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妹妹。
三岁那年,我听到房间里响起了稚嫩的啼哭声。我的妹妹出生了。
母亲淋漓大汗躺在床上,艰难地撑起眼皮,望着激动的父亲怀中的襁褓,迷离的双眼中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这是你的妹妹喔,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啦!”父亲将妹妹抱到我面前。
眼前脆弱的小生命双目紧闭,面颊通红,细嫩的皮肤吹弹可破,身体随着呼吸平和地律动。
妹妹?哥哥?
疑惑之际,脸上传来了痒痒的触感----眼下稚嫩的小手正漫无目的地摆动,恰好划过我的鼻尖。脆弱得像绘本里的史莱姆,仿佛随时都要随风而逝。
妹妹是什么?哥哥是什么?
“妹妹是哥哥除了爸爸和妈妈之外最亲的家人,比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关系还要亲喔。哥哥呢?那可就伟大了,是值得妹妹依赖的骑士喔,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把妹妹保护的好好的。”
在幻想自己像绘本里帅气的骑士一样挥剑之前,我首先亲自确认了妹妹是什么。
妹妹是爱哭鬼。
妹妹出生后不久,父母让我搬到屋内不久前刚扩建的儿童房,或许是希望我能尽早学会独立,又或许是担心妹妹哭声太大影响我睡眠,但小孩子才不会想到那么多,只是在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中生着毫无缘由的怨气。
而且,房间的隔音效果真的很差,婴儿特有的尖锐哭声简直像绘本里描述的鹰身女妖的恐怖尖啸,之后几个月频繁的尿床经历成了常为所父母津津乐道的黑历史。
晃手的时候敲到摇篮护栏痛的嗷嗷大哭,学爬行时被地面落单的蚂蚁吓哭,学走路时一摔倒就哭,妹妹就这样一路哭着长大,转眼间便长大了四岁。
澄亮的双眼如明珠般镶嵌在匀称的脸蛋上,脸颊微微红润,漆黑的柔发顺延而下,稍稍回卷,落到到娇小的锁骨上----妹妹全身上下无不彰显着小孩子才有的稚嫩与可爱。
事先说明,我才没有一直关注着她,只是因为那频频的哭声实在是太引人注目罢了。
反倒是有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莫名被盯着的感觉,转过身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这股视线持续到撞见正欲从门缝偷窥的妹妹,以其在不知所措中摔倒,发出惨烈哭声作为收尾的意外发生为止。
妹妹虽然长大了一些,可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常常能见到父亲喘着粗气抱着一大捆不知哪里摘来的新鲜草药,一边被母亲训斥一边灰溜溜地跑去跑回好几趟,母亲才一脸嫌弃地从杂乱的草堆中勉强挑出少量不起眼的植物,研磨,煮沸,过滤后喂给妹妹喝,然后对被苦得眉头紧锁的妹妹施展治愈术。
母亲轻声诵念晦涩难懂的咒语,绿色的微光从双手前冒出,几点明亮的光芒像萤火虫般点缀其间。
施术一直持续到妹妹安详入眠才算结束。母亲偶尔会在熟睡的妹妹面前叹气,但随后总会被父亲以千奇百怪的方式逗笑,重振精神。
多数时候,我坐在旁边,只是看着。好像只要谈及妹妹,一家人的喜怒哀乐便从我这转移走了。
说不出缘由的失落,杂糅着些许羡慕与嫉妒的酸涩,有时小孩子的情感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显得敏感。
话虽如此,我和病弱又爱哭的妹妹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不好,不如说是陌生。我不太懂如何与这个总是被偏袒的小爱哭鬼相处,妹妹也只尽是黏着母亲,以至于一提及和母亲分房便双眼湿润,一副蓄势待哭的模样。
小小的房子满足不了小孩好奇的天性,因此我很早就开始和村里的小伙伴到处“冒险”,穿越草地,跨过溪流,隐入丛中,找寻圣剑,收集宝石,驯服怪物----实则不过是奇形怪状的树枝,五颜六色的溪石,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动物罢了。
我在“冒险”小队中很有名望,因为伙伴们总爱听父亲给我讲的冒险故事。
“我爸爸可是斩杀过龙,他带领冒险小队孤军潜入龙巢,精灵用精准的附魔弓箭射穿了龙的双眼,魔法师展开屏障抵挡龙狂乱的火焰吐息。据说那吐息把周围的石头都熔化了,但矮人的土魔法驱使熔岩溅向龙,随后魔法师向龙吟唱冰魔法,龙身上立刻产生浓浓的雾气,将龙表面的熔岩在凝固成厚厚的黑曜石,龙就动弹不得了。最后爸爸像这样举剑冲锋,从龙口贯入,由内向外划破喉咙,鲜血喷涌而出,直到染红了整片龙巢,龙才断气。爸爸跟我说,龙全身流淌着附着奇特魔力的血液,使得龙骨和龙鳞特别强韧,所以要从柔弱的部位攻击,阻止龙血在体内的循环,才能将龙杀死。”说着,我双手握紧树枝,将其高举过头,剑身向前,摆出了父亲教我的举剑架势。
“呐呐,精灵长什么样呀?”
