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鹄飞辇平稳降落在沈家地界的黑色晶石平台上。舱门滑开,带着古老灵能气息的凉风涌入,吹拂起沈晏兮玄色的衣袂。
她跟在沈雨霖身后踏出飞辇。纤细的身形在玄衣包裹下更显单薄,连日赶路让她本就白皙的肌肤透着一丝倦怠的薄红。
“到了。”沈雨霖的声音清冽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沈家,血脉所系,亦是责任枷锁。”他步伐沉稳,话语简洁却字字清晰,为这片陌生之地勾勒出轮廓:“东邻‘天工府’,机巧之术冠绝,表面中立,实则对归墟深处偶现的‘混沌晶簇’垂涎已久,需时刻提防其试探。西面…”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死敌,‘葬骨丘’。一群将自身炼为半尸、操纵亡骸、信奉‘归墟即永恒安眠’的疯子。他们视裂隙为圣地,视我沈家为亵渎与阻碍。你父母…十七年前,便是为阻其一次大规模血祭侵袭,力战不退,最终…尸骨无存。”
“父母…葬骨丘…尸骨无存…”冰冷的字眼,狠狠扎进沈晏兮心底最深处。
指尖在宽大袖中骤然收紧,几乎要嵌进掌心,长睫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随即又死死压住。她用力抿紧了淡色的唇,将所有翻涌的刺痛、茫然与空洞死死锁在漠然的面具之下,唯有那声从喉间挤出的“嗯”。
就在这时,通往堡垒内部的巨大蛇纹拱门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雀跃的骚动。
“快看!晏兮师妹!”
“天啊…比传影玉简里还要…”
“嘘!长老在呢!都矜持点!”
几个小脑袋迫不及待地从拱门后探出,全是身着玄黑镶银蛇纹服饰的年轻女弟子。她们努力想维持师姐的端庄,但亮得惊人的眼睛却像黏在沈晏兮身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好奇。
为首那位年长些的师姐,脸颊绯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上前对沈雨霖恭敬行礼,声音清脆:“恭迎雨霖长老回堡!” 随即,她转向沈晏兮,目光触及那张清冷绝伦、带着倦意薄红、此刻更显几分脆弱易碎的脸庞时,呼吸都放轻了,声音不自觉地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恭迎晏兮师妹…回家!” 她身后的女弟子们也齐刷刷行礼,目光热切又温柔,窃窃私语几乎压不住:
“呜…看起来好累,好想让她立刻休息…”
“玄蛇血脉…清冷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缕头发…好想帮她拢好…” 当沈晏兮因这过分的注目礼而不自觉地微微偏了偏头,一缕雪白柔顺的发丝滑过白皙的颈侧时,低低的吸气声和压抑的“好可爱”轻呼瞬间在女弟子群中蔓延开。
沈晏兮被这汹涌的、带着女性特有温柔与热切的“欢迎”弄得完全怔住了。警惕、审视、厌恶是她熟悉的,但这种纯粹而温暖的包围感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奇异的僵硬。“她们…为何如此?” 她抬起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黑眸,带着一丝真实的茫然迎上那些亮晶晶的视线。
沈雨霖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只淡淡颔首,便抬步向内。沈晏兮压下心头那点陌生的异样感,紧了紧玄色的衣襟,迈开步子跟上。行走间,玄衣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和笔直的背脊,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冷又坚韧的韵律,引得女弟子们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深处的阴影,身后才爆发出小小的、兴奋又心疼的议论浪潮。
沈雨霖并未走向喧嚣,而是径直穿过几条肃穆庄严的通道,最终停在一扇雕刻着昂首玄蛇盘柱图腾的巨大石门前。沉重的石门无声滑开,露出核心议事厅的真容。
厅内气氛凝重而复杂。
主位上端坐的家主沈苍,面容清癯,目光如电,一身繁复玄袍上暗金蛇纹盘踞,气息沉凝浩瀚,不怒自威。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踏入厅堂的沈晏兮身上时,那份威严深处,竟清晰地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沉痛。他左侧下首的主母——那位气质温婉娴静的美妇,在看清沈晏兮面容的刹那,眼圈便瞬间红了,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泛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怜爱,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右侧的二叔沈岳,身材魁梧,眉宇间惯有的煞气此刻也被一种深沉的歉意与复杂取代,锐利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对兄嫂遗孤的沉重责任。
“父亲,母亲,二叔。”沈雨霖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时缓和些许。
沈晏兮停在厅堂中央。面对这三位沈家真正的掌权者,面对那数道饱含愧疚、怜爱、审视、责任等复杂情绪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依旧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她没有行礼,只是微微抬起眼睑,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平静地迎上沈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血脉的共鸣在肃穆的空气中无声激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苍目光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人的愧疚;主母眼中浓烈得让她几乎想后退的心疼;以及二叔眼中那份审视下深藏的歉意与保护欲。“这些情绪…是因为父母?还是因为…流落在外的我?”一个冰冷的念头划过,却又被那过于沉重的目光压得有些滞涩。
