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不可得之物，终究困顿一生。
……
父亲和母亲，对自己好吗？
挺好的。
虽然是落没家系，但他们并没有在生活方面亏待自己，更不会做出把钱拿去赌博，最后甚至输掉孩子之类的蠢事。
他们在生活上足够称职。
……该满足了，艾瑞克。
不要贪心。
因为妹妹艾莉丝，比自己聪明得多。
不知多少次，当哥哥躲在房间里装睡，实际上耳朵贴着门，听见父母对妹妹毫无吝啬的夸奖时……
他多么渴望能称赞自己哪怕半句！
“……该满足了，艾瑞克。”
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钻回被子里，什么都不想，干脆利落合上眼睛。
从某个时候开始，这种事情每周都会发生两三次。
艾瑞克明白，自己十分平庸——尤其对比优秀的妹妹，更加衬托自己无能。
当只能在地上爬的年纪，艾莉丝就能摇摇晃晃站起来。
当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年纪，艾莉丝可以简单说话。
当还在艰难学习说话的年纪，艾莉丝就能察言观色，讨大人欢心……
本来早就习惯咽下不甘。
但只有今晚……只有今晚！
辗转反侧不知多久，眼睛长时间合拢又长时间睁开，虫子鸣叫不停，月亮从树的枝头藏到树干，又再从树干移到枝头。
少年睡不着，手抓紧被子。
他的眼睛依旧看见白天。
依旧看见被父亲兴奋高高举起、被母亲喜悦亲吻脸颊、被众人簇拥的艾莉丝。
“为什么……”
……
一次购买礼物的契机、一次想要借机巴结上面人的契机，兄妹俩随着父母来到珠宝店。
然而即将结账时，艾莉丝突然制止道：“宝石是假的！”
她先前通过套话与信息收集，当众指出买到的礼物，其实是滥竽充数的劣品。
语出惊人，动静很快扩大，甚至引来店长。
同流合污、却装作一无所知的店长本想糊弄过去，但解释总被艾莉丝立刻推翻。
“……店员说这是尼斯克里克宝石，但这种宝石产于厄撒城池、摩尼亚城池附近的矿洞，而父亲刚刚购买的红宝石品级为中下，按照正常价格计算，别说盈利，就算填补路费都做不到。”
“你们把它摆在柜台中，说明这是经过删选后的商业品，而并非集中购买后的次等赠品——如果不是各位想要做慈善，又怎么可能会按照低价出售？”
“父亲买到的，恐怕是成本接近于零的劣品。真正的宝石，或许早就被调换变为资产？看看这个店员手头的戒指，色泽绮丽、透明清亮，恐怕不是一个小店员能负担起的价格。”
艾莉丝深吸一口气，努力克服内向，“店长先生，对于我之前提出的四个问题，您都难以给出明确回复。现在面对第五个问题，在这么多人的关注下，您能否给出让顾客满意的答复？”
她顿了顿：“否则，之后的发展，就不是你能掌控的。”
女孩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如此有力铿锵——
两秒后，周围响起如雷掌声！
“完美的反驳！”
“好！好啊！太精彩了！”
“好有趣好有趣！嘻嘻嘻嘻嘻嘻嘻……”
“今天来这里闲逛真值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看见这么戏剧性的一幕！”
“这小姑娘见识真广，是哪家的千金？”
“你看看人家多聪明，再看看你笨头笨脑的！”
无数高分贝的声音此起彼伏，吓得艾莉丝腿微微发颤——她其实没想到，时间会拖这么久。
哥哥……在哪里？看不到了……
这女孩怎么知道这么多？！
冷汗从店长额头流下，见围观者群情激愤，隐隐约约超出控制范围时，他毫不犹豫重重一巴掌扇向店员！
“该死的东西！居然把劣品给顾客！不知道我们店多看重诚信吗！！”
“啊……店，店长……可……”
“还想狡辩！把她拖到后面去打一顿！给尊敬的顾客出气！”
“不要，不要啊店长！这不是您唔——唔唔唔唔！！”
几个男店员及时赶来，立刻捂住这个店员的嘴，拽着头发和手臂拖向后方。
于是，看到店长卑躬屈膝赔笑，甚至主动要求提出补偿，同时会将犯事者移交法庭时——
父母先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他们难得有受到主支邀请的机会，本想借此巴结一番，可若是将劣品交递出去，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的结果！