“呐呐,黑曜石是什么呀?”
看着一双双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眼神,极大的满足感满溢于心,“我回去问问爸爸再告诉你们吧!”
随着暮色降临,我们的“冒险”也迎来了暂时的终点。
顺便一提,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冒险者,他在冒险途中受伤,在村中接受治疗时与身为治愈师的母亲相遇,两人一见钟情,于是有了我和妹妹。这段罗曼史在村中广为流程,成了一时的佳话,每当村民谈及这事,父亲都禁不住脸红挠头,极不好意思地回笑。
父亲常常在饭后大谈他的冒险经历,虽然母亲总是不留情面,“长大了可别学爸爸,他说的话一大半都是吹牛呢,上次才吹牛说什么斩杀龙,其实那只是亚种的双足飞龙,和真正的龙差远了呢”,可我和妹妹还是听的直瞪眼。
一天,父亲突然提议,让我带妹妹出门走走。我坐在椅子上,视线不经意穿过父亲,与房间里探出的小半个脑袋对上。妹妹下意识地躲闪,然后好像终于鼓起勇气了一般,又把头探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为了兄妹关系和睦,大概也是费尽周折了吧。
“爱丽丝,要好好握紧哥哥的手喔。”
“嗯…”
“里克,要保护好妹妹喔。”
“好,我们出发了。”
“…… ”
“……”
我们一路无言,只是牵着身高勉强到我胸口的妹妹的稚嫩小手,感受着彼此手心散发的体温。沿着家门口的小路经过村广场,勉强应付村民们过于热情的招呼,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废屋前,然后绕到后面,穿过长长的隐秘小道,直到听到潺潺的溪流声,便来到了我们“冒险“小队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已经到场的小队成员事先围成了一圈,讨论着今天的“作战计划”。
“大家快看,里克来了!“
“咦,里克身边的是谁呀?“
“原来是妹妹呀,我们都不知道里克有个妹妹呢!“
因为妹妹身体虚弱,所以除了在有父母陪同的情况外很少出门。面对这样一副新面孔,小伙伴们都兴趣盎然地围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
“里克的妹妹好可爱呀,可以让姐姐摸摸头吗?“
平时只会对父母撒娇的妹妹,面对众多的陌生面孔,却下意识地贴在陌生的我身后,紧紧攥住我的衣袖,胆怯的双眼不时从我背后冒出,然后又躲闪回去,如此往复。有那么一瞬间,父亲那在如今听来幼稚的教诲在脑中回响。妹妹…哥哥…骑士……父母不在时,我是妹妹唯一的依靠……吗?
“不用害怕啦,我们是你哥哥的朋友噢。喂,肯定是你们这群男生吓着人家了,快点给里克的妹妹道歉!”
男生们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还是一齐恭恭敬敬地低头了。
“爱丽丝…我叫爱丽丝。是…哥哥的妹妹。”妹妹仍躲在我背后,用几乎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答道。
“这也太可爱了吧!爱丽丝酱,过来让姐姐亲亲抱抱~”
这个时期的女孩子,喜欢起可爱的事物来,绝对比男生更吓人。
于是,妹妹也成为了冒险小队的一员,跟随我们踏上冒险的旅途。
“里克!看我捡到的最新加强版圣剑!”
