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医生您好!昨天是教师节,从下午开始,学校就没课了。我久违地吃上了一顿不用掐着时间的午餐,我们学校的食堂非常差劲,正常大学的食堂在大众点评上一般能得到4.2到4.6左右的分数,而它居然能以3.2分的超低分稳坐倒数宝座,实在令人惊愕。
但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是太好养活了,我觉得黄焖鸡套餐整体上还是呈现出了一种稳中向好的趋势,虽然土豆嚼起来还是太生了一点。吃饱喝足之后,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灿烂,于是我决定下午去编辑部见见我的编辑,顺便把我囤积了一周的素材搬回去。
马医生,我有和你提起过我的编辑吗?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异常的人。在我被发配给他之前,我原先的编辑是个立志要在文学事业上大有作为的愤青,后来因为在我和出版社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果断辞职北漂去了。
当时的我孤苦伶仃,霍青于心不忍,就收留了我这个无人可依的可怜人。
霍青是个常年霸榜编辑部必吃榜前三名的男人,今年二十九岁是我扁平的人际关系里学历最高的人。光听别人介绍时,我对这位北大毕业的学子充满崇拜,能和这种人中龙凤共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最能吹嘘的资本之一。
多讽刺啊,我的第一个编辑为了追求理想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了,而我的第二个编辑被生活所迫从北京被驱逐了过来,很难说他们两个谁的决定更好。
就像我自己的生活,处处都感觉充满了很多选择,可惜每一种都不怎么样。
我们的初次碰面被他安排在星巴克,您肯定明白的吧?像我这样穷困潦倒的人,喝除了库迪和瑞幸以外的咖啡,都是会中毒的。
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浓厚的苦痛感,仿佛这个人能活到今天,已经经历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所有苦难,虽然实际情况也没有相差太远。
他看见我的脸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家伙绝对不喜欢我,而那时的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我的第二个编辑了。我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我坐在他对面的高脚椅子上保持缄默,同时仔细观察着玻璃杯里那张随液体荡漾的脸,感觉自己随时会仰面朝天地摔死在地上。
后来我得到证实,我对霍青的所有恶意揣测都是正确的。而他之所以会在看见我的脸时露出便秘一般的表情,是因为我长得酷似他至今深爱的前妻。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正常的女大学生听到对面泫然欲泣地说出“见鬼啊,你长得真他妈像她。”之后,依然能露出得体的微笑。
很抱歉在我们共事的那么长时间里,没有出现莞莞类卿的劲爆剧情,在之后的时间里也不大可能发生。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的纯元皇后还健康快乐地活着,而且在他们离婚后一个月就风光改嫁了。
我不能和您透露太多,马医生。霍青是个很敏感脆弱的人,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我到处和人议论他和沙萝之间的事,那是他贫瘠惨淡的一生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喜欢外人亵渎这份珍贵的感情。
啊,沙萝就是他纯元皇后,是个很有意思的大姐姐,我相当喜欢她,但是因为她麻烦的前夫,我只好假装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了。
好啦,总之我顺利地在今天下午见到了霍青。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得知我被何照临甩了之后,也许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
不过能被如此悲哀的人共情,对我来说也不能算是好事,他给我准备了一叠书,我粗略地看了一眼:
最上面的那本是《昨日的世界》,最下面的则是《恋爱的犀牛》,中间好像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呜哇,好清一色的苦东西。
这个男人离婚后,就再也没有给我推荐过哪怕一本以快乐为主旋律的作品了。
好可怕,差点让我想到婚姻。
马医生,就算只是把这个字眼打出来给您看,我的四肢都开始颤抖了,这个话题还是少提为妙。
我们整理完东西已经接近下午四点,霍青决定请我去吃饭。这是很少见的,尽管我们已经一起工作了两年,他请客的情况依然屈指可数,毕竟在南京房价最高的时候,这个从老家一路爬向鼓楼的年轻人一举掏出自己所有的积蓄,由此他得到了一套小的可怜的房子,三十年的贷款,和一段以失败告终的爱情。
我搞不懂,像他那么聪明又努力的人,是怎么做到既没有攒到什么钱的同时,还失去了几乎所有空闲时间。所以他说要请我吃火锅时,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他终于受不了我了,他一定是要在汤底里下毒,然后我那张酷似沙萝的脸就可以彻底消失了。
所以为什么属于我的替身文学会是一场如此粗制滥造的谋杀?
好消息,他没有这么做。我们在火锅店里坐下,他向我开口询问关于何照临的事,在此之前,他偶尔会听我说起我那英俊的青梅竹马。霍青拿着筷子在他那碟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牛肉酱里搅拌着,重复这种程序式的动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常年无法排解的焦虑。
我猜这听上去多少有点古怪,但火锅店确实是一个非常适合交流感情问题的场所。这跟大厅里的声音效果有关系,附近的所有桌子同时发出嘈杂的吵闹声,高高的天花板和蒸腾的热气可以模糊很多重要信息,这意味着只要你压低声音,靠近坐好,确保你面前的人也全神贯注的投入这段聊天,就有很高的机会不会被别人偷听。
“这么说,你们之间算是彻底结束了?”
