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就是“家”。这个词对伊芙丝而言，还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一个模糊的概念，远未复杂到能拆解出许多深奥的意象。
朵菲儿说，这栋房子就是她以后的家了。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伊芙丝心底漾开涟漪，引出一个她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家，到底是什么？
家，不就是自己长期居住的地方吗？若以此衡量，魔王堡才该是她真正的家——她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近乎三百年的时光。然而，“家”这个字眼，她却从未与那座冰冷宏伟的堡垒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伊芙丝懵懂地思索着，最终只能归结为一种缺失——一种她来到人类世界后才学会的、名为“归属感”的东西。
她试着理解这个词：
“归属感”，就是让自己觉得属于某个地方，并且乐意一直待在那里。可是，从客观事实来看，难道她不属于魔王城吗？她是那里的王，是那片土地无可争议的主人，如此看来，逻辑的链条似乎又绕回了原点：魔王堡才是她的家。
然而，这个结论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那份理应存在的“归属”带来的安心感，在魔王堡的岁月里，她从未真切地感受过。它像一个飘旋于头顶上空的幽灵，迟迟不肯降临。
反而是这段前往洛瑟姆的旅途，第一次让她隐约触碰到了那份“安心”：是在朵菲儿身边，在篝火旁，在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小麻烦时，在那些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微小惊喜的日夜交替里——那种感觉并非源于强大的力量或固有的身份，而是一种奇异的、可以依赖的踏实感。这份感受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珍贵，让她忍不住想要紧紧抓住。
现在，朵菲儿指着这栋爬满常青藤的小楼，说这里是她的“家”。伊芙丝望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心底的疑问并未消散，但那份在旅途中悄然滋生的、关于“安心”的模糊感受，却似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只要生活在这里，就可以获得那份安心吗？伊芙丝对自己的疑问感到一丝荒谬，不知缘由的，那份探寻的冲动逐渐从心头升起，无声地弥漫进房子的每个缝隙。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混合着旧时光的气息吸入肺腑，填补心中空泛的疑问。她不再犹豫，迈开了步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好奇，踏入了这个被朵菲儿称作“家”的空间。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带着久未住人的清冷，空气里的确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的霉味，但并非令人不快，反而像封存了很久的书本的味道，有种别样的独属于过去的香气。
朵菲儿跟在后面，轻轻带上了门。
房子不大，格局方正而实用。进门是一个小小的门厅，脚下是磨损得光滑的深色木地板。门厅左侧通往客厅，右侧是一条短廊，连接着厨房和角落里的楼梯。楼梯通向二楼，那里应该是卧室。
客厅里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只在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有些老旧的深色木桌和两把同种样式的木椅，窗台上积着薄薄的灰尘，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客厅另一边，靠墙立着一个高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柜。书柜的玻璃门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透过它，能看到里面层层叠叠塞满了书籍——各种开本，各种厚度，书脊颜色深浅不一，无一例外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一些书的边角甚至微微卷翘泛黄，显然年代久远——这是朵菲儿学生时代所珍视的、如今也舍不得丢弃的财富，尽管已经毫无用处。
伊芙丝忍不住走近，隔着玻璃凝视那些静默的书本，没有别的什么感觉——那份怀旧不属于自己。
“客厅本来有个沙发，但在我继承这个房子之前就发霉了，平日里也用不上，索性丢掉了——卧室和书房在楼上，厕所的话上下层都有。”朵菲儿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怀念，“对了，厨房在那边。”她指了指右侧的短廊。
伊芙丝点点头，转向厨房。厨房更小一些，但功能齐全：有一个老式的、用砖石砌成的壁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旁边是一个简单的石制洗碗槽和一个木头操作台。墙上钉着几排架子，零星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空罐子和几个倒扣的杯子。这里的一切都异常简朴、实用，甚至可以说得上空空荡荡。
朵菲儿已经开始卸行李了。她把那沉重的大背包放在门厅一角，又把伊芙丝的琴匣小心地靠在墙边：“小伊芙，把你书包也放这儿吧。楼上有两个房间，收拾一下就能住。不过在那之前……”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角落隐约可见的蛛网，“咱们得先打些水，好好打扫一遍。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了。”