“男生的审美也太差劲了吧,爱丽丝,来看看我这把绿叶法杖,多好看呀!”
“…”
“爱丽丝酱,这里有一片好看的花丛喔。”
“…”
“爱丽丝酱,我们来一起吃饼干吧。”
“…(忍不住拿一片)”
“好吃吗?
“好…吃。”
“那再来一片!”
“谢…谢。”
“还有很多喔。”
“…(两眼放光)”
“爱丽丝酱,看那片云,好像小兔子喔!”
“是喔…”
“那个…草丛里,有个…奇怪的石头,忽然变大,忽然变小…有点可怕…”
“咦?那个草丛里什么也没有呀?不过既然是爱丽丝酱的困惑,我去去就回!(跑去)。爱丽丝酱,我抓到它啦(跑回)!猜猜是什么?居然是,超稀有的超巨大独角仙!(靠近)“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
“笨蛋,别靠那么近啊!(扑倒)”
“嗷呜,好痛,独角仙都飞走啦!里克你好过分。”
“哼,明明是活该!爱丽丝酱不哭喔,我们走吧。”一旁的女孩子扶起受惊的妹妹,一边嘲讽恶作剧的男生一边安慰妹妹。
“水…好凉,好舒服。”
“是的呢,而且爱丽丝酱,你看,底下还有很多漂亮的宝石喔!“
“真的欸!“
…
“里克要开始讲故事啦,大家快过来!”
“好耶!”
大家兴冲冲地聚过来,妹妹混在小队中,已经完全没有一开始的拘谨和害羞,反而和大家一样一脸期待地望着我。话说回来,爸爸的故事你不是已经和我一起听过很多遍了吗?
“我果然还是不怎么明白黑曜石是什么,真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见…
“那么,明天见啦!”
“明天见!”我和小队成员一一道别,直到只剩下我和妹妹。
原本热闹的氛围随着小队解散迅速降温,妹妹也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我牵起妹妹的手,准备踏上回家的归途。
忽然意识到,今天还没和妹妹说到一句话。
回去路上也要像来时一样一路沉默着吗?
“……”
我正打算开口打破这怪异的沉默时,
“今…今天很开心,谢谢……哥哥”,从妹妹那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妹妹抬头望向我,然后红着脸马上低下头去,小手攥的更紧了。
“嗯,哥哥也很开心,谢谢……爱丽丝”。我望向并不刺眼的夕阳余光,自言自语。
“明天也能去吗?”妹妹忽然变得兴奋。
“不止明天,每天都可以,大家都很喜欢爱丽丝喔。”我无意间也学会了哄小孩的语气。
“太好啦!那个,哥哥,我捡了一些宝石喔,你看。”
“嗯,嗯。”
“那个那个,还有呢……”
……
回家的路途意外的火热。
我,大概是第一次对于妹妹的存在以及哥哥的身份,有了确切的实感。
“欢迎回来~“
“我们回来啦~“意料之外的异口同声,可把父母惊得喜出望外。
我们的冒险小队在迎来了一名幼小的新伙伴之后,大家一边关照着病弱的妹妹一边一如既往地冒险,就这样度过了几个月。
原本由郁绿青葱妆点的秘密基地如今已染上了热烈的火红,稍冷的凉风轻轻拂过金黄的草从,荡起阵阵金浪。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村民鸟兽都为过冬而做着各自的准备,妹妹也由一开始的拘谨害羞变得开朗活泼。
或许是母亲长年的医治开始展现成效,妹妹的健康状况开始逐渐好转。
妹妹的身影与我们一起,在草地自由奔驰,在丛中追逐嬉闹,看松鼠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小嘴塞下茫茫数量的坚果,欣赏被夕阳染红了大片的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起,妹妹的笑容已经成了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秋天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然而对于魔物而言也不例外,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为妹妹披上了防寒外套,宣布冒险小队的解散。
“明天见!爱丽丝酱”
“明天见~”
“嗯?你们听,是不是有谁家小孩在附近哭?”
