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过冰棱,投下清冷破碎的光斑,无声地映照着空寂。寒望舒没有坐在她高高在上的寒玉台,而是坐在了那张铺着冰蚕丝褥的软榻上——沈晏兮的床。
指尖划过光滑微凉的丝面,那触感,清晰地勾连着白日里沈晏兮指尖最后一次擦过她袖口时的微颤,细微得如同受惊蝶翼的振动。
她回来了。踏着清冷的月色,带着那个紫衣女人深不可测的气息。回来,只为道别。
寒望舒闭上眼,白日的场景便如刻印般清晰回放——
“师尊尊”
沈晏兮站在洞府门口,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却单薄的身形,如雪白发束得一丝不苟,试图维持着惯有的清冷面具。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像投入石子的寒潭,漾动着难以平息的波澜。寒望舒甚至能看清她微微咬紧的、失去血色的下唇。
“弟子……要离开了。”
声音竭力平稳,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寒望舒端坐如亘古不化的冰山,冰魄般的眼眸紧紧锁着她,试图穿透那层强装的镇定。心,却在无声地沉坠。
“决定了?”寒望舒的声音比洞府的玄冰更冷冽,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落。
“嗯。”沈晏兮用力颔首,目光迎上寒望舒的审视,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却也泄露出一丝深藏的迷茫与挣扎, “去沧溟墟。有些事……必须面对。”
寒望舒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沈家血脉,归墟之眼,前路凶险。
她只愿她的晏兮平安,留在她目光所及、羽翼之下。可洞府外那道紫影,如同无形的天堑。
沈晏兮的目光,仓促地扫过洞府熟悉的角落——她常打坐的寒玉台,映着月光的冰棱窗,最终,落回寒望舒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对着寒望舒,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郑重大礼。
“这些年……多谢师尊尊……庇护之恩。”
“庇护之恩”……比“照拂”亲近些许,却依旧带着刻意划下的距离。
寒望舒的心像被无形的冰刃狠狠剜过。那些深夜疗伤时的相依,那些枕膝而眠时的全然信赖,那些她笨拙给予、对方默默承下的关切……难道都要被这“恩情”二字抹去,归于冰冷的过往?
沈晏兮直起身,脚下像生了根,磨蹭着转身。
寒望舒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起身,想抓住那片即将离去的玄色衣角。
沈晏兮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鼻音:
“师尊尊……”
“我……我可是五行天灵根呢……很厉害的……您……您别太担心。”
话音未落,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凝滞的空气和心底翻涌的酸涩,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扑向洞府外刺目的天光,也扑向那个等待的、带着强大庇护意味的紫衣怀抱。
就在她身影即将完全融入那片光晕的瞬间——
寒望舒看得无比真切!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挣脱了束缚,从沈晏兮低垂的、剧烈颤抖的长睫末端,骤然坠落!
那滴泪,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目的银线,“嗒”的一声轻响,砸在冰冷坚硬的玄冰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微不可察的湿痕。
她哭了。
那个在擂台上引动冰火、睥睨四方的五行天灵根。
那个总是清冷疏离、仿佛对万物无动于衷的徒儿。
在转身离开她的瞬间,落下了无声的一滴泪。
寒望舒僵在原地,冰魄般的眼眸死死钉在地面上那点微小的湿痕上,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最深处。
洞府的大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也吞噬了那滴泪留下的最后痕迹。
……
寒望舒缓缓睁开眼,指尖下丝褥的冰凉仿佛失去了知觉。脑海中只剩下那滴坠落的泪,和沈晏兮仓惶转身时,发梢划破空气留下的、绝望的弧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份……让她方寸大乱、痛彻心扉的牵绊。
是初见时,雪地里那个伤痕累累却眼神倔强如寒星的白发少女,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冰封的世界?
是日复一日,看着她沉默地在修炼场上挥汗如雨,虎口崩裂、鲜血染红剑柄也咬牙不吭声,那份近乎自虐的坚韧,悄然融化了心底的坚冰?
还是她第一次重伤,,自己守在榻边,感受着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心跳时,那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呼吸?当她终于挣扎着睁开眼,虚弱地唤出那声“师尊尊”,自己狼狈别开脸掩饰的瞬间?
亦或是……更细微的瞬间?
是她意识混沌时,无意识地将最脆弱的后背留给自己?
是她笨拙地用自己方式“安慰”,承诺“会保护好自己”时眼底的认真?
是她被众人看得羞愤裹成粽子,唯独在自己面前泄露那份真实的慌乱与无措?
点点滴滴,如同无声的雪,悄然累积。在她未曾察觉的漫长岁月里,早已在心底筑起了一座只为守护一人而存在的冰山。
这份心思,何时变了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或许,从那个白发少女用她独特的清冷与脆弱,凿穿她万载玄冰筑就的心防那一刻起,一切就已注定。她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的气息,习惯了那份笨拙又真实的亲近,习惯了将她视为自己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与牵绊。
直到沈雨霖的出现,直到那句“要走了”,直到那滴无声坠落的泪……寒望舒才无比清晰地、痛楚地意识到——
她早已无法将她仅仅视作徒弟。
那情感,混杂着师尊的守护责任,强者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以及……一份连她自己都羞于启齿的、对一个独立鲜活灵魂的深切眷恋与……
她想要她平安,却又渴望她永远留在视线之内。想要她强大,却又恐惧她强大到足以展翅高飞,脱离自己的羽翼。这份矛盾而炽热的情感,在沈晏兮转身落泪的瞬间,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寒望舒缓缓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沈晏兮枕过的软枕上。那残留的清冽香气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她,熟悉得令人心碎。
冰冷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悄然洇入冰凉的丝褥,消失无踪。
洞府内,只剩下万年玄冰亘古不变的寒气,和一个剑尊无声的、冰冷的思念与……求而不得的钝痛。她坐在徒儿空荡的床上,守着徒儿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像一个被遗弃在无尽寒夜中的……孤独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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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鹄飞辇穿梭云海,归墟山峦飞速后退。沈晏兮倚窗,玄衣衬得脸色苍白。窗外流云,映照心绪纷乱。
对面,沈雨霖闭目养神,气息隔绝外物。飞辇内唯余风声与翅鸣。
这份静,却撬开了记忆的闸门。白日仓促的告别,如潮水般汹涌回现——
“晏兮——!”
粉色身影带风撞来。楚翎鼻尖通红,眼中水汽弥漫却强忍不落。她不容分说,将温热的油纸包塞进沈晏兮怀中。
“拿着!刚出炉的点心!沧溟墟荒凉,别亏待自己!” 语气是强装的师姐式命令,尾音却颤。她猛地抹眼,挺直背脊,眼神复杂。
语毕,疾步转身离去,紧攥的拳头却泄露了此时她的情绪。
山道阴影中,宋映淮如幽灵浮现。洗白的弟子服,低垂的头。
沈晏兮近前,她猛地抬头。眼中惯常的阴郁被清亮骇人的炽热取代——不甘、恐惧、担忧,熔铸成病态的执拗。目光如烙铁,死死攫住沈晏兮。
嘴唇翕动,嘶哑如砂砾磨砺:
“……活着回来。”
汉白玉广场上,华服宫装的唐玄素身姿笔挺,仪态完美,矜持从容。唯那双凤眸,紧锁沈晏兮背影,失落翻涌。
当沈晏兮踏上飞辇的刹那——
“啪嗒。”
一方绣着精致兰草、带着清雅香气的素白锦帕,从她紧握的手中滑落,无声跌在冰冷的石阶上。她浑然未觉,目光固执追随着远去的飞辇,直至没入云端。
“婚约一事,可不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