厅堂内一片沉寂,唯有古老的灵能在墙壁纹路中无声流淌。
沈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亘古磐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在尾音处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牢牢锁住沈晏兮,仿佛要将这失散多年的血脉刻进眼底:
“回来了?” 两个字,重逾千斤,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与迟来的接纳。
主母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孩子…路上…可还辛苦?” 那关切之情,几乎要冲破沈晏兮筑起的冰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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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的氛围,比沈晏兮预想的更…沉重,也更温暖。
精致的灵膳摆满长案,灵光氤氲,驱散了些许归墟的寒意。主母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那份浓烈的心疼与怜爱几乎化为实质,每一次布菜,每一次轻声的询问“晏兮,尝尝这个雪莲羹,你小时候缠着你娘亲要,她总说太凉,得温着给你…”,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和追忆。
家主沈苍话不多,威严依旧,但每当视线扫过沈晏兮清冷的侧脸时,那深锁的眉头下,愧疚与沉痛便如影随形,更深处却是一种看着至亲骨血的复杂温情。二叔沈岳豪爽地讲起沈晏兮幼时的趣事,试图驱散阴霾:“哈哈哈,小晏兮那时候才丁点大,胆子却肥得很!缠着她爹要去玄冥渊边看‘大蛇吐泡泡’(指玄冥渊能量潮汐),吓得她娘脸都白了!结果被她爹架在脖子上看了一整晚,回来还兴奋得睡不着!” 笑声在提及兄嫂时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但那份对幼时沈晏兮的宠溺回忆,却让席间冰冷的空气回暖了几分。
“晏兮…” 主母终是忍不住,放下玉箸,眼圈微红,轻轻覆上沈晏兮放在膝上、略显冰凉的手,“你爹娘…最是疼你。出事前那几日,你娘还笑着说,等这次击退葬骨丘的试探,就带你去南边的暖谷看真正的花海…你爹还偷偷给你削了把小木剑,藏在枕头底下,想给你个惊喜…” 主母的声音哽咽,“孩子…是我们…是我们没能护住他们…也让你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
“大蛇吐泡泡…小木剑…暖谷的花海…”
主母和二叔描述的画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晏兮意识深处那片被尘封的区域,激起了涟漪。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带着温度、带着声音、带着气味的碎片——父亲宽厚肩膀的触感,视野突然拔高的兴奋;
母亲身上清雅的兰草香气,和她嗔怪时温柔的嗓音;还有那把藏在枕头下、带着新鲜木屑味道的、粗糙却让她爱不释手的小木剑…这些属于“沈晏兮”的、真实而幸福的童年记忆碎片,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它们如此鲜活,如此温暖,瞬间冲垮了她一直维持的冷漠外壳,让她心脏猛地一缩,鼻尖控制不住地泛起酸涩。
“这些…是我的…是“我”的…”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却微微颤抖着,最终没有动。她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要溢出的陌生水光。
席间气氛在追忆的暖流与失去的悲痛中交织。沈雨霖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沈晏兮微微低垂的头顶,眼神深邃。
接风宴在一种复杂而温情的气氛中结束。
沈晏兮被引至一处独立的院落——“听雪居”。院如其名,墨玉灵竹掩映,清幽雅致。引路的老仆恭敬道:“晏兮小姐,此处便是您幼时居住之所。家主与主母吩咐,一切按您旧时喜好布置,连那架小秋千都重新修缮过了。”
“秋千?” 沈晏兮心中一动,步入院中。果然,角落的灵竹下,一架小巧精致的秋千静静悬着,绳索和踏板都换成了新的,但样式依稀是她记忆中模糊的样子。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挥退老仆,独自步入主屋。屋内陈设雅致温馨,燃着安神的冷香,窗边小几上甚至摆着一盆不畏严寒的、盛开着细碎冰蓝色小花的灵植。这里的一切都透着用心的痕迹,与她记忆中那个充满父母宠溺和欢声笑语的小窝逐渐重合。那份初来时的冰冷疏离,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悲伤的归属感悄然取代。
她走到窗边,推开黑石窗棂。寒风灌入,带着归墟特有的气息。她看着远处嶙峋的黑色晶柱,心中那份属于“沈晏兮”的温暖回忆尚未散去,一个冰冷的念头却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蓝星…电脑……那些是什么?为什么感觉那么遥远模糊了?”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微却尖锐的眩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记忆的底层被蛮横地抽走、覆盖!
