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来吃点东西。”彩铅摇醒了我,把一袋包子在眼前晃了晃,猪肉香菇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子里,让我一个激灵清醒了。
“你睡眠质量真好,那么大的雷声都吵不醒你,”彩铅说。
“打雷了?”
“下雨了。”
一边吃着温热的食物,一边喝杯醇厚的豆浆,温暖的感觉顺着血液从胃里流向大脑。转头一看,彩铅在喝一杯咖啡,没有吃东西。
“你怎么不吃点?”
“在减肥,昨晚吃了那么多,再吃要长胖的。”
我暗暗咂舌,连她这样的女孩都有体重焦虑吗?
“不太懂,反正我从来吃不胖。”
“你怎么这么可恶?”彩铅瞪了我一眼,见我在闷头吃包子,她话题一转,“你们昨晚见面了?”
“他来找你,我们聊了会,他就回家去了。”
“哦哦。”彩铅敷衍地回应了一声,又开启了把想法都埋在心底的模式,我反正也懒得掺和到他们的情感纠纷中,便没有就这个话题聊下去。
吃完早饭我们打着她早上新买的雨伞去了商城。出于大雨的缘故,一路上行人特别少,估摸着今天生意也不会很好。到了店里后,彩铅直接开始了准备工作,仿佛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情绪和那个神秘的鬼影都随着梦境消散在了海马体,又仿佛被早上一场大雨冲刷去了那短短时间里留下来的痕迹。
我喜欢雨,我曾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提起我喜欢雨。雨总是让我能体会到地球的温柔和宽广,它哗啦啦地落下来,无边无际的雨幕悠然升起,遮挡着我向远处眺望的目光,也把我的心笼罩在自己避雨的那一方小小的地方。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场雨是在某个城市郊外的山中,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那样暴烈,那样地不留情面。我像往常一样在雨中抬头去看天空时,雨水涌进我的鼻腔,随着呼吸浸湿我的呼吸道。我第一次发现了潜藏在雨下的暴戾,伴随着温柔的一望无际的雨幕,能把所有的生命都能吞进去。
我能记得自己被山上流下来愈来愈大的水流冲走了,头晕眼花地不知道滚动沉浮了多久。最终一双手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一袭白裙在身旁蹲下。
“这个人还需要人工呼吸吗?”她在喃喃自语。
“放我回去,我是一只鱼,你这是非法捕捞。”我一边吐着水一边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居然有人类形态的鱼。”
她给我来了一个公主抱,很优雅地丢回了水流中,我在空中回头看清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白色的长裙,白色的及腰长发,苍白得宛如石膏一般的皮肤,没有五官的面庞是光滑而平整的镜面。
“战争要开始啦。”我最后听到她轻快地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跟彩铅说她店里的那个白色身影是我第二次见到,我不知道白影口中的战争是指什么,可她出现在彩铅这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或许,那个白影和暴雨有所关联?
“怎么啦?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彩铅拿着一罐冰镇啤酒塞在我脖领里,冰得我一激灵,“手机刚刚预警了,今天大暴雨,我已经打电话给她们说了今天放假。”
“真不错。俗话说得好,下雨天,睡觉天。”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末世短文,一场连续一周以上大暴雨把整个城市都淹没,主角住在顶楼一边享用着囤积的物资一边观看人性的演出。”
“没有,听着还挺有趣的。”
“我觉得,那种剧情什么没意思,雨要是一直不停,最终还是要死的。主角只不过是临终前的狂欢。是我的话,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划着船去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新大陆,找不到也没关系,开心地死去就行。”
“那你的诺亚方舟可要捎上我。”
“没问题,我再帮你捎两头**,毕竟你是只自由自在的野猪,”彩铅笑着说。
“你考虑的真周到,”我夸赞道。
“昨天让你讲讲自己的故事,被你打岔忽悠过去了,”彩铅拖过来一张瑜伽垫坐在上面,“这下可以好好听你讲讲。”
我们在一起聊了很久,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姐,出事了。”
是榛子略带哭腔的声音。
我们跑出商场大门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水,灰白的雨幕把我们隔绝在了一座孤城中。榛子在电话中告诉我们,一个男人早上来找彩铅,小溪半开着门告诉他彩铅不在家,那个男人情绪异常焦躁说什么都不信非要进屋,就在小溪关门时男人猛得一推,猝不及防的小溪重重摔倒在地上。
但是出事的并不是小溪,刚刚还大喊大叫的男人突然安静下来,七窍流血地倒在了门口。两个女孩完全吓坏了,愣了好一会才给彩铅打来电话。
“报警电话占线打不通,怎么办?”彩铅看向我,焦急的情绪包裹了她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没事的,让我想想办法。”
“那人应该是我前男友,可他不是这样的人。”
“没事的,”我拍拍她的肩,“你先回店里,我过去看看。”
“可这太危险了!”
