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对话之后，时间过去了半年。
伊莎贝拉与托马斯的关系也逐渐有了进展，不再仅仅是见面就只打声招呼的程度。
他们开始会聊一些话题，谈天说地，上关时政，下关琐事，连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托马斯·安德森都能谈上几句见解。伊莎贝拉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喜欢看托马斯在她面前眉飞色舞的样子，享受每段这般的时光——即便托马斯现在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作为加州大学的学生，托马斯确实对得起顶级学府的身份，足够称得上见多识广。然而作为抑郁症患者，托马斯已经不“合格”了。
或许，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伊莎贝拉不禁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托马斯时，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使她坠入爱河。
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不再是机械的笑容，也不再是机械般的礼节，所有人都见证了托马斯的蜕变，他剪去碍事的长发，每日花工夫打理自己，每日安排好合适的计划，每日都出去散步放松。没人知道他的改变是为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艾伯特教授心情愉悦地表扬了伊莎贝拉。因为只有她这一组进行得最顺利，而且也只有她这一组实验取得了成功，这对整个项目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与此同时实验的领头人斯坦福大学还没传出任何消息，说明他们那边的进展肯定有碰壁，加州大学在这一点就有足够的机会反超对手了。
“可是教授，托马斯的恢复真的不是我的功劳……”
“没有什么可是的，他是你负责的对象，那么他一切的好转都是归功在你头上，”艾伯特教授耸了耸肩，“而且你太妄自菲薄了，在托马斯未与你交好关系时，他的变化几乎为零，对谁都不冷不热。而自从你找上门和他商量过后，他的情况就有所好转，社交方面还有学习方面都达到了正常人的平均线以上，你觉得这叫和你没关系吗？”
伊莎贝拉还是不放心：“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实验报告该怎么写呀……我每天都是与他聊聊天，既没运用心理系专业知识，也没刻意装作抑郁症患者博取他的同理心，我就是以“很普通地和一个朋友聊天”这样的态度与他相处，我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帮助他治疗病情的事。”
艾伯特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所以说，这就是我们这些教授专家所谓的工作了。你们这些实习生、研究生只需要详实地记录每一件该记录的事，比如托马斯·安德森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一天到晚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只要记下来。懂吗伊莎，你只需要记下来，剩下将这些杂乱信息研究出名堂是我的工作。”
“哦……”
伊莎贝拉低落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托马斯病情好转，伊莎贝拉当然开心，每次看见托马斯的笑容，那种温柔，那种阳光，都会让她产生熟悉的感觉，但也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伊莎贝拉只当是回不到过去的伤感。我们每个人都会怀旧，不管过去是好是坏，人们的大脑都会修补出一副美好的画面，但这并不代表过去就是真的比当下好。
伊莎贝拉很快地说服了自己。
因为托马斯真的在好转。在这节骨眼上，疑神疑鬼并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因为一旦疑神疑鬼，不就像在说自己不希望你好过一样吗？
况且，伊莎贝拉相信自己现在与托马斯的关系，他们已经足够密切到讨论一些话题——一些关于秘密的话题。
但率先打开话匣子的一方永远是托马斯·安德森。
“我看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这、我……”
伊莎贝拉不由自主地就慌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她第一次踏入大学校门手足无措时，是托马斯牵着她的行李箱带她到宿舍楼；当她第一次想与托马斯搭话时，是托马斯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邀请她喝了一杯下午茶；而她第一次想要去彻底了解托马斯时，也是托马斯主动敞开自己的心扉。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应该会做到知无不言的。”托马斯坐在沙发上对她笑。
