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飞龙堡还浸在灰蓝色的薄雾里。尽管是夏季，北国的空气还凉丝丝的，带着山间早晨特有的、混合着松针和湿润岩石的清冽味道。
驿馆的石砌平房里，朵菲儿已经起身。她动作很轻，但床板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吱呀声。她没点灯，借着从窄窗透进来的稀薄天光，最后一次检查着地上的行李：一个结实的小皮箱，一个棕黄色的帆布背包——皮箱的搭扣已经扣紧，背包的背带也仔细调整好了长度，此外，朵菲儿还拿出了自己行军用的大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干粮。
“让小伊芙来提皮箱的话可能有点费劲……”朵菲儿思考着接下来的行李分配。
伊芙丝其实也醒了，只是闭着眼，听着朵菲儿在屋里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她刻意放轻的呼吸。窗外的鸟雀还没开始吵闹，只有远处营房隐约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号角，很快又沉寂下去。这清晨的寂静，比往日更显得空旷。
“小伊芙，”朵菲儿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一点沙哑，“起床了？”
伊芙丝这才睁开眼，慢吞吞地坐起来。她看着朵菲儿把一件叠好的薄披风塞进背包的夹层里——伊芙丝总喜欢用披风把自己裹起来，但学校可不是个适合兽皮披风的地方，索性，朵菲儿又买了件更加搭配学院风格的款式。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朵菲儿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灌满了昨晚晾凉的清水，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短剑的皮鞘是否扣牢。伊芙丝则默默地把那把她珍视的小提琴琴匣背好，带子勒在肩上，有点沉甸甸的。
推开驿馆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温和而清爽的晨风涌了进来。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几家勤快的早餐铺子，炉膛里刚生起火，烟囱里冒出细白的烟，在空气里笔直地上升，散发出一点蛋饼的暖香。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湿气，踩上去有些滑。
尽管现在还很凉爽，但等中午太阳正儿八经醒过来，也有得受的。
朵菲儿拎起小皮箱，背上又大又沉的军用背包，回头看了看伊芙丝：“琴匣好背吗？这儿还有个你的书包呢。”
伊芙丝点了点头，转而把琴匣从肩上放下，拎在手上：“这样就可以背书包了……比预想中要轻些。”
驿馆门口那几级粗糙的石阶下，朵菲儿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同往常一样，某人几乎融在门廊的阴影里——男人依旧歪戴着那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见她们出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已经告过别了，我就不在这里煽情咯。”佩西弗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却显得稍稍有些紧张。
“你该不会舍不得小伊芙吧？大清早的就在这儿守着。”朵菲儿故作夸张地捂着嘴。
佩西弗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下意识地抬手正了正帽檐，清了清嗓子：“咳，少胡说八道。我是来确认你们装备的，别路上出岔子。”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朵菲儿肩上那个棕黄色的帆布背包，又落在伊芙丝紧紧攥着的小皮箱提手上，“东西都带齐了？水壶灌满了？路上干粮……”
“佩西弗大叔，”朵菲儿打断他，语气带着促狭的笑意，“你啥时候这么啰嗦了？跟老父亲似的。”
佩西弗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目光最终还是落回伊芙丝身上。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少了点平时的懒散：“跟你们打完招呼，我就得往军营那边赶了——路上听朵菲儿的，别乱跑。到了洛瑟姆好好学哈，你的朵菲儿姐姐就是从那儿毕业的。”
伊芙丝仰头看着他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点了点头：“嗯。”她感觉今天的佩西弗有点不一样，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让她想起莫涅送她小提琴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佩西弗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行了，快走吧，别磨蹭了，你那在马厩的爱马都快等不及了”他侧过身，指了指通往马厩的路。
两人跟在佩西弗身后，走向驿馆侧后方的马厩。
清晨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开，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灰白的天光。马厩里那股熟悉的干草、皮革和马粪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朵菲儿的那匹健壮的驮马已经备好了鞍鞯，正安静地嚼着槽里的草料，鼻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喷出白雾。
一个沉默的老兵马夫已经等在那里——朵菲儿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他人很好，只是木讷了些，不善言辞。