她熟练地走向厨房深处，关于这栋房子的记忆正在逐渐解冻。很快，她就找到了隐藏在角落里的水桶和抹布，并在水槽边接了点凉水。
“太久没人住了，落灰厉害得很。”她拎着水桶走回客厅，准备动手清扫，“还好，这房子的供水系统是靠魔法术式驱动，哪怕两年多没缴费了，也能通过注入自己的魔力来运行。”
这位骑士小姐利落地挽起袖子，打湿抹布，开始擦拭那张老木桌，动作干练而自然。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朵菲儿侧脸上那专注的神情。伊芙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对这个陌生而又充满记忆的“家”如此熟悉地行动起来，看着那厚厚的灰尘在抹布下一点点消失，露出深色木材温润的本色……
在这清扫的尘埃飞舞中、在朵菲儿忙碌的背影前，一个个具体的、微小的念头在伊芙丝的心底悄然萌发，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伊芙丝没有继续站在原地。
她学着朵菲儿的样子，在门厅角落找到一个闲置的、同样干瘪的旧抹布，走到厨房的水槽边。她记得朵菲儿刚才的操作，拧开水龙头——那是一个黄铜制的、造型古朴的旋钮。水流没有立刻出来。她瞥见水龙头旁黯淡的水蓝色魔晶，想起了朵菲儿的话，于是尝试着调动起体内一丝微弱的魔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
一声轻微的魔法共鸣声响起，管道内部似乎有蓝光一闪而逝。紧接着，清澈的凉水“哗啦”一声涌了出来，溅起小小的水花。伊芙丝赶紧把抹布浸湿，学着朵菲儿的样子用力拧干。水流冰凉，带着一丝金属管道的味道。
她拿着湿抹布回到客厅，目光扫过那个高大的书柜。玻璃门上的灰尘像一层灰蒙蒙的纱。伊芙丝踩到旁边的木椅上，踮起脚尖，开始从最上层的玻璃门擦起。湿抹布划过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灰尘被带走，露出下面模糊的书籍轮廓。灰尘簌簌落下，有些沾在了她的手臂上，痒痒的。
“擦书柜呢？小心点，别摔了。”朵菲儿头也没抬，一边用力擦着桌面一块顽固的污渍，一边提醒道。她的声音带着点劳动的喘息。
“嗯。”伊芙丝应了一声，动作放得更轻了。
她专注地擦拭着，一层一层往下。随着玻璃变得清晰，书柜里的景象也清晰起来。那些书确实很旧了，有些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已经磨损，有些封面褪色严重，但能看出它们被摆放得很整齐，即使蒙尘也保持着一种秩序感。她擦到中间一层时，看到几本特别厚的硬皮书，书脊上印着复杂的几何图案和看不懂的古文字。
“那几本是《几何题解》，还有本《北境古代符文图谱》，”朵菲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看向书柜，“那些符文还挺有意思的，我现在有时候都还会用用——至于几何题嘛……那可真是不愿回忆。”她笑着摇了摇头，“数学什么的，反正现在也都忘光了。不过看着它们还在，感觉……挺踏实的。”
伊芙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擦拭。擦到最下面一层时，她发现角落里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是淡蓝色的，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长着翅膀的小熊，这在一堆严肃的大部头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啊，那个，”朵菲儿也看到了，有些尴尬地想要拿过来，“是我刚入学的时候看的绘本啦，十一岁看的玩意儿，没啥好看的……”她摇摇头，发现伊芙丝对其还挺好奇的，“后来搬家也舍不得扔，要不就送你了？”
伊芙丝也摇了摇头，原封不动地把它放了回去。“被嫌弃了呢……”朵菲儿吐了吐舌头。
少女擦干净了最后一块玻璃，整个书柜焕然一新，玻璃透亮，里面的书籍虽然依旧陈旧，但不再被灰尘掩盖，仿佛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一角。她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成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小事。
这一切就像施了魔法一样——伊芙丝如是想着，分明自己并没有动用那唤起过去的能力。
朵菲儿走过来，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是地板。不过……”她看着客厅里光秃秃的地板，又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得先解决一下厨房那个壁炉，太久没用了，灰积得老厚。不然哪天自己做饭时候，一烧火满屋子灰。”
说到此，她突然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吧，我其实不咋会做饭，跟莫涅叔叔可比不了，你可别嫌弃哈。”一想到伊芙丝跟着自己，要么吃餐馆，要么吃干粮，朵菲儿还怪不好意思的。
朵菲儿走向厨房，伊芙丝也跟了过去。朵菲儿蹲在壁炉前，探头往里看了看，果然黑黢黢一片，积满了厚厚的烟灰和蛛网。“啧，够呛。老实说，我之前也没怎么用过。”她站起身，环顾四周，似乎在找趁手的工具。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闲置的水桶上。
“小伊芙，帮我再打点水来。”朵菲儿说。
伊芙丝拿起水桶，再次走到水槽边，注入魔力，接了大半桶水。当她提着水桶转过头来时，看到朵菲儿正对着壁炉口，手中拿着个刻有符文的石头，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低喝一声，双手向前虚推。