“这么说,好像确实什么声音”大家开始疑惑起来。
我仔细聆听,那啼哭声若即若离,飘忽不定,完全判断不了方向。忽然,声音来源的方向开始固定下来,并且音量越来越大,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是鹰身女妖!大家快躲到树丛里!” 父亲说过,鹰身女妖在求偶或者在捕食时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啼哭声,在捕食时,它们会先在猎物的高空盘旋,发出声音迷惑猎物使其无法判断捕食者的方位,然后迅速从上空俯冲而下,用强有力的双爪抓握猎物,然后带回巢穴。
不过,鹰身女妖无法承受过多的重量,因此,它们往往会盯上各种动物或者魔兽的幼崽,又或者是人类儿童。
我抓起妹妹的手,正要往树林里冲去,却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拉力,回头望去,一双布满粗糙褶纹利爪从妹妹的背部分别延伸到胸口和腹部,紧紧嵌入刚刚才披上的外套----妹妹被抓住了!
鹰身女妖随后腾空而起,我死死攥住妹妹的外套,与妹妹一同升入空中。突如其来的巨大升力让妹妹陷入了昏厥,而我在适应双脚离地的感觉之后,尝试顺着外套向上爬行。
鹰身女妖或许是难以承受两个儿童的重量,飞行途中一直忽上忽下地摇晃,而且飞行高度只比树林高上些许。
父亲说过,鹰身女妖在抓住猎物后,通常会飞离狩猎点,迅速升入高空,然后寻找陆生生物难以到达的空旷地带,松开猎物,将其摔死,落地进食。
不过,因为我这个额外存在,它并没有飞向高空的机会。
我尽全力爬上了女妖巨大的双爪上,拼命而徒劳地敲击着那坚硬角质层皮肤,紧握着妹妹的双爪却令人绝望的纹丝不动。
到此为止了吗?
冷静,冷静,必须冷静下来。父亲说过,无论是什么生物,都一定会存在作为活物的弱点,只不过多数时候人们遇到怪物之后便慌了神,在发现其弱点之前或者进攻弱点途中便被杀死,因此哪怕身处危机中也一定要沉着冷静,将一瞬的胜负建立在理智的思考之中。
这只女妖虽然双爪坚硬而有力,不指望它能放开妹妹,但是它光是背负着我们两人飞行就已经很吃力了,想必只要给它施加足够的阻力,就能阻止它的飞行。这里离地面并不高,又有树枝作为缓冲,我需要做的只是用身体护住妹妹。
我抱紧昏迷的妹妹,不敢有一丝懈怠,借着轻盈的身体吃力地在上下摇晃的女妖侧面倒立,成功用双脚夹住女妖充满结实肌肉的右翅根部。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
“给我,下去!!!!!!!!“
随着一声哀惨的啼叫,女妖的右翅扇动明显慢了下来,双翅产生的升力失衡,这头凶恶的怪物终于开始在空中滚转,往下落去。
在这样混乱的失重状况下,我完全无法思考,脑海里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能松手。
……
头,好晕。
我这是,怎么了?
是谁,在叫着我吗?
好像,冒险,回家,妹妹,妹妹,妹妹……
“爱丽丝!”
我猛然惊醒,惊慌大喊。
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耳边的声音也愈加清晰。
我看到,妹妹泣不成声,一副担心得要死的样子, 见我一醒,便扑到怀中,哭的更大声了。
啊,我想起来了,妹妹被鹰身女妖抓走了,然后我跟着上去……
那只女妖呢?啊,手下软绵绵的触感,是给我们当软垫了呢。
“爱哭鬼。”
“才不是!”
“爱哭鬼。”
“不是!”