霍青这么说的时候,左边那条眉毛迅速地抽搐了一下。他的眉毛不像何照临的剑眉那么浓,也不像温水的柳叶眉那么浅,即便是做挑眉这么活泼的动作,他的整体表情都像是在苦笑一样,充满了文化人特有的酸涩和自嘲。
“我不清楚,但我觉得之后我还是不要再见他比较合适。”
“真意外,我一直以为明狸是会胡搅蛮缠的那类人。”
“嗯,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霍青听到我略显消极的语气,警觉地抬起头。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一般情况下我展现出如此明确的负能量,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霍青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会交给他任何质量过关的文字作品了。
我难道有交出过合格的作品吗?
“如果你以为我会因此同情你,对你心慈手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江明狸。”霍青面无表情地把一盘羊肉倒进沸腾的锅底里。
“唯独在感情创伤这件事上,我可以肯定,你不可能比我更了解。”
“我毫不怀疑。”我捞起漂浮在汤面上的一片小白菜,“而且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遗憾,霍编。”
“你还太年轻,不会明白遗憾对人生的意义。”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这辈子也不要明白。”
“所以你只能写出最表面最肤浅的东西!”他恶狠狠地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已经……”
“已经离婚了?”
“胡说八道!我是前年被离的婚!”
“啊,好可怜。”
霍青的脸色已经比麻辣锅底里飘着的红油还要红了,“江明狸,你就是这点招人讨厌。所以你那个帅哥竹马和你在一起十二年都没看上你。”
“是啊,虽然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比起站在楼台上,月亮还是和嫦娥离得近。如果何照临屈尊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和我呆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早晚也会分开的。”我自顾自地举起杯子,在霍青那杯啤酒边上碰了一下,“所以我为自己避免了一个大麻烦,我可不想在大学毕业前被离婚。”
“都说了我是工作了之后才被离婚的了!”
“霍责编。”我没有再看他,锅底里翻涌的泡沫里悠悠然升起一颗虾球,很快又滚到另一边去了。“今年年底就是三十岁的人了,还是稍微稳重一点好一些吧。”
“稳重吗……”霍青低头沉思,“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烧香能给我带来好运。”
“烧香?”我颇感兴趣地鼓励他说下去。“去哪里烧比较灵?”
“你已经到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了?”
“我感觉最近自己像犯了什么冲似的。”我叹了口气,掰着手指细数近期受到的种种伤害,“先是被甩,然后就踩到猫屎,再然后是干脆横尸街头,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死在南京的。”
“所以你要去求平安健康?”
“不,我求姻缘。”我咀嚼着“姻缘”这个字眼,一种异样的不适开始啃咬我的脑袋,“姻缘果然还是太超过了,桃花就可以,明媚的桃花。”
“那你去鸡鸣寺好了。”
“别骗我,那不是号称有情人终会分手的地方吗?”
“我觉得旺一旺你的事业比什么桃花可靠多了。”霍青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就去毗卢寺吧,去问问罗汉,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大用,但对你这种家伙来说,总归还是聊胜于无。”
“霍青,你就是因为对菩萨心不诚,婚姻才会如此失败。”
“江明狸,首先,罗汉和菩萨不是同一种东西,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远比你这种人心诚。”霍青冷着脸说,“其次,你要是再拿别人的伤心事作为取乐的谈资,我就……”
他卡住了。
每次当我们的对话进行到比较焦灼的阶段时,他就会费尽心思构思一句足以击溃我的威胁。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往嘴里又送了一筷子裹满酱汁的牛肉。
“你就把我怎么着?”
他像一只吸饱了水的河豚,在愤怒积累到一定程度快要爆炸时,适时地泄了气。
“我也不能把你怎么办。”
“别生气了。”我同情地拍了拍霍青的肩膀,“我会在罗汉面前多替你说两句好话的。”
吃完饭时,外面下起小雨,尽管梅雨季节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空气还是持续保持潮湿。霍青急着回他寒酸的公寓收衣服,我实在不好意思让他送我回学校,何况雨势还控制在可以掌握的范围之内,于是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雨水淹没我的头皮之前,像一只峨眉山的猴子一样敏捷地钻了进去。
马医生,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这么拮据的人为什么会愿意拦出租车?新街口的人流量实在太大了,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叫的滴滴会在路口的左边还是右边出现,而站在雨里找车无疑是非常狼狈的。
有时我也会为可笑的体面买单,虽然那是非常偶尔的事情。
虽然雨渐渐大了起来,但我还是平安逃回了宿舍,可喜可贺。夜色已经降临,而我阴暗温暖的巢穴正朝我张开双手。我柔软的蚕丝被,我被睡的凹陷下去的乳胶枕头,我忠诚的柴犬玩偶……我还没来得及和这些美好的事物诉说分离半天的思念,宿舍外便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呼号:
“江*&%——里!”
