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兮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宗门,洞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万年玄冰散发的寒气无声流淌。师尊不在。她刚在蒲团上坐下,试图调匀因山下那场意外相遇而紊乱的气息,洞府的石门便被轻轻叩响。
一名外门弟子垂首立在门外,声音带着恭敬:“沈师姐,宗主有令,请您即刻前往正殿议事。”
正殿?沈晏兮心头掠过一丝微澜,白日里集市上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和那声暧昧的“小晏兮”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定了定神,清冷的面上看不出波澜,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起身整理了下微有褶皱的青色衣襟。
踏入灯火通明的正殿,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宗主端坐主位,面色沉凝如水。几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老也赫然在列,目光复杂地投注在殿中央。而那个让沈晏兮心跳漏拍的身影,果然就在那里。
沈雨霖依旧一身华贵的深紫罗裙,身姿曼妙地立着,姿态看似慵懒随意,周身却隐隐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她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自己涂着艳丽丹蔻的指尖,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沈晏兮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师尊尊。寒望舒静立在宗主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月白剑袍清冷如霜。她的脸色比殿外凝结的冰棱还要苍白几分,那双总是澄澈空明的冰魄眼眸,此刻正死死锁在沈雨霖
“沈晏兮,你来了。”宗主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打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沈雨霖闻声,悠悠转过身。潋滟的桃花眼精准地捕捉到沈晏兮的身影,瞬间盈满了璀璨的笑意,那笑容在殿内通明的灯火下,显得格外耀眼,也格外……刺目,尤其落在寒望舒眼中。
“小晏兮,”沈雨霖的声音婉转如莺啼,带着一种刻意拉近的亲昵,“一日不见,这清冷的宗门月色,可曾让你想起坊市的热闹,还有……我?”
沈晏兮没理会她话里的调笑,只微微躬身向宗主行礼,清冷的视线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落在沈雨霖那张过分明媚的脸上。月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轮廓,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几缕碎发拂过她清绝却带着一丝病弱苍白的脸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玉瓷娃娃。
沈雨霖似乎很满意她的注视,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定地落在沈晏兮脸上,收敛了些许玩笑神色,正色道:“好了,说正事。正式介绍一下。我名沈雨霖,来自北境极深之地的隐世之所——‘沧溟墟’,沈氏一族当代掌事之一。今日冒昧前来贵宗,只为寻回我族流落在外多年的血脉至亲。”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沈晏兮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你,沈晏兮,是我嫡亲姐姐沈清漪唯一的女儿。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小姨。”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沈晏兮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心脏,白日里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更加强烈、更加清晰,仿佛沉寂已久的弦被狠狠拨动,发出无声的嗡鸣。父母……这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第一次被赋予了如此确切的指向。
“空口白话,不足为信。”寒望舒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锋芒,直指沈雨霖。
沈雨霖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恼。她优雅地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点幽光闪过,一枚非金非玉、边缘残破、散发着古老阴晦气息的深灰色骨片悬浮在她掌心之上。骨片表面,一个扭曲而神秘的符文清晰可见——其形态,竟与寒望舒在藏经阁拓印下的、与沈晏兮眼角魔纹极其相似的符号如出一辙!同时,她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如宝石的血珠悬浮而起,散发出一种强大而奇异的血脉波动。
“此乃我沈家传承信物,‘祖骨’残片。唯有最纯粹的沈氏嫡系血脉之力,方能引动其共鸣,唤醒其上沉睡的印记。”沈雨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沈晏兮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鼓励,“晏兮,信我,便试着引动你血脉深处那股独特的力量,靠近它,轻轻触碰它。它会告诉你答案。”
沈晏兮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枚骨片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下意识地看向师尊,寻求一丝依靠。寒望舒紧抿着淡色的唇瓣,冰魄般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晏兮闭上眼,努力摒弃杂念,回忆着擂台上那种濒临绝境时,体内冰火对冲、撕裂灵魂般的狂暴感觉。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冰寒与灼热奇异交织的气息,小心翼翼地从她指尖探出,带着试探,缓缓伸向那枚悬浮的骨片。
嗡——!
就在那丝气息触碰到骨片表面的瞬间!那枚沉寂的残片骤然爆发出深邃幽蓝的光芒!其上那个扭曲的符文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起,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共鸣之声!与此同时,沈雨霖悬浮的那滴血珠也仿佛受到了召唤,散发出与之同源的、血脉相连的波动气息!