“家里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差的喔。哥哥真的是,从小听你哭到大喔。”
“不要说啦!哥哥欺负人!以后我再也不哭啦!呜呜呜。”
“好啦,暂时先给哥哥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
“不要呜…呜,爱丽丝没受伤。爱丽丝,呜…呜…想再抱一会哥哥…呜呜…”
我忽然推开黏着我的妹妹,掀起妹妹的衣服,把妹妹吓了一跳。
那锐利的恐怖双爪仿佛能刺穿一切,却只在妹妹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压痕。多亏了母亲因为担心气温而硬塞给我们的防寒外套。
好了,检查完毕。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将妹妹拥入怀中,脸贴在她小小的侧颈,感受妹妹炽热的体温和跃动的脉搏,几近失控般哭起来。
妹妹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爱哭鬼。”
“呜…呜…呜呜……”
“哥哥是爱哭鬼。“
“呜…呜…呜呜……”
或许我真的是爱哭鬼。
温和的月光轻柔地洒在紧紧相拥的兄妹二人身上。
我短暂地享受了与妹妹劫后余生的幸福时光,然后重振精神,恢复警惕。
因为我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
看来是树木的断枝刺穿了女妖的身体,血液正顺着树枝往下滴落。
血味会吸引野兽,巨大的声响以及哭声既会驱赶弱小的生物,也可能吸引充满好奇心的生物。
我们现在并无安全可言。
“准备出发了。拔下一根羽毛,当作我们的战利品吧!“
临行前,我们再看了一眼这死去的怪物。
真正的鹰身女妖的面容,比绘本上描绘的还要狰狞一百倍。
说是“女妖“,其实不过是面容长得像女性,而且在脖子前长着两颗突起的肉瘤,有雌雄之分的普通魔兽罢了。
我让妹妹抱在我身后,开始展现平日在秘密基地磨练的爬树技巧,绕开沾血的枝干,走到干净的枝干末端附近,借助体重将其压低,然后双手抓住末端慢慢落下双脚,树枝无法承受我们的重量开始断裂,但我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缓冲安然无恙地落到地面。
我们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另一个问题很快落到面前。在与鹰身女妖的搏斗中我们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茂密的森林中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首先找找有没有什么参照物。
我记得村子的西侧有一座巨大的山脉。
我将妹妹藏好,在确保妹妹的安全后,在附近转了一圈。
在层层密叶的包裹下,连月光也难以突破封锁,只能看到一片昏暗的深绿。
有了!
眼前有几缕月光透过密林洒落地面----是那片被血染红的不祥之地。
鹰身女妖在坠落时砸断了不少树枝,最初的坠点成了珍贵的视野开阔地。
透过这里可以看到,那座绵延南北的覆雪山脉,如今成了视野中的小不点,在微弱的月光和稀疏的枝叶遮盖下若隐若现。
这样的话,山脉的方向就是西方了。
但是,总觉得山脉的长相和家里看到的不太一样,也许我们并不在村子的正西或正东方。
说起来,要是知道从村子里看到的山脉和从这边观察的山脉的大小差距,就可以大致判断现在是处在村子的西侧还是东侧了。
然后在行进路上观察山在视觉上的大小变化,就可以判断自己的东西走向。
凭借以上两点确保东西方向的移动。
可是山脉离村子实在是太远,肉眼难以判断出距离变化。
在这样的密林中,想要透过层层绿色封锁,持续、稳定地观察到山脉也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反复爬上树顶观察了。
至于南北走向,要是能辨识出从家里常见到的那几个山峰,就能确定这里是在x村子的南方还是北方了。
可是,哪有小孩子会无聊到去记山的大小形状这种东西啊!
又或者用火魔法升起火来,多盖些青绿枝叶就能升起狼烟,又或者用风魔法结合火魔法升起烟花,又或者直接用光魔法……
可恶啊,为什么自己偏偏一点魔法都没有学过啊!!!
