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天光吝啬。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云层，在大厦的外墙上晕染出一片冷白。
这座宏伟的建筑，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唐吉站在医院门口，看雨水顺着玻璃幕墙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河流……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入秋了。
“穹顶医药”，兰开斯特最大的私立医院，拥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最顶尖的医疗团队。
——据威廉的评价，是东城区“最昂贵的销金窟”。
不过他也就私下调侃，与其被赚个盆满钵满，还不如去“诺曼森医疗骑士团总署第一公立医院”……这话不能让多萝西听见，她最近有些情绪化，毕竟花大价钱请私立医疗团队是她的主张，而“阿克曼家族应该保持节俭”——这也是多萝西的主张。
阿克曼家打破常规，是因为康娜住院了。
康娜病倒不是没有征兆。
起初她还只是咳嗽，像是流感，后来发烧卧病在床——以上是潜伏期。
再然后，这姑娘意识昏迷。病症开始真正露出獠牙。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夏尔，距他所述，当时康娜米几乎全身覆着一层奇怪的结晶……当天早上阿克曼家便呼叫救护直升机，把她送去抢救。
顺带一提，当时唐吉正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最近这几年他每日晚出早归，深夜时分在西城大厦间游荡，平常叫醒他的一般是康娜。直到夏尔带着一脸忧色进来，他才想起自己好像一觉睡到了黄昏。
时间回到现在——
唐吉仰起头，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一片金黄。
“走吧，炭炭吉。”
今天，他和弟弟一起在多萝西的带领下看望康娜。
豪华大厅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有家仆焦急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昂贵香薰的芬芳……考虑到这里的VIP用户非富即贵，转角遇到的女仆团倒可以理解。
一黑一白的双胞胎，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如此简单的组合招来不少视线。
其中一个昂首，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
“嗯……暴发户的审美。”唐吉嘴碎评价。
“炭吉！”多萝西低声呵斥，柔眉紧锁。
三人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两侧墙壁上悬挂着抽象派大师的画作，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乳白色的墙壁，柔和的光线，让人几乎快要忘记这是一所医疗中心的氛围中，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夫人，这边请。”
护士突然说。
那是唐吉和弟弟夏尔一起驻足在大厅前，观望大厅内景象的时刻。
声音从脚边窜了上来。
如果是人类女性用魅惑的声线说，恐怕相当惊艳……但奈何，发出声音的、是只正摇晃着电饭煲一般的雪白身躯的护理机器人。
不是一只，而是一大群原本在照顾绿植的白色生物迈着四个轮足贴近了——
“编号SK.H.E–1412，是这次负责领路的护士长喔！久等了……请随我来。”
为首的白色电饭煲——实在太像——自我介绍着，顺便很有活力地原地打转。
仔细看去，确实有护士服样式的白色涂装。
家里的扫地机器人也有类似涂层……据说是参考女仆服装的区别设计。
多萝西微微颔首，脚步轻盈，裙摆在身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在她身后，孪生子小声交流着。
“哥哥，是Smile。”
“看来是Smile呢……”
领路护士长面前，夏尔和唐吉相继低声感叹。
如果问为什么，那就是《明日骑士与冠军之剑》这部连载五十年的动画实在太出名了。
该片讲述的大概如下：
拥有财富、名声、权力，这世界上的一切的男人，“骑士王”亚瑟·潘多拉贡，在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想要力量吗，那就到仙境去吧，我全部都放在那里。”，世界开始迎接“大骑士”时代的降临——
时值“大骑士”时代，为了寻找传说中骑士王亚瑟留下的大遗产，“冠军之剑”驱动器，无数骑士踏入仙境，互相争斗……梦想成为骑士王的十六岁少年意外得到了“冠军之剑”的线索，踏上冠军之路在全世界寻找伙伴的冒险故事。
内容易懂，主旨清晰，并且包含了相当多的现实参照，还有现实里各地的风土介绍，从一望无际的平面大地，到穹顶之上的星海，通通陈列在侧……是优秀的教育片，堪称帝国几代人的童年经典。
唐吉也乐在其中，对这个世界有了不少新的理解。
其动画吉祥物，则是名为“Smile”的护理机器人。圆滚滚的外形常年占据着“最想要的玩具榜”第一名。
要打比方的话，就是前世的哆啦A梦吧。
而在双生子面前，护理机器人四足弹了一下，说道：
“是。我是Smile族的SK.H.E–1412，来自天空的智能！真可爱啊……两位是双胞胎吗？”
护士开心聊起来，领着他们在指示灯亮起的长廊行进。沿路的穹顶开始出现壁画和彩色玻璃，让人肃然起敬。
智能生命体，“Smile”族。
如果要问为什么这么取名，恐怕会被动画狂热者以“因为要Smile，所以是Smile！”的经典台词反驳。具体时间无从查起，自从动画热播后，这个虚构的种族突然就在街头大量增殖，像蜜蜂一样的殷勤工作了。
追根溯源，恐怕是人工智能异种“智械”的某一分支。
一开始确实引发了混乱……但几十年一过，帝国便人习以为常，“Smile”就像都市流浪汉那般定居下来……仿佛理所当然。
见这性情鲜明的生物居然有一大群，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唐吉眼睛一眯。
“哥哥？”夏尔注意到兄长的视线。