光芒与共鸣,无声地诉说着不容置疑的事实。
沈晏兮猛地睁开眼,清冷的眸子映照着那幽蓝的光华,瞳孔深处是巨大的震惊和茫然被击碎的痕迹。酸涩、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复杂地交织在心头。沈家……小姨……原来她并非无根浮萍。
“晏兮,”沈雨霖收回光芒渐熄的骨片和血珠,声音比方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疲惫,“沈家隐世,并非贪图安逸。百年前,沧溟墟深处镇压天地异变的‘归墟之眼’突发暴动,浊气倒灌,侵蚀墟境。我族世代镇守,无数先辈血染墟土,才勉强将其压制。然而,封印之力日渐式微,近些年异动愈发频繁,唯有身负最纯净‘源初混沌’血脉之力者,以其为引,方能彻底沟通墟源,加固封印,保一方天地安宁。
而你……”她看着沈晏兮,眼神复杂而笃定,“是族中古老预言里,唯一能承载此力,担此重任之人。当年你尚在襁褓,族中突生变故,强敌环伺,你父母为护你周全,拼死将你送出……却也因此与你失散多年。我们……从未停止过寻找你。”
“所以,你此行,便是要带她走?”寒望舒的声音比殿外的寒潭更冷,“去填那个所谓的‘归墟之眼’?以她如今的状态,连自身血脉都难以压制,此去与送死何异?”她看向沈晏兮,那眼神里是深切的忧虑,甚至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恐慌。
“寒剑尊此言未免偏颇。”沈雨霖气势丝毫不弱,桃花眼中锐光一闪,“回归沈家,接受族地‘混沌源池’的洗礼,修习完整的《源初古经》,才是引导她真正掌控血脉、摆脱暴走反噬的唯一生路!留在你这里,下一次血脉失控,谁能助她?谁能保证她不会伤及自身,甚至……祸及旁人?沧溟墟的传承,是唯一能救她的钥匙!”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宗主和长老们沉默着,这涉及隐世大族的秘辛和关乎天地的封印,他们不便置喙。
沈晏兮沉默地听着。归墟之眼的危机,父母的血泪,预言中的宿命,自身血脉的真相……这些沉重的字眼像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看向沈雨霖,对方眼中虽有急切,但更深的是不容置疑的担当和一种沉甸甸的守护。她又看向师尊,寒望舒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委屈和不甘,那眼神仿佛在说“别走”。
“……我,”沈晏兮开口,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犹豫,“需要时间想想。”
沈雨霖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随即又被理解取代:“好。事关你自身道路与性命,是该慎重思量。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脸色冰寒的寒望舒,语气放软了些,带着商量的口吻,“今夜,能否让我与晏兮同住一院?关于她父母的一些往事,关于血脉传承更细致的引导之法,我想单独与她细说。有些话,或许私下里……更容易说出口。”
寒望舒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下水来。晚上没有乖徒儿在洞府里……这个念头像根小刺,扎得她心口又闷又疼,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来。她几乎要脱口拒绝,可目光触及沈晏兮那双清冷眸子里对真相的强烈渴望,那拒绝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随你。”寒望舒最终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两个字,猛地一甩广袖,转身便走,月白的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还有一丝……被抛弃般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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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兮的小院远离主峰喧嚣,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青石小径和几丛修竹上,显得格外清幽宁静。她引着沈雨霖走进自己素雅的居室。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几,案上整齐摆放着几卷道经和笔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香,是她惯用的凝神香。
两人在窗边的矮榻上对坐。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几上,沈晏兮默默沏了两杯清茶,雾气袅袅升起,带着微涩的茶香。
沈雨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她的目光落在沈晏兮低垂的侧脸上,月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和微微颤动的长睫,那副沉静中带着茫然的样子,让她心头微软。
“沧溟墟,并非世人想象中的桃源。”沈雨霖的声音在寂静中流淌,比白日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沉静与追忆。她开始讲述沈家曾经的辉煌与守护的使命,讲到百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归墟之眼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喷薄的浊气如何侵蚀族地灵脉,族人如何在对抗中一个个耗尽本源,凋零陨落。她的声音很平稳,但沈晏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平静之下深埋的、刻骨的悲怆。
接着,她讲到了沈晏兮的父母——沈清漪,她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姐姐,以及她那位同样惊才绝艳的道侣。讲到他们如何在沈晏兮尚在襁褓时,因一次意外导致她体内潜藏的血脉气息提前泄露,引来觊觎者的窥探。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他们如何布下疑阵,拼死引开强敌,最终双双……陨落在外。沈雨霖的声音到这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顿了顿,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压下喉间的酸涩。
“你体内的‘源初混沌’,是钥匙,也是枷锁。”沈雨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看向沈晏兮,“它赋予你触及本源法则的潜力,却也时刻威胁着要将你撕裂、吞噬。沈家万载传承,唯有族地核心的‘混沌源池’,其池水蕴含天地初开时的本源气息,配合完整的《源初古经》引导,才能让你真正与血脉沟通,掌控它,而非被它奴役。稳固归墟之眼的封印,非你不可。这不仅是为了沈家的存续,为了沧溟墟的生灵,为了这片天地少些灾劫,更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能真正自由。”