一股柔和但强劲的气流从符文种涌出，打着旋儿冲进壁炉口。只听“呼——”的一声，壁炉里瞬间烟尘弥漫（……），大量的黑灰和碎屑被气流卷了出来，如同黑色的雪崩，瞬间扑了朵菲儿一身。
“咳咳咳！呸呸呸！”朵菲儿猝不及防，被呛得连连咳嗽，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黑灰，狼狈不堪。她赶紧挥手驱散眼前的灰尘：“刚刚心血来潮想用用符文——要不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结果忘记这玩意儿不能控制力道了。”
伊芙丝赶紧把水桶提过去。朵菲儿就着桶里的水，胡乱洗了把脸和手，水很快变得浑浊。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着依旧灰扑扑的壁炉口，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灰今天不弄了，先把地给拖了。反正在飞龙堡也没少吃餐馆，也不差今天这一天。”
伊芙丝热心地用法师之手在水桶里抟出一个清澈的大水球：“要把衣服也洗洗吗？”她歪着脑袋，眼神里倒是终于有了丝小孩的清澈。
朵菲儿连连摆手，笑着叹了口气：“等会儿还是去洗个澡吧，你也是，在路上都没咋正经洗过，都有点臭啦。”
伊芙丝愣愣地点了点头，才回过神来自己确实很久没洗过澡了，“洗澡啊……”
“洗澡！必须洗澡！”朵菲儿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虽然效果甚微，“小伊芙你也别想跑，咱们都好好洗洗。不过……”她看了看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先得把地板擦完，不然洗完澡踩一脚灰，白洗了。”
两人重新打起精神，拿起抹布和水桶，回到客厅继续擦地。
有了刚才的教训，朵菲儿放弃了使用任何魔法（尤其是符文），老老实实地用抹布浸湿、拧干，蹲在地上，一寸寸擦拭着光滑的木地板。伊芙丝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旁边认真地擦着。
阳光透过已经擦干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斑，房间里似乎也亮堂温暖了许多。
安静地劳作中，时间悄然流逝。客厅的地板终于被她们合力擦完，虽然还有些地方残留着水渍，但整体已经焕然一新，散发着湿润的木香。朵菲儿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背，满意地看着光洁的地板：“呼……总算有点样子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蒙尘的窗户。天空已有暮色，暖风一股一股地涌了进来，带着洛瑟姆特有的、混合着河流、绿叶和远处城市烟火的气息，吹散了屋内残留的灰尘味。
伊芙丝也走到窗边，站在朵菲儿身边，向外望去。
窗外的景象与她们刚进城时又有些不同。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给洛瑟姆的建筑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们所在的小街相对安静，但能听到不远处主街上传来的、比白天更显热闹的喧嚣——那是结束了一天学习或工作的人们归家的声音，是马车驶过的辚辚声，是商贩收摊前的最后吆喝，还有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个酒馆飘出的欢快音乐。
视线越过低矮的屋顶，能看到更远处波光粼粼的静月河主干。
河面上，点点帆影在夕阳下变成了剪影，缓慢地移动着。河对岸，内城洛瑟姆学院那些宏伟的尖顶建筑，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庄严而神秘，窗户里陆续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如同点缀在巨大建筑上的繁星。
天空是渐变的色彩，从西边的橙红、金粉，过渡到头顶的深蓝，再向东延伸为静谧的靛青。几颗早出的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天幕上闪烁。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万家灯火却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群，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洛瑟姆的夜晚，开始了。
“看，”朵菲儿指着远处学院亮起的灯火，“我当年啊，还在学校的通宵自习室里待过呐，信我的，别待，没用，第二天还困。”
伊芙丝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在暮色中显得既遥远又近在咫尺。一种混合着期待与茫然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灰尘和水渍的手，又抬头望向那片灯火。
“饿了吧？”朵菲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收拾得差不多了，咱们先去洗个澡，然后出去找点好吃的！我对外城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时候，我可是每天都盼着周末能出学校、下馆子。”她拍了拍伊芙丝的肩膀，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至于壁炉的灰嘛……明天再说！”
伊芙丝恍惚地点点头。
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听着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感受着身边朵菲儿传来的温暖气息……那份安心感再次充盈起自己的身体，关于“家”的模糊念头渐渐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