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而陌生的实木办公桌环绕在木然身前,他坐在一张舒适的皮质办公椅上,身后环绕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从高处一览无遗的堈川景色,就如同一切刻板印象中的大佬所处的最豪华的办公室的布景一般。
木然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类似的场景,坐在这的人应当西装革履而悠闲自在,等待着他人前来汇报工作,而他身旁往往站着一位美丽可人的性感助理,她能处理一切事物,回答一切问题,一切都理应如这般发生,于是木然顺其自然地朝旁问道。
“这不是现实,对吗。”
他看着那容姿端丽的助理有点愣神。
“这要取决于您如何定义现实。”
她的眉眼常驻着温柔与平静,却因此看不清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绪。梦幻一般的过肩长发束成了一条干练的单马尾,清晰地显现出她的脸庞,搭配身着的裁剪精致的深色西装,线条笔挺,显露出果决与专业的气质。
但木然不知道为何会是她。
“你也不是银月,对吧。”
“我是您潜意识的一个投影,也是您与这场梦沟通的中枢。”
“你为什么长得和银月一样?”
“我的外表是您直觉的投射。”
“合理,银月确实看起来会是个非常得力的助理。就是有点得力过头,反倒显得我僭越了。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
“我也不清楚您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您想了解梦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您是为了保护银月,主动碰上了那把奇形怪状的小刀。”
“噢……对,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所以这就是那把刀的效果。”
那位貌若银月的助理不作声。
“啊,你说过你回答不了我不知道的事情来着。然后你刚才说这是一场梦?”
“是的。而我希望您留在这。”
“这是可以告诉我的吗?”
“为什么不呢。”
“告诉我我身处梦中,不会反而激起我想要离开这里的情绪么。”
“为什么知道了身处梦中就会想要离开?”
“因为这一切都不真实…?”
话说出口,就连木然自己都觉得说服力不足。
“您不是那种很在意现实与否的人。”
“你很了解我?”
“我是您潜意识的投影,也是投影们的集合,您的思绪在此处汇流。”
她的手轻抚在心口,木然总算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如此勾魂夺魄,因为那直接来自于木然自己的内心,就在她抚过的同一个位置。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想要留在这。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您会想要留在这的,梦是一切愿望的应许之地,在这您能获得真正心灵上的自由。”
“我的心灵不自由吗?”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她轻轻一笑,随后引导着木然朝办公室大厅旁侧的陈列柜走去。
虽然整个办公室的装潢很刻板印象,但陈列柜上摆着的东西却意外地不是什么铜牛雕像之类无聊土气的东西。木然喜欢的专辑、黏土、甚至毛绒娃娃也被布置在了上面,仔细看了一下,甚至同一张专辑同时收藏着好几个版本,木然确有收藏实体专辑的习惯,但财力有限,在现实中可没法做到这个程度。
终于有点这是我的梦的感觉了。木然这样想。
顺着助理的引导,木然看到了另一个装满了书的柜子。
如同触电般,木然感受到不真实的回忆正在他的脑海中弥漫,他回想起这书柜上的每一册都是他颇具仪式感地亲手放进去的,封面与标题样式都是他亲自监修过的定版。那可是他写的小说,自然是要认真对待的。
“这也不是真的,对吧。”
“就像我先前与您所说的,这要取决于您如何定义什么是真的。如果这上面的每一册都源自于您的灵感,汇聚了您的创意,那这与真实又有何异呢。只是不由您亲自写出来,便不是您自己的想法了吗?”
“感觉上很奇怪。我能看看吗?”
