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医生，昨天我去温水家里吃了晚饭，这个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请我去某个商场的负一层敷衍了事，没想到他居然亲自下厨做了饭，令我刮目相看的同时自惭形秽，毕竟我能掌握的菜肴还停留在煮方便面和加热便利店盒饭。这次他没有开那辆漂亮的车，我们一路挤地铁到了他住的地方，我很惊讶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上大学不住校内宿舍，这让我对温水的身份更好奇了。
但在他主动向我坦白之前，我决定保持沉默。
温水住的房子对于一个人住的地方来说大的毫无道理，但也没有电视里那种富家少爷那么夸张。他让我去客厅调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看，自己则走进了厨房，那个动作自然极了，我猜他应该经常自己弄东西吃。
真是充满腔调的小资生活。我不禁想起了那份价值十二块五的汉堡套餐，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像是从来没有碰过那种东西似的。
我在客厅里坐下之后，突然反应过来，我居然在温水家里！就连何照临的家，我也只和妈妈一起去过。眼前的液晶电视闪烁出邪恶的光芒，我凭住呼吸，在那张软过头的懒人沙发上正襟危坐，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影响温水的噪音。
电视柜边上放着巨大的音响，边上散落着一堆拆开的CD。出于礼貌，我不敢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所以我只记得最上面一张是Hamilton，这更加剧了我对这家伙的刻板印象。
厨房传来温水切菜的声音。我伸长脖子窥探了一眼他的背影，他大概是在看某张夹在油烟机上面的菜谱，表情非常严肃。但这种严肃和他腰间那条活泼的黄色围裙形成了一种戏剧性的对照，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又想到他是在做饭给我吃，在背后笑他似乎不太好。于是我收起笑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完全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视节目上。
我们坐在客厅里一边吃他盛在盘子里的烩饭一边继续看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中文版生化危机，译制腔不管听几遍都很好笑。我捧着温水递给我的盘子，边缘还在微微发烫，里面的金黄色米饭正在散发出热气，我扭过头看看温水，他那副从来没有摘下来过的黑框眼镜起雾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把它拿下来，好像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麻烦一样。
他面不改色地往嘴里送饭，甚至还能透过镜片上的雾气看电视屏幕。我也跟着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味道确实不坏，只是米的形状很怪，是长条形的，我只在那种中东餐厅里见过这样的米，我仔细地咀嚼着它，感受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冲击着我的鼻腔。
“温水，你居然不做几个菜来招待我吗？”
“你手里那个就是啊。”
“我是说菜！”我往背后使劲靠了靠，懒人沙发上立马出现了一个大坑。“你是外国人吗？光吃主食不吃菜的？”
“我做菜很一般，所以我想着做点好吃又顶饱的东西会比较保险。”他顶着手里的盘子，陷入沉思。“对不起，你不喜欢吗？”
“不，没有不喜欢。”看着温水逐渐演变成愧疚的表情，我感到自己的良心久违地受到了折磨。“很好吃！我之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
空气重新回归平静，生化危机里的女主角从浴缸里醒来。看见大面积裸露的皮肤，我尴尬地低下头，非常做作地用勺子敲出铛铛的响声，温水没有理会我，我只能自讨没趣地说：
“你不觉得在末日打僵尸，女主角穿的太少了吗？”
“那你觉得她应该穿什么？”
“如果是我，我就要穿盔甲。”我眯起一只眼睛，观察着自己在不锈钢表面挤压变形的脸。“至少可以抵挡一点伤害，你不觉得吗？”
“但是移动也会变慢不是吗？”
“反正我随便穿什么衣服跑的都很慢。”
“但是骑车倒是快得惊人。”
温水弯着眼睛笑了，像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触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段美好回忆。我反应出来他是在内涵我们的初次见面，但最好的反击时间点已经过去，门铃响了。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绷紧了神经。我没有想过怎么面对温水的父母，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定是一对待人冷淡却礼貌的高知夫妇，要么是高校老师，不然就是医生或者律师之类的角色。
马医生，您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和你说过，我最害怕的就是应付这种人了。
温水把他的盘子随手搁在客厅的茶几上，穿好拖鞋走去开门。进来的是个大概四十岁的男人，扁平的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藏在人堆里不会太显眼。他看上去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温水看见他的时候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的表情，但这个人还是迅捷而机敏地把房子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眼珠转的非常快，整个表情开始和结束都很自然，我不过是抬个头的功夫，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起初进门时没有任何波澜的样子。
我猛地放下手里的烩饭，尽管我的饥饿还没有彻底消除。我费劲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猛地从懒人沙发上跳起来，因为坐的时间太久，这个动作比平时更加艰难。我忍着脚底的麻痹感，挤出笑容喊着：
“温叔叔好！”
男人露出很感兴趣的笑容，那个表情让我感觉毛骨悚然。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里已经爬满了鸡皮疙瘩。我无助地对上温水的视线，他看上去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但能看得出来他和这位访客的关系绝对足够密切。
“他不是我爸爸，你继续吃吧。”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敢坐回我的位置。感觉自顾自地吃饭怎么看都有点说不过去，所以我坚持站在原地。电视里的剧情进行到喜闻乐见的激光网环节，在焦灼而黏稠的空气里，我们共享同一个场景的三个人都默契地选择盯着屏幕，那里站着的恰好也是三个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残酷的激光索命了。