“不!不行!”一股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不仅仅是前世记忆的模糊,更让她惊恐的是,连带着刚刚复苏的、关于爹娘、关于秋千、关于小木剑的温暖记忆,似乎也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真切了!“是这里的环境?还是这具身体的血脉?在吞噬“林晚”,也在淡化“沈晏兮”?!”
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自我”即将彻底消融的恐惧,驱使着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过这间充满童年气息的屋子。视线最终定格在靠墙放置的一张沉重的黑檀木书案上。书案线条古朴,上面还放着她幼时玩过的几个光滑的、带着温润灵气的鹅卵石。
“那里…好像”
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救命稻草。她几乎是扑到书案前,无视那些鹅卵石和崭新的笔墨,苍白的手指带着一丝急切的颤抖,沿着书案内侧熟悉的木质纹理摸索——这个动作,仿佛刻在身体记忆深处!
指尖精准地按在一处微不可察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细小凸起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只有她能听见的机括声响起。书案侧面一块严丝合缝的木板无声地弹开,露出一个隐藏得极深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笔记本?
沈晏兮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册子取出。册子很旧了,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触感奇特的深蓝色硬质材料,上面没有任何字迹或图案,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这材质…与归墟堡、甚至与整个世界的风格都格格不入!是“林晚”带来的东西!
她颤抖着翻开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歪歪扭扭、极其稚嫩、显然是用炭笔一类的东西写下的字迹,笔画生涩,却透着一股倔强:
【我是谁?】
【沈晏兮?林晚?两个名字在打架…头好痛…】
【爹娘今天带我去荡秋千了,好高!风呼呼的!好开心!我要记住!】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还有一个家?有会发光的盒子。和会飞的铁鸟。…它们在变模糊!好害怕!】
【爹削的小木剑真棒!我要藏好!还有娘香香的…】
【不行!两个都要记住!我是沈晏兮,也是林晚!我要写下来!趁我还分得清!】
字迹到这里显得有些混乱和急切。
沈晏兮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向后翻去。后面的字迹逐渐变得工整、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内容却触目惊心:
【记录:双重记忆衰减现象加剧。‘前世’(蓝星)细节及关联情感每日流失约1.5%。‘今生’(沈晏兮)记忆,尤其是近期非强烈情感事件,衰减速度约为0.8%。推测:此世界规则或‘沈家玄蛇血脉’对异源灵魂记忆存在强同化/覆盖效应,优先侵蚀‘异源’,但长期也会影响‘本土’非核心记忆。】
【核心目标:守护记忆!守护‘沈晏兮’的爹娘和童年!守护‘林晚’的存在证明!】
【应对:建立双重记忆锚点。强制每日回忆并记录关键信息(尤其是幸福片段)。使用特殊符号加密(见附录)。物理锚点:小木剑(沈)、蓝星日记本(林)。】
【警告:遗忘即背叛。背叛爹娘的爱,也背叛‘我’自己。】
【今日锚点(沈):爹的肩膀,看玄冥渊‘泡泡’,好高好开心!娘做的雪莲羹,甜甜凉凉,娘说不许多吃。】
【今日锚点(林):故乡星球代号——蓝星。城市夜晚的灯光像星河。炸鸡的味道(模糊)。】*字迹在此处停顿,显得力不从心。
【今日锚点:我是沈晏兮,爹娘的女儿。我来自蓝星。我两者皆是。我不可迷失!】
翻到最后一页,是两行用不同笔迹、不同情绪写下的话:
第一行,是幼童般认真却歪扭的字迹:
【爹,娘,晏兮爱你们!永远记住!】
第二行,是力透纸背、带着决绝的清晰字迹:
【无论如何——守住‘我’!】
巨大的信息量和汹涌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沈晏兮!不仅仅是蓝星光怪陆离的碎片,更有属于沈晏兮的、被尘封的、关于爹娘宠溺的点点滴滴,如同被封印的潮水冲破闸门!父亲将她高高举起时的朗笑,母亲怀抱的温暖馨香,秋千荡起时的失重与欢叫,小木剑握在手里粗糙却安心的触感……这些属于“沈晏兮”的幸福,与“林晚”记忆中城市的光影、书本的墨香激烈地交织、碰撞!
“呃…”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冷汗涔涔而下。玄蛇血脉在她体内奔腾,仿佛在两种记忆的洪流中奋力维持着某种平衡,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像一道堤坝,防止她彻底被混乱吞噬。
剧烈的头痛和灵魂的震荡持续了很久才缓缓平息。
沈晏兮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案,大口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她颤抖着手,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仿佛攥着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