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后的一日后，伦丁尼姆王宫。
一身戎装的旭烈·阿斯兰缓步走进王宫的一间会客室。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金发耀眼得像是火，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像是冰雕。
会议室内早有人等候，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吹奏乐。
眉头紧锁的赫塔坐在一侧的沙发上，而另一侧的沙发上，西比尔悠然地捧着细长的黄铜烟斗，青烟缭绕，在灯光下画出变换的图案。
房间中央的主座空无一人，而在座位后方，红发的水神倚靠在窗台上眺望着市区的景色。
“是您召见我么？维妲女士。”旭烈问道。
“不是召见，只是邀请。”维妲转过身来，“你在听证会上帮了西比尔，鹰派今后会把你看作我这边的人。我想对你表达谢意，但我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做。”
“维妲大人不必谢我。在这个国家的诸多派系中，鹰派是最激进的主战派，人尽皆知他们在渴望一场重振北陆荣光的战争。但管理这个国家最多军人的我明白，我们面对南陆毫无胜算。”
旭烈微微昂头，与维妲对视，仍保持着立正的军姿。
“有趣的看法，能听听你的理由吗？”维妲淡淡地问。
“我们的常规军备仍以冷兵器为主，火器的覆盖率极低，人们却仍在盲信长生种族个体的强大力量足以抵御千军万马，鹰派的拥趸都抱此想法。
就我的同胞而言，我们的祖辈曾是驰骋草原的狮子，但现在的兽族领主不再修习骑马射箭，他们浸渍在昔日嗤之以鼻的权力与金币的游戏中，我想如今的血族、精灵和龙族也大抵如此，我们都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像人类了。
当战争真正来临时，我们难道能指望高官厚禄的长生者冲锋陷阵吗？最后仍是我手下那些农民的孩子去填充战线，而他们将面对的是滑膛炮和蒸汽机甲。”旭烈的声音端庄，但是寒冷。
“看得很透彻，不愧是阿兰若的孙子。草原的鬃首如今是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你的祖母会为你骄傲。”维妲微微笑着，似乎从这位兽族元帅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维妲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如今的境地比你设想的还要不乐观。希斯这孩子不笨，但他今年才五十岁，对于龙族来说还处在青年时期。这些年来，他在鹰派的鼓动下做出了不少失误的决定，而其中最大的失误，莫过于把加洛林王国纳为了保护国。
虽然加洛林的独立是克莉丝一手促成的，但他们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在南北的夹缝中如鱼得水。蒸汽甲胄问世后，加洛林王室频频向帝国示好，很多人都猜测他们想舍弃联合王国的庇护，重新回到帝国的怀抱。
可是，我们怎么可能主动释放保护国呢？那样一来，联合王国将威严扫地，三大王国的贵族领主们也将不再认可我们担任北陆的共主。所以，如果帝国真想迎回加洛林王国，那么南北之间必有一战。”
西比尔磕了磕烟灰，把烟斗放在旁边镀金的铜盘里，接过了话茬：“如今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帝国，等待着选帝侯大会的结果，新皇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目前，帝位有三个候选人：安东尼亲王、菲涅公主，以及刚成年的佛洛拉公主。安东尼亲王受到保守派的支持，而身为蒸汽骑士的菲涅公主则受到军队的支持，他们两人若即位，很可能会引发战争。
唯独佛洛拉公主，她没有任何政治资源，因此她的态度尚不明确，而今年秋季，她将前往位于加洛林首都的西岱大学留学。”
“所以维妲大人才会保下克莱尔，因为她与这位公主容貌极其相似。”旭烈幡然醒悟。
“没错。克莱尔将潜入西岱大学与这位公主会晤，向她提出北陆的请求。如果谈判得当，她会在我们的帮助下成为新一代路西斯女皇，而北陆将获得一代人的和平，这就是我的换生灵作战。”
维妲轻声诉说着她的计划，她的声音毫无起伏，但那计划却将影响历史的走向。
“军部必将全力支持您的计划。”旭烈躬身行礼，声音有力。
“还挺上道，叫你来就是拉你入伙的。要表态是吧……克俄柏局也将为换生灵作战倾心尽力。”西比尔笑着起身行礼。
眉头紧锁的赫塔不再沉默，起身快步走到了维妲面前。
“我不同意您的计划。克莱尔没有能力承担此等重任，她今年只有十六岁，你们都看到了，她还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孩子，怎么可能成为一名称职的间谍？”赫塔神色凝重地盯着维妲那双冰湖般的眼瞳。
“你比谁都明白，克莱尔不可能会拒绝这个计划。母亲无法守护孩子一生，放手让她去面对自己的宿命吧。”维妲凝视着赫塔的双眸，缓缓说道。
“……如果非她不可的话，我需要您为她做出保证。”
旭烈和西比尔都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赫塔竟然敢向这位水之神索要条件。
“你想要什么？”维妲倒是没有生气。
“火蔷薇勋章，一份永久有效的荣誉，说明克莱尔有权豁免于联合王国的一切刑罚。”赫塔微微躬身。
“开国时确实曾颁发过这样的勋章，给予那些在大战作出卓越贡献的功臣。你的意思是，想要联合王国保证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放弃克莱尔，是吗？”
“是的，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请求。”赫塔低声恳切。