巨大的信息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沈晏兮的心神。父母的牺牲,家族的重担,自身血脉的真相……像一张无形而沉重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她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茶杯边缘,指尖微微泛白。月光下,她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微微颤动,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归墟之眼……混沌源池……父母……”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盘旋,让她一时有些失神。
突然,一股微暖又窒息的包裹感从身后传来。
沈晏兮身体骤然一僵,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
沈雨霖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坐到了她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在柔和的月光下,褪去了所有的锋芒与算计,只剩下一种贪婪的怜惜和一种沈晏兮看不懂的、深沉的情感。
“吓着你了?”沈雨霖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哄慰,她朝沈晏兮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上那点丹蔻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过来。”
沈晏兮的脑子还有些懵,沉重的信息和身世带来的冲击让她思绪纷乱如麻。看着那只伸过来的、带着善意和某种莫名吸引力的手,以及沈雨霖眼中那复杂难辨却又让她心底某处莫名安定的情绪,她迟疑了一瞬。
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然而身体却像被那血脉的呼唤牵引着,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慢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挪了过去。
刚靠近,手腕便被一只微凉却异常柔软的手轻轻握住。那触感让沈晏兮指尖微微一颤。沈雨霖的手稍一用力,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沈晏兮便猝不及防地被她拉了过去,跌坐在她温软馨香的怀里。
“!” 沈晏兮瞬间绷直了脊背,清冷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真实的惊慌。她下意识地就想撑起身子逃离这过于亲密的桎梏。
“别动。” 沈雨霖的手臂已经环了上来,松松地圈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她轻易挣脱,又不会让她感到疼痛。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抬起,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指尖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微乱的发丝,然后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下巴轻轻搁在沈晏兮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带着她身上独特的清冽甜香,拂过沈晏兮敏感的发旋。
“阿兮……”沈雨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满足感,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晏兮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让她小巧的耳垂瞬间染上绯色,“阿兮真可爱啊……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沈晏兮彻底僵在她怀里,一动不敢动。清冷的面具还挂在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升温,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晕。这姿势太过亲昵,远远超出了她对“小姨”这个身份的认知。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那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清冽甜香,混合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温暖气息,让她感到陌生,心底深处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贪恋,贪恋这突如其来的、坚实的暖意。
她讨厌失控的感觉,此刻却连指尖都忘了如何用力。
“娃娃……谁像娃娃了……” 她在心里小声地、没什么底气地反驳着,带着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和羞恼。想挣脱,可腰间的手臂并不强硬,反而带着一种温柔的禁锢。如果用力挣扎,似乎显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太过……不近人情?
“算了……就一会儿。” 她悄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刚告诉我那么多沉重的事……也许是情绪太激动了?” 紧绷的神经在对方那一下下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梳理中,竟真的慢慢松懈下来。白日里集市的惊吓、大殿上的对峙、方才那沉重如山的真相冲击……积累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沈雨霖温软舒适的怀抱里,清冷的侧脸无意识地贴上了对方微凉的丝质衣料,感受着那布料下传来的、规律而令人心安的心跳。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复杂思绪,只留下一片安静的阴影。月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亲昵重叠的影子,静谧得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沈雨霖清晰地感受着怀中人儿从最初的僵硬、抗拒,到迟疑,再到此刻的彻底放松和乖顺依偎。她嘴角勾起一抹得逞又无比心满意足的弧度,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她收紧了环抱的手臂,将下巴更深地埋进沈晏兮带着淡淡冷香的白发里,满足地、无声地喟叹了一声,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窗棂,吹动沈晏兮颊边几缕柔软的发丝。沈雨霖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那缕发丝,感受着那如绸缎般的凉滑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