礼如何。既是试探,也是敲打。”
大行皇帝心中存着好奇,什么样的国礼是试探也是敲打,总不至于把那骑兵火枪送出去吧。万国来朝之时,火枪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虽然西罗马在极遥远的西方,但是任何一件火器漏出去都有可能成为敌人手中的利刃,若非绝对必要大行皇帝绝对不想漏出任何一件。
彩蝶知道了何驰的答案,乖巧的从后花园之中退走。
以一个荆州挑起天下,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何驰心有成竹,事到如今他至少还存着八套后招,景德镇南方有银矿,交州紫金山有金矿,这一座银山加一座金山打底,何驰就可以稳坐钓鱼台指挥发展。长沙的煤加江夏的铁,伏牛山、熊耳山加上南阳郡的田。再掐算一下日子,那些玉米、土豆也该成熟了。
无关个人的意志,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已经悄然开始,你要么跟着它往前走,要么被它碾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