这太奇怪了。
我走向阳台向下看,雨势已经循序渐进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楼下站着两个混沌的人影,在一片白朦朦的水雾里摇晃。缠绕的乱草间泛出肮脏的水沫,透过房顶吹打在我脸上的已经不是雨点,而是水球,它们毫不犹豫地灌进我的脖子,连让我打个喷嚏的功夫都没有,楼下的人又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江明狸!你听得见吗?”
真见鬼!这种天气就应该快点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跑到别人宿舍底下鬼叫,这实在不像是什么脑子正常的人干的出来的事!
我非常想假装没听到,但宿舍不同的楼层开始探出好奇的脑袋,我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酵下去。于是我穿上鞋子下楼,天气几乎是一下子降温的,飞马般的狂风席卷而来,我急需和眼前两个人速战速决。
“有什么事吗?”
暴雨把我的声音吹走了,那两个黑色雨衣下的人在倾斜的地面上被险恶的大风笼罩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倒。
其中一个人的面容我有印象,他眯起眼睛看我,脸色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发绿,像叠了一层恐怖片滤镜,虽然我猜穿着睡衣的我恐怕也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我是23级古典音乐学院的张子虚!”他趟过地上快要变成小河的雨水,我忍不住往后退一步,但溅起的水花还是弄湿了我的睡裤。
“我们一起上的毛概,你对我有印象吗?”
我点点头。当然了,毕竟我是从来不逃课的,何况张子虚长着一张很苦相的脸,硬要说的话其实算好看的,但那种凄惨的气质强烈到可以完全吞没他的五官。
他总是隔着一个空座坐在我左手边,看上去永远很疲倦。所以100分钟的课他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剩下那一半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打瞌睡的路上。
我不知道这位张同学希望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什么样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绝对谈不上好。
“我……”他张开嘴,目光透过雨水屏障投向我,形成毛玻璃一样的质感。在那种类似封闭的空间里,一切看上去都显得稍稍变形。
我困惑地与他对视,与此同时能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我陷入某种困境,就像我裤脚上的水渍一样。
“江明狸同学,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你愿意和我交往试试吗?”
马医生,老实说,在如此凄清的环境里,表白是所有能做的事情里最不合逻辑的。尽管如此,我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点触动,虽然那和眼前这个人一定毫无关系,但那种欣喜还是在一瞬间包围了我。
何等烂俗。
“我知道可能有些太突然了,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张子虚说着,从雨衣底下掏出一个可疑的黑色包裹。
“我想先为你演奏一支曲子,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我敢说接下来发生的情景,即使是在艺术学校,也绝对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一个披着雨衣的男大学生坐在女生宿舍楼底下,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苦涩。他身后是他忠诚仁厚的兄弟,眼前是呆若木鸡的我,在他手里打颤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唱,曲合婉转全是苦大仇深的声调。与其说是向我表达青春萌动的好感,倒不如说是被遗弃在桥洞里的乞丐,在幽暗的深深洞穴里诉说着多年来的不易和悲哀。
好催人泪下的表白。
我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物理意义上的。
平心而论,这段二胡感情饱满,技艺高超。他从空山鸟语一直拉到二泉映月,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女生窃窃私语,被这回寝路上意料之外的表演吸引了目光。我从来没有哪一天会像今天这么不自在,而张子虚饱含激情的演奏和含情脉脉的目光让所有这些更糊涂了,我张皇失措地伫立在那里,被这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事实捶打着,它正企图在我心里找到藏身之处。
张子虚演奏结束,这场酣畅淋漓的表演是否能让他达到目的,我还不能给出准确的答复,但我可以肯定,这会成为我一生的记忆里最难忘最旷古的一段二胡。
雨点终于变小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男生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那意味着“兄弟,你已经尽力了。”他们两个非常有礼貌地朝我鞠躬,张子虚离开之前对我说:
“我等你的答复,江明狸同学。”
说完,他们就像恐怖故事里形影不离的鬼魅一样,消失在了那条通往宿舍的山路尽头之中。
马医生,今天的雨下得格外久,现在我已经洗完澡躺下了。我一边听着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一边拼了命地胡思乱想。我提醒着自己不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惴惴不安,毕竟现在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表白和恋爱都不能算是什么很稀奇的故事,但我盯着脑袋上方漆黑一片的床顶,我的床似乎和平日里还是有了一点不同,但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
我的脑子里闪过何照临的脸,那招摇而端正的笑容,标志着他生来就要成为男主角。他似乎已经完全属于过去了,一个单纯的童年时代的缩影,一道仅仅只是存在的月光。而这个事实对我造成的打击早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撕心裂肺,我任由他像今天的暴雨一样从我的脑袋里流过,他的肢体被重新组合排列,最后被周悦身上好闻的香水味覆盖,我再也看不清了。
马医生,我知道我的表述听上去一定有言过其实的嫌疑,我甚至不能否认自己也被人喜欢的高兴,尽管那和我需要的感情支撑有所不同,但那毕竟是被命名被“喜欢”的东西。快要十二点了,我依然没有产生一点睡意,因为我心中有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堆积着。
过两天会有个大晴天,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见见毗卢寺的罗汉。
2024/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