她满怀心事地坐到他身旁。听到这句话，伊莎贝拉突然懂了，原来眼前的这位大男孩还是不打算对她敞开心扉。
他从来都没打算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应该”，这个字眼说明了很多问题，这是不喜欢撒谎和不擅长撒谎的人最常用的一个词，就和“应该吧”、“大概吧”，“或许吧”一样，当他们说出这类词时，逃避的心理已经开始作祟，他们害怕承诺，恐惧承诺。甚至更恐惧他们本身。
托马斯并没有完全康复。
这也是为什么艾伯特教授即使说伊莎贝拉实验成功，也从没提放托马斯走这件事的原因。原来那位经验丰富的老教授早就看穿了。
伊莎贝拉镇定了下来。
她的心事有多复杂，在这一刻她就有多镇定，她开始把自己的状态放在心理医生的感觉上。
“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得抑郁症的。”
“一年前？不清楚了，或者一年半左右吧？”
“不是……我是说，究竟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才开始……开始抑郁。”
“哦。”
托马斯低着头摸着脖子，视线没有落在某处，而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一样。伊莎贝拉认为这是焦虑的表现。
至于焦虑的原因，肯定是抑郁的起源对于托马斯来说难以启齿。
每个抑郁症患者都是这种恶性循环，他们不愿直面导致自己抑郁的源头，就像小孩子不愿吃医生开的中药一样，然后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的抑郁就会更加严重，如此循环往复。
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按她的节奏走，只是伊莎贝拉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过于急功近利了，缺乏诱导的过程，很容易就会造成患者自述时的抵触情绪，这样她就无法得到正确的信息。
还好托马斯的犹豫没有持续多久：
“没有。”
“没……你说什么？没有？”伊莎贝拉惊讶地张着嘴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托马斯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要的起因，是类似于你‘因为外貌困扰而抑郁’这种导火线式的起因。可要我说的话，我真找不到让我不得不抑郁的事。”
“那你……”
伊莎贝拉有些懵了。她通过判断发现托马斯刚才并没有说谎，因为他心底就这么认为的。
要知道，按照伊莎贝拉学习的知识来判定，托马斯刚才的犹豫是在权衡撒谎与不撒谎的矛盾，对于他们这类人，最终一般都是会在一个真答案基础上，用几个假答案做掩护。这样他们会认为自己的信誉保住了，同时羞耻心也被保护了。
然后伊莎贝拉要做的就是像侦探一样，分析数据，找出线索，辨别真假不同。这是场博弈，是伊莎贝拉发挥她能力的时候，她原本已经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可是她这一拳挥空了。
一切都开始不按计划走了。
托马斯双目注视着伊莎贝拉，说：“我知道你是心理系学生，所以，那些小伎俩对我用处不大。”
“什么小伎俩？”伊莎贝拉嘴硬道。
“你知道的，”托马斯耸了耸肩，“你应该知道的。说来好笑，心理系学生永远是心理疾病高发的群体之一，这些未来可能做心理医生的人，居然连他们自己的心理都无法掌控，就像我们两个一样。”
“这个笑话就像外科医生没办法给自己做手术一样冷。”
“是这个道理。”
随着这个冷笑话，空气沉闷了一会儿。伊莎贝拉重整旗鼓后，继续发起攻势：“我承认我刚刚是在用心理系专业知识的视角来看你的，然而你给了我一个大惊喜——我的知识对你不起作用，现在我知道我不应该相信书本了。”
“但你总得相信点什么。”
“是啊，人失去信仰就容易抑郁——天哪，这又是个冷笑话，”伊莎贝拉咬牙切齿，“可是了解了你的相关事情后，我知道你从心理系转到了社会人类学那边，你跟着带你的教授，在校外进行过多项实验。原谅我不了解社会人类学是一门怎样的学科，但是光听名字，我就感觉到它散发着一股使人抑郁的气味。”
“你的猜测没错，很显然，我们社会人类学的实验对象，都是对人类的。这比心理系还要针对性十足一些，毕竟我们心理系有时候还在研究其他动物嘛。”
“那么……”
“确实，审视人类本身，会让我感觉到对人类的疏离感，一种绝望的孤独感，这都是导致抑郁症的诱因，所以我说你的猜测没错。”
托马斯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这和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
伊莎贝拉止不住地皱眉。她感觉现在就像她在努力地和托马斯下围棋，可对方连着放了五颗棋子，居然说他自己下的是五子棋？
凭什么？
他凭什么说和他没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