维妲沉默了片刻，从长裙的绶带上取下一枚赤红色的物件。那是一枚勋章，精细的雕工刻印着一朵燃烧着的蔷薇，昏暗的灯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向你保证，克莱尔会回到你的身边。”维妲轻声说，将那枚勋章轻轻置于赫塔手中。
室内再次归于平静，只留下悠扬的乐声，与窗外伦丁尼姆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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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是熟悉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透过象牙色的亚麻窗帘，伦丁尼姆仍是细雨绵绵，给这个昏暗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柔和的光影。
她试图坐起身，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头，专心削着苹果，苹果皮在她的手中如丝带般缓缓落下。
“利兹……？”克莱尔轻声呼唤，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想要确认这一切是否只是梦境。
“我回来了哦。”利兹握住克莱尔的手，那温暖而真实的触感让克莱尔的心安定下来。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她的脸颊，
“欢迎回来，利兹。”克莱尔轻声说。
利兹微微一笑，将切成小块的苹果递到克莱尔嘴边。
“先吃点东西，你昏睡了两天，需要补充点体力。”克莱尔顺从地张开嘴，苹果的清甜在舌尖化开。
“明明是你打了人，为什么会是你睡了两天呢？”利兹好奇地问道。
克莱尔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尴尬的笑，“那个精灵身上挂了一堆护符，我用光了十三秒才全都解开，其实开始打她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两人相视一笑，房间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克莱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之后怎么样了？”克莱尔轻声询问。
“你这次可捅了个大篓子，”利兹无奈地摇了摇头，“肯特事件被立案调查，那条名字很长的龙卫和弥瑞尔都将接受质询。咱们局里也不太平，亚历山大被撤职，忠于他的妥芮朵们也都被停职调查。现在恨你入骨的人很多，所以赫塔让我把你藏起来，但我也只有这间店铺最安全。”
克莱尔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抱歉……我没想到会连累到你。”
“和我道歉做什么，”利兹摆了摆手，“亚历山大那个老混蛋早该下去了，何况现在第二机关的首长是我的转化者凯特，我其实还算是首长的嫡系呢，对我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克莱尔看着利兹故作轻松的样子，心中更加感动。
“谢谢你，利兹，有你真好。”她由衷地说道，让利兹不禁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好了，歇好了就起来签字吧。”利兹转移了话题，将一个文件夹放在了床前的桌子上，“水神大人给的，你是这个换生灵作战的核心。快点签吧，我和奥菲莉亚已经签完了，就等你了。”
“你和班长都会参加这个计划？”克莱尔微微一怔，随即被利兹扶下床，坐在桌前。
“我可放心不下你，怎么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去南陆呢。至于班长……就是她拉着我去听证会为你作证的，她比你想象中更在乎你，之后要向她道谢哦。”
利兹用签字笔轻敲了一下克莱尔的脑袋，随后把笔塞进了她的手中。
文件夹里的第一份文件就是克俄柏局和军部联名的调动书，在这张纸上落笔，就意味着克莱尔获得了军籍，但档案仍受克俄柏局管理。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机关之间的调动，普通人想都不敢想，但对维妲来说只是动动嘴的事情。
不过签名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林林总总加起来得签上百次：调动决定、保密协议、陆军的军籍、西岱大学的学籍、加洛林王国的身份档案、跨国银行的定期支票……克莱尔每签一个字就有一层社会身份上的改变，虽然她也不知道签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利兹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克莱尔签字，偶尔递上一只新的签字笔或是帮她翻页。
“我来帮你梳梳头吧。”利兹拿起梳子走到克莱尔身后，“离开了我几天，头发都乱完了。”
克莱尔没有言语，微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利兹摆弄她的头发。
她们不再说话，利兹默默地为克莱尔梳头，克莱尔则默默地签字，房间里只剩下落笔和梳子的轻响。
雨幕中的伦丁尼姆犹如一幅棋盘，在她们的眼前缓缓铺展，直抵南方的那片大陆。
这是场以天地为棋盘的棋局，世上人人都是这场棋局上的卒子。无人知晓，那高悬于命运之巅的无形之手，会何时落下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一子。
《第一卷·于黄昏起飞的乌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