我们无一例外地屏气敛声，等待那个黑人队长（是队长吗？反正看上去很有实力）被切成肉块，客厅里同时发出三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我忘记给你打钱了吗？”温水用搭在椅子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转过身走到我边上，他的手在我肩膀上稍稍用力，把我按回了沙发上。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想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对温水说这种话更合适。但那个男的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羞惭，我想这其中一定存在某些目前我还不了解的隐情。
“不，我昨天就收到了，你总是很准时，温水。”
“那你来干什么？”温水重新从茶几上端起盘子，他又坐回我旁边了，就当时的情况来说，没有什么比他离我近一点让我更高兴的了。“你总不会也是来吃晚餐的吧？”
“不，我对你的厨艺没有那么热情。”那个男人很有礼貌地吐出这个冷酷的句子，“我来看看你，顺便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说着，他那充满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觉那些被我吞咽下去的米粒在我的嗓子眼里上下跳动，我开始推测这个人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温水的债主？或者温水背着人在做什么非常阴暗的勾当，需要拿钱来请人销赃？
如果是后者，我觉得下次他可以考虑一下我，我很愿意帮他的忙，而且我绝对不会收他的钱。
“现在你看见啦，我没碰上什么麻烦。”温水耸了耸肩，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了一点，我把自己蜷缩起来，机械地往嘴里运送食物，但是舌头上下搅动，我麻木的神经已经分辨不出烩饭浓郁的味道了。
“是吗？我觉得你这次的麻烦非同小可。”男人意有所指地说，不过他没有再看我了，似乎在刚刚那个瞬间他对我的兴趣已经完全消失，这当然是件好事。
“看来今天我不适合出现在这里，有事再给我打电话吧，再见了，温水。”
他潇洒地转身离开，我和温水尴尬地把被打断的饭局继续进行下去。电视里的红皇后开始说些耸人听闻的话，而更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正纠结要不要开口对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作出评价，温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实在好奇就问呀，‘刚刚那个人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大概是这种问题，我没猜错吧？”
“我猜应该是很复杂的关系，要是问出什么不该问的事就麻烦了。”
“虽然不知道你脑补出了多离谱的狗血剧情，但我可以保证事情一定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迟疑地问：“和追债和黑帮都没有关系？”
温水摆出认真的姿态摇了摇头：“完全没关系。”
我郁闷地低下头，把最后几口烩饭吃干净，“看来我没有小说家应该具有的那种敏锐。”
“但至少你拥有小说家应该具备的想象力。”温水点点头，他把吃完的盘子往前一推，身体稍微朝我这里靠近一点，然后清了清嗓子。
“他叫李博雅，是我之前的监护人。”
“之前的？”
“成年之后我就不需要监护人了，在此之前，他承担了这份义务。”温水从我手里拿走盘子，把它叠在他自己的那只盘子上。
“听不懂。”我瘪了瘪嘴，表示对这种解释很不满意。“是什么我不能知道的故事？”
“不，我很愿意和你说。但这个故事太长也太无聊了，现在我比较想和你把生化危机的结尾看完。”
“那你下次会和我说吗？”
“你很感兴趣？”
“非常。”
“好，那这个故事就算在预售了。”
门铃又响了，这次就算是温水，看上去也少见的有点不耐烦。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依然是李博雅。他神秘地对温水耳语了几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盒什么东西塞进温水手里，他再次离开前留下的话是：
“反正我也用不上了，要是能派上用场，我会非常欣慰的！”
温水的脸色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相当精彩。我立马走上前，和他一起欣赏那位李博雅先生倾情赞助的礼物。
是一盒特大号的冈本001。
“他一定是产生了很大的误会。”温水呆呆地盯着他手里的那盒东西，似乎**的包装很烫人，放下或者拿着对他来说都很折磨。
“多么恶俗的误会啊。”我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飞速坏死，而我也没有抢救它们的冲动。
“江明狸？”
“我还活着。”
“你想回去了吗？”
“有一点儿。”
“那我送你回去吧。”温水的手颤抖起来，我能看出来他非常想把这个玩意儿从窗户外面丢出去。
“你是在对我下逐客令吗？”我露出受伤的表情，“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
“我……”他涨红脸的样子实在罕有，我真应该拍张照片的。“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而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温水握紧拳头，那只脆弱的包装盒在他的手掌里慢慢变形。“要怎么样你才肯忘记这回事呢，江明狸？”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
“好。”
“你不问问是什么问题吗？”
“我有的选吗？”
我得意地笑了，我当然知道他别无选择。我感觉温水又在不经意间激化我人性的邪恶，于是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绝对不怀好意地问：
“你身高183公分左右，对吧？”
“我182.6公分。”他困惑地回答，“你要干什么？”
“你好诚实。”我继续问了下去，“体重的话……70千克左右？”
“69.5千克。”他终于要忍耐不下去了，“江明狸，你是不是在想什么非常失礼的东西？”
“嗯，是的。”我老实地回答，于此同时把这些数据套进一个歹毒的公式里，用我急剧退化的数学水平运算起来。“温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我用嘴朝他手里的东西努了努，感觉胸腔里的那阵狂笑随时都会迸发而出。
“15，温水同学，意味着你应该用不了那盒东西了，真遗憾。”
在温水做出反应之前，我就飞也似的从他家逃走了。在把门关上的前一秒，我回过头，隐约看到他那张完全熟透了的脸，那一刻，恶作剧的效果迎来高潮。我在地铁上笑了一路，躺回床上又笑了一整个晚上。就算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脑子里依然全是温水那个羞涩中带着恼怒的表情。
那样可爱的表情，我从来没在第二个男孩子脸上看见。
马医生，接下来我想告诉你的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了好几天。不，也许从更早以前开始这个事实就开始初现端倪，只是我还没有对此求得证实。可能是在医院里看他往回走的时候，
可能是毗卢寺的斜阳慢慢消失的时候，也可能是在扬州服务站看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具体是哪个时间点我不能说清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我一直都不是那种非常敏锐的人，我迟钝，笨拙，而且天生倒霉，但即便是我，也开始意识到，有一件事已经悄然成型。
我猜我是喜欢上温水了。
2024/1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