也只是形式上问问,木然的手已经伸到了第一册上了,助理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翻开书页后的感受很难形容为阅读,因为大多数时候木然只感觉在看许多像是随机生成出来的符号,只有时不时才能从奇异的角度看见一两段常理所能认知的文字,但故事的内容却随着这种假装阅读的行为不断地灌输到脑海当中。
那是一个相当传统甚至老套的奇幻故事。讲述了觉醒了魔法能力的主人公在高中时被卷入奇妙的事件当中,由此认识到了被隐瞒在常人世界背后的魔法社会。
现在回过头看,故事的背景被设定在了高中,这与木然所生活的环境完全不符,只是由于外国动画片里的奇幻故事也总发生在中学便继承了这样的设定,同样被继承过来的,还有朴素的校园奇幻boy meet girl的故事主线,现在的木然看着都会觉得太过幼稚。
然而,这是木然多年以来羞于启齿的那个心结。
木然最早开始写作,便是由于在动画片的社群中接触到了同人文这种概念。
同人是故事的延续,是不愿美好就此停止的执念,就像是给一个结束的八音盒再次上紧发条,试图聆听回味那美妙旋律的温暖,喜爱的角色在同人之中便能继续跳起永世不会终结的舞蹈。
木然因此感受到了隐藏在创作背后的伟力:有千百人创造,喜爱的事物便能一直活在千百人的世界中,呈现出千百种不同的姿态;遗憾可以被弥补,窥探欲可以被满足,故事的世界永远永远不会完结;创造者也能因着这救世创世的伟业,得到理解认同甚至赞许。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创作的欲望被激发便会愈发膨胀。
起初是一些更远的故事,他把后日谈延展到了二三十年后,写了关于爱情被时间所磨损的故事;他用阴谋填充了故事之外的空白,在作者描绘之外的世界有着更为阴暗的暗潮涌动。
木然不再满足于故事的延伸,而是想在其中融入更多自己的色彩。
他甚至还写了一篇故事,讲述的是注定被摧毁的同人世界的角色们,前往主世界复仇的故事——当然,仍然是以悲剧结尾,正如同现实世界的同人无法改变正统的解释一般。
越是这样想,越是这样写,木然便觉得角色对于自己而言越来越熟悉,却也越来越陌生。
他们真的是这样的人吗?自己终究无法定义解释那些他人所创造的事物。
我需要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与故事,一篇原创。
这个如同地狱般的念想终究在木然的内心滋生了。
随着学业越发忙碌,木然能花在写作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他有时会觉得这是一种借口,因为他也不愿意把仅有的娱乐时间也分给写作。
没有在写作并不意味着木然停下了原创的执念,对于那个梦想中的原创的构想从未停止,它不断地融合着木然的见识与灵感继续成长着,不用落地的构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一个庞然巨物。
构想是很简单愉快的事情,而脱离实践的构想是很可怕的事情。
随着木然的审美与日俱增,他对心中的这个故事想表达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对它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就连他自己都已经隐隐认识到,这已经超出了自己所能驾驭的范畴。
但是没关系,还没开始写呢。
然而盛夏终将落幕,那场盛大的升学戛然而止。
所有的主线任务都结束了,一无所有的木然来到了堈大,进入了他新的人生阶段,一无所知地。
将来要往哪里去?
木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此之前他像是一个空壳一般沿着升学这条路不断走着,直到如今,直到大学,他才如新生儿般呱呱坠地。
将来要往哪里去?如此迷茫。
对了,在过去的过去,也曾执着于过什么。
我的小说,我的故事,我的原创——
作为学生的木然支离破碎,只剩那苟存至今的执念中,还有着一个身为作者的木然。
曾有人赞扬过他的创作,曾有人为他的作品感动,创作者成了如今唯一的身份认同。
——那么木然,你想要写的是什么?
自那以后这成了他的梦魇,在每个空余时间,每个可以喘息的空隙都会在他脑海中回响的拷问。
你为什么没在写?
你为什么写不出来?
你为什么在做这个,是因为故事对你不再重要了吗?
你如果再不写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你怎么写了这么久,这么多年了,总该写出来了吧?
你对你写出来的东西满意吗?
不对,这样写太无聊了,这样谁会喜欢?
这个地方还能再表现更多。
现在已经不流行这种故事了。
木然……你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木然……
——我们的约定已经不重要了吗?
“木然。”
她握住了木然无力的手,那本书落在了地上,扑通地翻腾了几下,如同有人粗暴地敲着门。
她将迟疑着的木然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轻拍着。木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她的身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很好闻的香味。
“您没法写出来。”
“您无法原谅自己写不出来。”
“您的自卑、怯弱、无力,构成了您自己的牢笼,使您最珍视的灵感成了死胎。”
“但故事降生于此,在梦里。”
“在此处您可以寻回心灵的自由,即如我向您许诺的。”
连木然自己都不曾认识到的不自由,但在梦中就连自我的卑劣都能越过。
“故事会一直下去吗?”
“只要您一直留在这里,梦便能一直以您的思绪为材料,不断地诉说您的故事。”
“人们会喜欢我的故事吗?”
“在这场梦中,您便是时下最负盛名的小说作者,所有人都喜欢您的作品。”
木然终于记起,他正是由于作品大受欢迎才入驻了这座现世不存的高塔。
现在是什么时代?写小说竟还有机会出头。木然不自觉地这样想着。
“这样设计会不会有点太自恋了。”
“在梦中又有何不可呢。”
“……”
“您还有所迟疑。”
“这一切突如其来,我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想法。”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