“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啊。”唐吉目光淡然。
不为别的，就因为Smile族体内，居然意外嵌着形状极稀有的光团。
真是大发现。
他伸手靠近护士长，想从后背把色彩艳丽的部分剥离出来……不料对方身体触电一般弹了起来。
“呃，咦？你们做了什么……”护士长惊恐回头确认。
“什么都没有喔。”
“嗯……什么都没有。”夏尔声音镇静，努力帮长兄掩护。
这恶作剧般的一幕让母亲多萝西发现，然后理所当然被说教了。
最后光团也没抽出来……扎得太牢固了，远比康娜还有夏尔的要牢固。唐吉从未见过这种水母状的光团，收集欲开始蠢动。
好在楼道里有不少。中途还试过其他的Smile，它们的反应和护士长如出一辙……再然后被拉着道歉。
虽然多萝西一脸和善，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强牵着孩子的手。语气温柔。但夏尔觉得，自家兄长怕是回家要被烟灰缸追着揍了。
阿克曼家多少延续了多萝西老家——“阿尔赛尔”的教育方针，而在当地阿尔塞尔城，黑帮家族教训后辈一般是用烟灰缸。
“请跟我来，康娜小姐正在重症监护室。”
护士长带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通过豪华电梯上升后，周围景象一下就变了。
重症监护区的走廊两侧，是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而当其中一间豪华舱室的光芒扑面时，唐吉明显脚步停了一下。
“炭炭吉，怎么了？”多萝西注意到长子的异样。
“没什么……”唐吉摇摇头，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康娜米姐看上去有点冷。”
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人狼女孩躺在治疗舱，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和管子，原本红润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微弱。
她的身体表面，布满了黑金相间的结晶体，那些结晶体还在缓慢地生长着，仿佛要将她吞噬。
多萝西只当他是童言无忌，把那些晶体当成了冰块，转头和一旁的医疗团交流起来。
“医生，康娜她怎么样了？”
“阿克曼夫人，很抱歉，康娜小姐的情况不容乐观。”
医疗团队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戴着金丝眼镜，语气沉重。
“矿石病的进展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她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我们正在尽全力研究特效药，但目前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
医生叹了口气，“现在只能通过激光摘除她体表的矿石，尽量延缓病情的发展。”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多萝西的声音努力保持平静。
“非常抱歉，夫人。穹顶医药已经在全力以赴，我们已经收容了数十名相似患者，但正如您看到的，目前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数十名患者似乎很少，但考虑到穹顶医药是专门为兰开斯特这些达官显贵服务的机构，情况不容乐观。
事实上，像“诺曼森医疗骑士团第一医院”的公立机构，目前几乎是人满为患。正是考虑这一点，多萝西才会预先联系专业的医疗团队。她虽然不是帝国人，但对服务贵族的机构却是熟悉得很。
可即便是穹顶医药，似乎也对目前的瘟疫一筹莫展。
“矿石病”。
人们如此称呼它。
起初，人们以为是西城贫民区的普通流感，直到它慢慢波及全城，无论平民，无论贵族，与所有人的日常息息相关……就连阿克曼宅邸，也受到了影响。
患者在前期只会出现类似流感症状，睡眠时间增长；随着病情的加深，体内会逐渐出现黑金相交颜色的结晶，长时间昏迷，直到晶簇将身体慢慢覆盖，器官衰竭导致死亡。
患者死亡后，体表的矿石会风化破碎，随着空气传播给下一个宿主。
目前发病机理、特效药还在紧急研究，主要的治疗是摘除体表矿石，但无法彻底根治，只能起到延缓病情的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病目前只在兰开斯特蔓延，而且更容易感染混血儿——尤其是兽人种族。
“非常抱歉，夫人。”
医疗队全员再次鞠躬，动作整齐划一，唐吉怀疑这群庸医是不是专门练过。
多萝西站在那里，声音疲惫：“辛苦了，退下吧。”
“……炭炭吉，带夏尔出去吧，妈妈想单独待一会儿。”
良久，她又补上一句。
唐吉很少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上位者的气场，然而此刻，女人的影子却像是柱子，支撑着让她巍然不动。
出门后，身后的豪华舱门关闭……他才听到柱子倒塌的声音。舱门另一侧，隐约传来崩溃的啜泣。
豪华舱室的隔音材料很好，只有唐吉听得到。
“母亲她……”夏尔犹豫了一下，“会没事吗？”
“放心好了。”
唐吉轻声回答。
见白发男孩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他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然后指向自己嘴角咧开道──
“届时，我会出手啦？”
“哥哥又在吹牛……还有，不要模仿动画台词。”
“咦，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角色吗。”
“以前是现在，现在是现在。”夏尔斜瞥过来，“而且……演的一点都不像。”
“演的不像啊……”
唐吉挎着脸，像是大为沮丧。
与此同时，脑海中却闪过刚才的光景。
——进入豪华舱室的第一眼，他就在康娜体表的那些矿石上，看到不得了的东西。
它们在矿石晶簇内彼此缠绕，呈现出DNA的双螺旋结构。像是由金色的丝线蜷曲而成，又像是活物一般蠕动着。
唐吉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那是……一团团由瑰丽丝线编织的“光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