“没事的,”我再一次说出这个词,“要是我感冒了,记得给我煮冰糖橘子皮水喝,咱们小时候感冒了就喜欢喝这个。”
我抱着头冲进了雨幕中。
雨水流进我的眼睛,雨线砸在脑壳上满脑子全是沉闷的敲击声。我的所有感官都在大自然的力量下毫无用处,只能凭着模糊的直觉向前跋涉,像是一头蒙头横闯的野兽。这种感觉很不错,有种原始的美,激发了我的很多思考。作为以繁衍为手段而迭代下来的有机生命,人类这种生物拥有的思维到底是种很高级的产物,还是宇宙中一种微不足道的存在?这种人们自认为自由而漫无边际的思考能力创造出各种伟大的思想,转而限制住人类自己。是不是我也该放弃思考,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一只全凭本能活着的野猪呢?变成基因传递链上简简单单的一环。
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个空泡当中,雨水和地上齐腰深的积水都被阻隔在外,宛如在水族馆里观光一般。
白影站在我面前不远处,并不修身的白裙隐隐约约地显示出她身体的曲线。
“又见面了,”我跟她打招呼。
“是的,第一次见你时你是一条人类形态的鱼,第二次见你时你是一只人类形态的野猪,请问这次你的本质是什么呢?”白影依旧是轻快的声音。
“是基因的容器。”
“你说得对,每个生物都是基因的容器,这是你们的本质。”
“你是什么呢?”
“我是思维本身,站在你面前就是你的思维,站在野猪面前就是野猪的思维。”
“那你如果同时站在鱼和野猪面前是谁的思维?”我接着发问。
“野猪,因为比起鱼的思维,野猪对我来说更有趣。”
“所以你是用我的思维得出的这个回答吗?”
“没错。”
“你能告诉我现在该往哪边走吗?我迷路了。”
“好啊,我就是来帮你的。”白影微微转身,“这边走,我来给你撑伞。”她说的伞应该是这个空泡,我们向前行走一步,它也匀速移动相同距离。
“战争是什么?”盯着她的白色长发,我冷不丁地问道。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她轻微地摇头,“还不到时候,到时再告诉你。”
雨还在下个不停,水面渐渐淹没了大部分空泡,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穹顶。
再一次见到那个如小山般巨大的野猪依旧是在那个停车场。
伴随着那股熟悉的压抑感,它静静地站在水中,雨水浇在它宽阔的背上,鬃毛湿漉漉地垂下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落汤猪。
“我在等你,”野猪说,“你们的战争与我无关,但我要离开了。”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我站在空泡里仰视它,它的身影在雨幕中如此清晰,仿佛不在同一图层。
“我来请你帮忙,族群遇到了危险,我需要回去,”野猪说道。
“怎么帮忙?”
“帮我保护她。鼠侵袭了我的族群,蛇找上了她。”野猪顿了一下,又说出一大段话,“刚刚的蛇我吃掉了,后面还会来的。你要去保护她,我相信你。”
“你不是让我离她远一点吗?”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有你的自由,她有她的自由。”
我挠着湿漉漉的脑袋。真是只奇怪的野猪,我有点无法理解它的脑回路。难道昨天气势汹汹的露面只不过是想打个招呼?也太过于拐弯抹角了,上初中时那些没颜值没智商没情商的三无小混混跟女孩搭讪也不会用这种方法。
看到我一脸困惑,野猪补充道:“我不希望我们的战争波及到你。”
“我答应你。”我继续问,“蛇是什么?”
“蛇是毒和窒息,杀掉蛇,毒和窒息会停止。鼠是疾病,杀掉鼠,疾病仍在传播。”
我明白彩铅前男友为何会出现异常的情况,那是蛇攻击了他。我有些好奇它口中的蛇是指生物学上的,还是某种跟它一样超乎想象的存在。
“我还想告诉你,自由意味着责任,请保护好她。”野猪抖了抖鬃毛,巨大的身影腾过空泡。“再见,”它落地时停顿一下,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