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丝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二人，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从何解释。
“莫涅，艾洛蒂就坐在我的左手边，只是......情况很特殊，我也不知怎么解释。”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额头，“这就是我的能力——看见过去的影子；可惜，我无法将视角共享给你。”
听了这话，艾洛蒂也有些坐不住了：“你，你刚刚提到爸爸了是吧，他在哪？过去的影子，又是怎么回事？”
伊芙丝撇过头来看了看女孩焦急而疑惑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起来：“我和你爸来自未来，但只有我才能与你交流，因为你爸不会魔法，明白了吗？明白了，你们父女就快相认一下吧。”
伊芙丝将身体后仰，为二人留足了空间，尽管双方的视角里都空无一物。
“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我，我来传达。”
伊芙丝不明白堂堂魔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毕竟身为局外人，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找朵菲儿。可是，为何她留下来帮助二人的意愿同样强烈呢？是因为责任心吗？毕竟，艾洛蒂的现身是因为自己。
莫涅自然相信伊芙丝的每一句话，可尽管如此，艾洛蒂就在自己面前，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万千文字憋在心口，却只在眼眶中汇聚成点点泪滴，莫涅仰起头来才没使之划落。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才期待地问出：“蒂蒂......你现在几岁了？”
艾洛蒂则有些懵，明明刚刚还视作女鬼的伊芙丝，此刻突然对自己说了一堆难以置信的话。不过，毕竟是小孩子，很容易就接受了这样新奇的事情：“此时的爸爸，还在酒馆打工才对......那未来的爸爸，那我问你，那个时候的我怎么样了？我的病会好吗？”
艾洛蒂真是提了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啊，尽管如此，伊芙丝还是忠实地重复了二人的话。在双方眼中，她显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滑稽，但无论是艾洛蒂还是莫涅，都将她的话奉若珍宝。
话语在客厅回荡着。
莫涅将脸埋入了更深的阴影中，一时间没了回应，先前的激动与兴奋荡然无存。他需要些时间来组织语言，也需要些决心。
“我十一岁了，昨天才过完生日，未来的爸爸，你肯定还记得吧，你给我买的蛋糕很好吃，”艾洛蒂坐在沙发上，两只小脚晃来晃去，突然害羞起来，“既然是这样的话，很多不好意思说的话，我现在都能说出来了吧？反正也不算当面说的。”
她顿了顿，等待伊芙丝复读完毕。
“但是，我还是很好奇，你那个时候的我究竟怎么样了。我......我有心里准备的，你给我讲了后，我就把不好意思当面讲的话全讲给你听！”
伊芙丝静静看着莫涅，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艾洛蒂的话。但回应她的只有迟滞而粘稠的沉默。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用手指敲了敲莫涅的脑袋，开口道：“莫涅......需要我帮你回答吗？”
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伊芙丝无法完全理解；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心情总是共通的，无论如何，她可以理解莫涅此刻的为难。
“麻烦你了。”莫涅的眼神又一次回归怯懦与卑微，再无登台时的神彩。
艾洛蒂此时也很紧张，哪怕是她也能看出，自己的结局可能没那么美好。女孩有些不想让伊芙丝说出口了：“那个，不想说的话......”
“你已经死了。”
冰冷的声音在客厅回旋着。
伊芙丝不知该如何措辞，于是干脆直白地道出了事实。尽管很是冷酷与残忍，但在她看来，总好过终将被揭穿的哄骗。尽管这个艾洛蒂仅仅只是往日的一道幻影，根本不会影响既定的任何事情。
艾洛蒂对这个答案有些心知肚明，但真正听到这无情的宣判后，一时间仍然无法接受。
短暂的沉默过后，不甘心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向外涌出。她无力地啜泣着，用手不停擦着眼泪，不想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其实妈妈，也不会回来了......对吧？爸爸，这些，我都是知道的......”艾洛蒂的声音还有些哽咽，但又很是克制，她担心自己激动起来又会咳血。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一道过去的影子，她只是思绪、记忆、切片，身体的病情不会恶化。
伊芙丝继续复读着话语，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有了丝犹疑与不安。
莫涅没有哭泣，他僵硬地伸出双手，想从虚空中抓得一丝艾洛蒂的温暖，可惜只是徒劳。
微弱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大声。
哪怕是伊芙丝，此刻也后悔了。如果父女相见注定是悲剧一场，那她又何必如此呢？尽管起因是好奇，但伊芙丝又何曾没想过满足莫涅的愿望呢？只是人类间的情感没有如此简单，生者与逝者的再会，在她的手中，也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等爸爸回来后，我不会把这件事跟他说的。”艾洛蒂擦着眼泪，话里是掩不住的低落。
“如果你只是一道幻影的话，那么你的时间应当停滞不前。你的爸爸不会回来，同样，你的病情也不会恶化，只要我还供应着魔力，你就不会消失。”话虽如此，伊芙丝已有点力不从心，她的指尖发白，额间发烫，魔力早已被消耗过半。
如果是自己主动发动的话，魔力消耗的确恐怖了些。
“伊芙丝小姐，无论如何，谢谢你......”莫涅从沙发上站起，尽力整理着衣装，眼睛有些浑浊，“只是都怪我，女儿就在面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明明看着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但却比我还要成熟靠谱些啊......”