另一方面,冒险小队的同伴们绝对不是胆小鬼,相信他们一定没有慌乱逃走,而是确定我们的去向,然后报告给村里的大人,组织搜救队来营救我们。
原地等待救援一定是最稳妥的方法,可是,这片血染之地绝对不宜久留。
盯着那棵被鲜血染红的树,焦急与绝望的阴霾开始侵蚀着自己的理智。
忽然,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我立刻回到藏身点,牵起妹妹。
“哥哥知道该往哪走了,我们出发吧。“
我看到,树上溅射的血迹,正以一个奇特的角度展现在我面前。
虽然女妖在下落过程中不断挣扎旋转,尸身已经无法判断飞行朝向了,但是藉由惯性,身体的血液仍会朝着飞行的方向溅去。
也就是说,溅血的反方向,就是我们来时的方向。
只要沿着这个方向前进,一定能回到家的,我只能如此确信。
我就这样带着一头扎进了漆黑昏暗的密林,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所谓的血迹的反方向,正直指山脉。
……
我和妹妹不知走了多久,早已疲惫不堪。
忽然,一阵强烈刺鼻的血腥味闯入鼻腔,止不住的恐惧将我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我立刻蹲下,将妹妹护在身后。
借着掩体,我看到了前方惊人的一幕:一棵沾满血液的树下,狼群正分食着不知什么东西,随处飘散的羽毛和树上折断的树枝,无情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走回了原地!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树上血迹的反方向,直指着在密林下若隐若现的山脉……
我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原本就没有任何规定要求鹰身女妖只能直线飞行,何况我们还在空中搏斗地那么激烈。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比起现成的大餐,狼群并没有心思关注我们。
一边庆幸着自己没有留在原地,一边充斥着对于渺茫希望的恐惧,我带着妹妹悄悄离开了这个诅咒之地。
确保安全的距离后,迷路的事实给予我的巨大打击才逐渐开始显现,我丧气地抱住妹妹,心理防线开始止不住地崩溃,眼泪如决堤般涌出。
“对不起,哥哥好像迷路了,哥哥很没用,没能保护好爱丽丝,对不起……”
本以为就此陷入无尽的绝望,妹妹却一把推开我。
“乖~乖~ 不哭喔~哥哥已经很厉害了。爱丽丝有看到喔,哥哥有认真保护着爱丽丝呢。“爱丽丝温柔地轻抚我的后背,就像平时母亲安慰大哭的妹妹一样。
“还有呢。刚刚回到原地的时候,爱丽丝发现,我们掉下来的地方上面有个大洞呢。从那里可以看到和家里看到的很像的山喔,特别是上面的那几个连着尖尖的,和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呢!。哥哥你说那边对面会不会就是我们的家呀?,“
“爱丽丝…呜呜…认识…这些山吗?“
“爱丽丝认识喔。”
“真的吗?”心中的阴霾开始逐渐消散,我强迫自己止住眼泪。
“哥哥以前不陪爱丽丝玩时,爸爸妈妈出去工作,爱丽丝又不能自己一个人出门,每天只能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那座大山,慢慢的就记住啦。”
“可以跟哥哥说一下这里看到的山和家里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
“爱丽丝想想,那些山看起来更大一些。然后呢,那几个连起来尖尖的,平时应该是在中间,但是现在看起来是在上面喔。”
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是在村子的西南侧。
“然后呢,其实爱丽丝一直都看得到山喔。只是有点看不清,之前一直没有认出来是山呢。可以把爱丽丝举高一点试试吗?”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现在的我即使抬头也只能看到一片无助的昏暗。
我靠在树边蹲下,让妹妹站到肩膀上。
妹妹似乎很害怕,但当我握住她的双手时,身体的颤抖便停止了。
蓄力,起身,妹妹就这样升了起来。
“没问题,可以看的到!。山比刚刚看到的变小了一些,还稍微往我们这边转了一下喔。“妹妹站在我肩膀上,一副小播报员的语调。
这里离坠落点并不远。
不仅能在黑夜中透过层层绿色封锁,甚至还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差内感受到视野内山脉的大小形状变化。
“爱丽丝,莫非,你的眼睛超级厉害?“
“嘿嘿,爱丽丝的眼睛超级厉害喔。“
这样的话,我们绝对不会再迷路了,不知为何,我有这样的自信。
或者说,是对妹妹的信赖。
虽然说着幼稚的话,但此时的妹妹却理智得像个小大人,相比之下,刚刚失态的我反而像无助的婴儿。
自从我意识到哥哥的身份以来,我似乎在无意中将自己当作妹妹全能的保护者,只是一昧地自己思考,自己决策,享受作为保护者的优越感和满足感。
关于妹妹的事,却仿佛与妹妹的意志无关,当自己向命运屈服之时,就好像妹妹的命运也一同被判决了。
不应该是这样,我们要保护的,并不是彼此的命运,而是彼此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共度难关,这样才是兄妹。
“爱丽丝,哥哥呢,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不是刚刚丢人的样子,是再稍微往前一点,就是我们刚出发的时候,其实哥哥有点忽略爱丽丝了,没有和爱丽丝一起来想回去的办法,自顾自的就开始行动了。如果一开始就和爱丽丝讨论的话,我们可能已经回到家了。对不起喔,爱丽丝,哥哥有点自以为是了,害的爱丽丝多走了很多路。“
“哥哥说的好复杂啊,爱丽丝一点都听不懂啦!爱丽丝只知道爱丽丝开始想家啦!“妹妹嘟起嘴,一副不想听大道理的样子。
“好,我们快点走吧!快快回到爱丽丝最想念的家~“
每走十几分钟,爱丽丝便站上我的肩膀,像航船上航海员在瞭望台上使用望远镜寻找陆地一样,用着她那双敏感锐利的眼睛观察着山脉的视觉变化。
“稍微往爱丽丝这边靠一下喔,哥哥。”
……
又不知走了多久,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计时了……忽然,耳边能够听见远处湍急的水流声。我们决定暂时改变走向,往水流声的方向前进。
“到啦!哥哥。”
“熟悉吗?”