马夫接过朵菲儿递过去的背包和小皮箱，又示意伊芙丝把琴匣也递给他。老兵的动作熟练而沉默，将背包和皮箱牢牢地捆扎在马的鞍鞯两侧，又把琴匣仔细地固定在鞍后，用油布盖好，绳子勒紧，打了几个结实的水手结。至于伊芙丝身后的书包还怪精致的，挂马上怕弄脏了，索性就一直背在身上。
佩西弗就站在马厩门口，抱着胳膊，看着老兵忙活，没再说话。直到一切都收拾停当，老兵拍了拍马脖子，示意可以出发了。
朵菲儿利落地翻身上马。伊芙丝则依葫芦画瓢，踩着马镫，努力想爬上马背，披风的下摆扫过马腹，显得有些笨拙。
骑士小姐坐稳后朝佩西弗扬了扬下巴：“喂，我们正式离开的消息还是代为转告下呗。”
佩西弗切了一声：“早传开了，谁不知道啊。”
“莫涅还不知道呢。”伊芙丝轻轻补充了一句。
男人抄着手，挑了挑眉头：“谁？哦，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是吧，我知道了，会想办法转告的。”
朵菲儿笑了笑，朝佩西弗使了个俏皮的眼色：“坐稳了，小伊芙，我们出发！”
伊芙丝终于在马鞍上坐好，她抱紧了朵菲儿的腰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佩西弗还站在那里，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清晨的薄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只有那个抱臂而立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哨兵，立在驿馆马厩的门口，目送着她们。
朵菲儿轻喝一声，马匹迈开步子，踏上了驿馆后那条通往西门的小路。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飞龙堡在她们身后渐渐苏醒。营房的号角声再次隐约传来，铁匠铺的方向也响起了第一声沉闷的敲击，街角那家早餐铺的炉火似乎更旺了些，蛋饼的香气飘得更远。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纱，被她们的马蹄声和渐起的晨风抛在了身后。
一丝不安的情绪在伊芙丝的心里蔓延，不知从何而起。启程是如此的干脆而果断，一如她刚来飞龙堡时那般，周围的一切再次陌生起来。
少女回头望着城市的街道，一座小山的剪影在尽头若隐若现——她记得自己曾在那里送别过一位朋友。
“我们不会回来了对吗？”伊芙丝把自己的披风扯得更紧了些，马儿奔跑带来的风甚是喧嚣，声音也不得不提得更高些。
朵菲儿按着缰绳，迎风喊道：“只要小伊芙乐意，去哪儿都行啊，你又不像我……不过，到学校后还是先把学习给搞好吧——”
马儿踏着轻快的步伐奔向西门，守卫的士兵似乎认得朵菲儿，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算是放行。马儿疾驰而过，厚重的城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响，彻底隔绝了堡内的声响和气息。
眼前豁然开朗。
城外的世界被更浓的灰蓝色雾气笼罩着，视野一下子变得模糊而辽远。脚下的石板路很快变成了压实的土路，再往前，便消失在荒草与碎石交织的野地里。清晨的风没了城墙的阻挡，变得更大也更畅快，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野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吹得伊芙丝的披风猎猎作响。
“这里跟我们来的时候好不一样。”
“我们是从北门进城的，树木什么的都要茂盛些；至于西门嘛，商队来往更多些，路也要平整些。”
她们沿着一条大道前行。路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和起伏的山丘，远处是连绵的、被雾气模糊了轮廓的山影。空气更加清冽，也更加寂静，只有马蹄踏在硬土和碎石上的“哒哒”声，以及风吹过绿草的“沙沙”声。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不知名的鸟鸣，从远处的雾霭中传来，显得格外空灵。
飞龙堡那玄武岩塔楼的轮廓在她们身后越来越小，最终被升腾的雾气完全吞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大的阴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伊芙丝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曾经栖居的城市，连同里面的人和事，都沉入了那片灰蓝色的背景里。
小径开始向上蜿蜒，通往雾霭弥漫的山口。朵菲儿放缓了马速，让伊芙丝能更习惯些——她记得小伊芙一直不喜欢骑马。她回头看了看伊芙丝，少女的脸颊被晨风吹拂着，眼神里带着初离故地的茫然，手臂正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很是拘谨。
“风大吗？”朵菲儿问，声音在空旷的野外显得很清晰，“再过会儿，天就该热起来了。”
伊芙丝摇摇头，只是把披风的前襟拢了拢，遮住胸口。她肩上的书包带子勒着，背后的琴匣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晃动。
前方的山路隐在浓雾中，望不到尽头。一种混合着未知与轻微不安的感觉，如同这荒野的雾气，无声地包裹着她。但朵菲儿就在身前，这匹温顺的马驮着她一步步前行，这又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
朵菲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夹了下马腹，重新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踏上了通往山口的上坡路。
晨光似乎努力想穿透浓雾，在她们前方的山脊线上投下几缕微弱的光带，伊芙丝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像再度离家的游子，只是这一次，比离开魔王堡时更加紧张与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