伊芙丝听了这话，倒有些慌张。的确，依她的外表而论，伊芙丝的表现有些过于不同寻常了。可她亦不善于演戏，想装出孩童的天真同样无异于天方夜谭，索性，她放之任之，把其作为自己性格的一部分了。
伊芙丝尝试挤出一个微笑，但仍以失败告终。但气氛至此，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至少，要对艾洛蒂负责到底。
今晚是莫涅家中人最多的一晚，可此时的沉默又如此扼人脖颈。
伊芙丝牵着沉闷的艾洛蒂在家里四处转悠着，也给莫涅一些冷静的时间。
“家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沉默许久的艾洛蒂突然开口道，“书架也脏兮兮的，明明刚才还不是这样的......”
“你被我从那一段时间带了出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现在的样子，可惜，你仍然无法与现世的事物接触。”
艾洛蒂正尝试着取出一本书来，却失败了，“可我明明碰得到柜子，也踩得到地......”
“或许是因为，这是两段时间共有的事物吧。”伊芙丝的声音有些虚弱，快要维持不住魔法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是这个时间的你。”
就在此时，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没等伊芙丝上前，莫涅便去开了门。门才开了一条缝，伊芙丝便注意到了那抹熟悉的金黄——是朵菲儿。
“你好莫涅先生，打扰了。只是我家伊芙丝这么晚都没回来，我还是有些担心，就自己过来了。”
“抱歉抱歉，我这边才是给你们添乱了。伊芙丝这孩子很乖的，只是......”莫涅在外人面前依旧保持着优雅与从容，但此刻，眼神还是软了下来，“事关我家女儿。”
“您的女儿吗？”朵菲儿心怀恻隐，但同样生起一阵疑惑，“她......”
莫涅沉默地摆摆手，挤出一个寂静的微笑，邀请朵菲儿进屋里坐坐。
屋内，伊芙丝正牵着艾洛蒂，花费着所剩无几的时间随意聊着天。从艾洛蒂的话语间，她对莫涅一家的认识又更深了些，没来由的，伊芙丝愈发感到要继续深入此事了，内心深处，似乎燃起了一丝愿望的火苗——她未曾拥有过。
伊芙丝喜欢跟朵菲儿说话，不一会儿，对方就明白了一切。
“小伊芙，魔力快耗尽了对吗？”朵菲儿摸摸下巴，“只要保证你的魔法不中断，那孩子就不会消散，对吧？”
“她只是一道幻影，即使消失了，我也能重新召唤出来，只是不会是同一个......”没等伊芙丝把话说完，身旁的艾洛蒂便扯了扯她的衣角，祈求般地，眼巴巴地看着她。
伊芙丝显得手足无措，一时间，心里竟有了舍不得的情绪。“你，想留在这里吗？可是你什么也见不到、碰不到。”
“姐姐......你说，我只是一道影子。那我就算在这里消散了，也不会回到原本的时间里吧？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就相当于死掉了吗？”
伊芙丝沉默了。心底，想要负责的情绪愈发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内疚。
“我不会让你死的。”
伊芙丝求助般地看着朵菲儿，寄希望于她能什么好的方法维持自己即将耗尽的魔力。
“我明白了。”朵菲儿欣慰地看着小伊芙，“尽管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觉得值得一试。请把我带至她的房间吧。”
到了艾洛蒂的卧室，朵菲儿从随身的小布囊中掏出一把紫红的晶尘——伊芙丝认得这是布置法阵常用的媒介，就如同画笔的墨水一般——很快，地上便工工整整地构筑出一个法阵。
“看来我学的知识还没有还给老师。”朵菲儿揉了揉鼻子，有些小小的得意。
伊芙丝并非法阵方面的专家，因为她从来没依靠过这些辅助施法的媒介，所以，此情此景令她也心生好奇。
朵菲儿突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法阵中心滴了两滴鲜血，随后，便把手含在自己的嘴里止血。她示意伊芙丝上前来，站在法阵中央，含糊不清地讲解着：“把魔力倾注到法阵里，它可以代你继续维持施法。这么多的魔晶粉，再加上我的血，够用上半个月了。”
她突然看向远处不敢进来叨扰的莫涅，把声音提高了些：“半个月的时间，足够用来告别了吧？”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艾洛蒂的身形与意识都稳定住了，只是伊芙丝因为魔力彻底耗尽，虚脱了过去，意识有些模糊不清。
或许是法阵里掺得有朵菲儿血的缘故，她虽然还是看不见艾洛蒂在哪儿，但隐隐约约地能感知到一丝那孩子的气息了。
朵菲儿把小伊芙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一会儿就哄睡着了。
“那，莫涅先生，回见？”朵菲儿准备抱着伊芙丝离开了。
“记得告诉伊芙丝小姐，如果她明天要来练琴，直接来找我就行，不用敲门。”莫涅从艾洛蒂卧室的床头柜里掏出一把钥匙，珍重地塞进朵菲儿的口袋中。
二人没多说什么，各自道别了。
飞龙堡暮色渐浓，空气中传来浅浅的酣睡声，有些空旷，有些香甜。石板路上，靴子的声音清脆，踏着回家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