“嗯!”
“逆流而上就回到我们的秘密基地了呢。”
眼前这条河正是我们在秘密基地再熟悉不过的浅浅溪流的下游。我们冒险小队曾组织过“远征“,想知道小溪的尽头流向哪里,一路沿着溪流往下探索,但随着水流越来越湍急,岸边的陆地越来越少,丛木越来越密集,最后出于安全考虑,无功而返。其实这条河是由流过村子的河道分出的支流,在上游只是又宽又浅的溪流,而在下游逐渐收窄,变得汹涌,最后回归本源,汇入静静流淌的主流。
“累了吗?“
“不累。“
“说谎。“
“没有说谎。”
“脚在抖喔。”
“呜…哥哥欺负人。”
“哥哥背你。”
我将被抓的破烂的防寒外套穿在身上,蹲下身子。
妹妹像一只小松鼠一般钻到我和外套之间,双手插进外套前面的两个内口袋。
我就这样背起妹妹,走进森林,跟随着水声逆流而上。。
“哥哥身上好冷”
“要是当时不逞强,也拿一件就好了。”
可是这样的话,那时就没办法灵活地抓住妹妹了。因此我内心还是庆幸没有接受母亲千叮万嘱的外套。
“没事,现在让爱丽丝来暖和哥哥。爱丽丝全身都暖暖的喔。蹭蹭~”
“原来如此,爱丽丝是贴心小棉袄呢。”
“嘻嘻。”
我背着妹妹,踏过那经由茂密枝叶化为细碎银屑的黯淡月光,一路前行。
然后是一路的沉默。
睡着了吗?
“那个,哥哥,爱丽丝一直都很感谢哥哥喔。
虽然爸爸妈妈很爱爱丽丝,但爱丽丝其实还是很孤单,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很忙,只有晚上能陪爱丽丝。
平时只能自己和自己玩,或者盯着窗外发呆。爱丽丝其实很早就想和哥哥玩了,经常偷偷往哥哥的房间里偷看,但是有一次刚好被哥哥看见了,还丢脸的哭了,后面都不敢再接近哥哥了。
其实哥哥没有生爱丽丝的气吧,只是爱丽丝自己觉得哥哥有点可怕。
其实不是这样的,哥哥明明很温柔,很聪明,又让爱丽丝结交了好多朋友,一直陪着爱丽丝,好好的保护着爱丽丝。
要是爱丽丝能早一点鼓起勇气和哥哥搭话就好了呢。
爸爸说的一直都是对的呢!
所以,不管哥哥说自己怎么丢人,在爱丽丝眼里,哥哥一直是爱丽丝心中最伟大的骑士喔。”
“爱丽丝也是哥哥最伟大的骑士喔。”我也一直不知道如何与你相处,要是我能早点鼓起勇气和你搭话,也许你就不需要独自忍受孤独了啊。
“哥哥有什么丢人的样子都可以给爱丽丝看喔,然后和爱丽丝一起想办法,只要哥哥和爱丽丝在一起,一定没问题的!”
“那爱丽丝有什么丢人的样子,也要给哥哥看喔,然后和哥哥一起想办法,只要爱丽丝和哥哥在一起,一定没问题的!”
“爱丽丝什么时候丢人过?”