然后，看到身为最大功臣、一脸冷静的艾莉丝。
下一刻，前所未有、汹涌如浪般兴奋喜悦，立刻冲击到脑子发麻！
谁都没发现女儿在害怕。
“艾莉丝！艾莉丝你太聪明了！”
“各位都目睹了全程吗？！这就是我的女儿艾莉丝！她简直是天才！”
“哦——看看、看看！她漂亮又智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没有辜负我的培养！将来一定有很多金币、有很多奴隶！”
父亲大笑着，将女儿高高举起转圈，像炫耀卖弄，一件价值不可估量的商品。
母亲脸色高兴到发红，亲了女儿好几下：“艾莉丝，妈妈从小就看出来你不一样！快！快告诉妈妈你想要什礼物！妈妈都买给你！”
艾莉丝脸色发白，勉强挤出笑容。
人群喧嚣声、无知赞美声、打量的眼神、莫名的眼神、成为商品的未来……
想逃。
她好想逃走——逃到哥哥身边。
然后视线交汇了。
被父亲高兴举在手中、被母亲许以礼物和亲吻、被人们惊叹才智的艾莉丝。
被父亲丢在座位上、被母亲暂时忘记、被人们无视的艾瑞克。
至少此刻，聚焦的世界中，兄妹几乎遥不可及。
为什么只对艾莉丝这样？
因为我很没用吗？
哥哥强行牵动嘴角——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父母生气，让妹妹担心。
原因早就知道了。
我是个赠品。
我是生下妹妹前的赠品。
我是可有可无的蠢货、可有可无的赠品。
好难受。
视线有些发黑，摇摇晃晃起来。
“艾莉丝。”
艾瑞克笑容僵硬，比着嘴型，竖竭力不让妹妹看出异样，“我为你骄傲。”
少年最后的颜面，就是靠模仿父母，藏起自卑、藏起尊严。
……
一个月后，于艾莉丝短暂难得闲暇中，艾瑞克陪她下棋。
就算落没，好歹也是祖上出过圣人的家族小支系，在中级城池得到一套小庭院，还是绰绰有余。
庭院阳光正好，鸟鸣两三声，落下秋叶。
……第九次致胜机会。
艾莉丝毫不留恋胜利，装作没注意，又送哥哥一子。
她其实对下棋没什么兴趣。
只是哥哥以为自己喜欢，艾莉丝便顺势而为。
不想看见哥哥落寞的表情。
“……抱抱。”
内向的妹妹，唯有与哥哥独处时才会卸下面具，完全展露情绪。
又是一子，将胜利送给哥哥，接着轻轻坐到怀中，金发混合在一起。
摩擦脖颈，耳边传来艾瑞克温热的呼吸。
“抱歉，没法让你尽兴……”
被让棋这么多次，艾瑞克再笨，也能看出妹妹放水了多少。
他苦笑着，摸着妹妹柔软金发，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哥哥？”
艾莉丝微微抬起头，十指相扣，金瞳温柔的滴出水来，“还在难过吗？”
“……说什么呢？”
艾瑞克身体突然抖了下，扭过头去——然而手却被妹妹牵引，握在柔软的地方。
是脖子。
如此细嫩，仿佛稍加用力就会断掉。
“哥哥，拿我出气吧。”
“艾莉丝！”
听到这话，艾瑞克瞬间吓的激灵，烫伤般立刻缩手，“我没在难过！也绝不可能伤害你！”
“那为什么要在某些夜晚，一个人跑出去挥剑？”
我都知道的。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心事？”
艾莉丝半是愧疚、半是撒娇，面对面紧紧相拥，不愿留下一丝空隙。
两个孩子，在此分享体温和爱……准确来说，是艾莉丝贪婪的、害羞的索取。
“我不是哥哥的妹妹吗？”
抬起头，脸微微发红。
但眼睛里，哥哥却只有被拆穿的窘迫。
……笨蛋。
牙齿轻咬嘴唇，胸口贴的更紧，心跳重合，难以冷却。
“对不起。”
她睫毛微微低垂，“哥哥，那天伤害到你了。”
“……我都说了没事。”
少年倔强道，但手内的新茧已经证明一切。
十指相扣，艾莉丝柔软小手，无比明晰感受到坚硬。
艾瑞克在恐惧。
恐惧父母越来越忽视自己、
恐惧自己一辈子就此无能、
恐惧自己……对妹妹的嫉妒。
当察觉到这个苗头时，他毫不犹豫揍了自己好几拳，鼻血殷红！
“蠢货！别把自己的无能推到艾莉丝头上！”
无能就是无能，没什么好说的！谁不喜欢更优秀的人？父母不是没有看重过自己，是自己辜负他们的期待！
都是自己的原因、自己的原因！你在逃避！
你这个软弱的混蛋不配当哥哥！你算什么东西！
你算什么东西？！！
“是，是啊……我……我算什么东西……”
当独自躲在被子中抽泣时，艾瑞克于夜色虫鸣叫中，几乎破罐破摔的，想起另一种可能。
一种对现在的家庭来说，遥不可及的愿望。
“哥哥，你想成为超凡者？”
借着重力，艾莉丝将他扑到在地，艾瑞克没有反抗。
这样一来，两双稚气的金瞳必须对视。
“……”
“告诉艾莉丝好吗？”
女孩像猫一样蹭着他的胸口，柔声道，“哥哥，你一定不会对妹妹说谎。”
男孩沉默许久。
几分钟后，深吸一口气，还是做出肯定回答：“我想成为超凡者。”
他永远不会对妹妹说谎。
永远不会对善良、真诚的艾莉丝说谎。
“哥哥，我不想打击你……但这几乎不可能。”
艾莉丝叹息，柔声道，“虽然我们先祖是圣人，后天觉醒概率更高……但后天觉醒需要大量开支，对爸爸妈妈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数字。”
“而且就算能成为超凡者，至少要到穿云境才有价值。可又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继续走上变强之路？”
成为强大超凡者，是最简单、最稳固的阶级升跃方法。
可那些高位者会允许吗？会允许更多人随意分享权力吗？
于是，后天觉醒极其高昂的负担，让多于99.99%的家庭，只能在梦中幻想成为超凡者。
而剩下不到0.01%的家庭，或是能负担的起、或是砸锅卖铁——可即使如此，也要面对后天决心同样极高的失败率。
最后往往耗费众多，却一无所获。
在有超凡力量的世界，坚硬的阶级固化、几乎没有打破的可能。
至于先天觉醒？
要是觉得五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能落到自己身上，大可以没心没肺过下去。
艾莉丝太早熟了。
早熟到轻易看透一些成年人摸爬滚打多少年后，才能发现、接受的事实——在这个世界，这个国家，阶级跃升难如登天。
但饶是如此，父母依旧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艾莉丝。”
男孩苦笑着，难得主动伸出手，将妹妹抱在怀中，“你真的好厉害，好聪明……”
他好羡慕。
当时所有不好的情绪，被时间消磨大半后，仅剩残渣彻底被温柔融化。
艾莉丝嗅着哥哥的气味，眼眸湿润。
夹杂些许害羞。
“哥哥，我相信你不比我差，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来盲目前行。”
“怎么可能呢？”
艾瑞克摇摇头，重新坐了起来，看向妹妹送给自己的胜局。
白子明明局势大好，却偏偏放黑子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生路。
白子甚至不惜自断未来，也要给黑子留出生机。
……不能这样了。
粘着这么没用、这么平庸的我，妹妹说不定也会——
他声音低了些：“艾莉丝，我是个平庸的家伙，和你比起来太没用。”
“哥哥才不是没用！”
艾莉丝有些生气了，脸颊微微鼓起。
“哥哥只是没被发掘才能！”
“艾莉丝可以做到的，哥哥也同样可以做到！要是你都放弃了，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
“人的成长从来不只有一条路，爸爸妈妈只是暂时没法发掘而已！总有一天，哥哥会变成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存在，会变成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存在！”
看着妹妹认真坚定的眼神，艾瑞克神色暗了暗，然后藏起所有无奈。
他将十指相扣更紧。
恐怕只有妹妹，才会这样看我吧？
不要让她扫兴了。
只要艾莉丝再长大些，就会很清楚明白：比起我这个没用的哥哥，她究竟有多优秀。
话说起来……为什么这么粘我呢？完全搞不懂啊……
“艾瑞克！”
“是？！”
见到哥哥这副模样，女孩扑哧一声，可爱的笑出声来。
然后攀着他的肩膀，慢慢的、却无法避开的，吻上脸颊。
艾瑞克神色中，依旧只有困惑。
……笨蛋。
艾莉丝第二次这样想。
小臂白净瘦弱，挽住他的脖子：“妈妈就是这样对我做的。”
嘴角泛起笑意，一阵微风吹过，将额前金发扰动几许：“哥哥想要爸爸妈妈的期待，那么……我来当哥哥的妈妈？”
可爱、纯洁，仿佛教会书中记载过的天使。
虽然没见过，但就是觉得，妹妹和天使一样漂亮。
艾瑞克问道：“爸爸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