“爱哭鬼。”
“哥哥也是爱哭鬼。”
……
又热闹了好一会,总算是消停了。
这次大概是真睡着了吧,毕竟,在很远的东边,已经看到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走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
……
我…在哪?
全身…动弹不得…
鹰身女妖…妹妹…狼…
是这样,我死了吗?
到最后,有保护好妹妹吗?
“阿姨!里克醒了!”
是冒险小队,还有母亲。
我还活着。
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大家都围着我,稍带泪痕的脸上满是安心。
妹妹呢?
啊,在这里。
睡着了都还要抱着我,这小松鼠还真是粘人呢……
据说,我应该是承受不住疲劳,倒在了秘密基地附近的草地里,陷入了沉睡。
妹妹一直慌张地呼唤我,可是怎样都叫不醒。
村里彻夜搜查的救援队听到了妹妹的声音,立马赶来,然后将我们运回村诊所救治。
昨天,村里组织的救援队按照冒险小队提供的走向,连夜搜查,最后在离村子西南三十公里左右的一棵血迹斑斑的树下发现了一片狼藉的尸骸。
大家都以为我们被吃掉了,可父亲坚持认为我们还活着,带领队伍往森林的更深处搜寻,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们被发现后,村里已经派人去通知父亲赶回来了。
我和妹妹的脚底都磨出了血泡,尤其是我,脚上的血泡被反复磨出,磨破,早已不堪入目。
不过,母亲已经用治愈术为我们治疗了伤口。虽说伤口已经恢复,可是身体的疲劳并不会立刻消散,酸痛和无力感仍然充斥全身。
无论如何,只要还能感受到从妹妹胸脯传来的体温和心跳,我便了然无憾。
“里克!!!!”一声巨响随着破门声冲击着我们的耳膜。
妹妹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一脸不满的揉了揉初醒的眼睛。
我看到父亲全身上下挂满枯枝树叶以及各种长满倒刺的植物种子,喘着粗气,怒睁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
此时的父亲,真的有点可怕。
自己将妹妹带入了危险,又做了那么冲动的事情,父亲会很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全无底气地低头,准备接受任何严峻的指责和批评。
“做的好!里克!我都听说了!你紧紧抓住被抓走的妹妹不放手,现在还带着妹妹安全地回来了。
啊哈哈哈,不愧是老子的儿子!果然有听爸爸的话,有好好当着保护妹妹的骑士呢!啊哈哈哈哈!“
“你还当里克三岁,说着你那套幼稚的要死的话术呢?”母亲依旧是不留情面的老样子。
“爸爸没错吖~葛格食爱丽丝醉胃哒的骑士喔~”只有迷迷糊糊的妹妹在用口齿不清的话支持着父亲。
“啊哈哈!果然是老子的女儿,也就只有爱丽丝能理解爸爸了。来,让爸爸抱抱~(伸手)”
“不要(推开)…爸爸…好脏”
父亲忽然一副备受打击,精神不振的样子。
我向大家讲述了自己如何被鹰身女妖抓走,然后挣脱逃生,在森林里迷路转圈,最后和妹妹齐心协力找到回家的路,这都是多亏了父亲平时给我们讲述的冒险故事中的实用知识,以及兄妹二人一路上的相互扶助。
可是,一听我说完迷路的事情,父亲便皱起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里克,你是笨蛋吗!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最后还反过来被我超乖超厉害的宝贝女儿保护了,这是哪门子的三流骑士啊?”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妹妹,我大概早就曝尸荒野了,自己没有冷静行动到最后一刻,实在是没有底气说自己保护好了妹妹。
可是,在在归途中我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和妹妹不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关系,而是相互依赖,相互扶持,一同在这个危险却美好的世界活下去。
因此,依赖妹妹,被妹妹保护一点也不丢人。
虽然气氛开始变得十分凝重,但妹妹稚嫩的小手却从被子底下偷偷伸过来,与我的手紧紧相握。
我低下头,准备好接受任何批评,却突然被拥入怀中。
父亲紧紧抱住我和妹妹。
我从未听过父亲那样低沉颤抖的声音,
“回来就好,笨蛋。”
啊,父亲果然一直都是那个父亲呢。
“我们回来了。”
“咿呀啊!爸爸果然好臭!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