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角雪羊的领地在苍槐林的另一侧,需要翻过一道低矮的山脊。那里的地势相对平缓,背风向阳,长着一种耐寒的苔藓和地衣,是这些温顺生物过冬的理想牧场。
我抱着萝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地里。雪没过了我的膝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我不敢走快,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许多。胸前的这个小东西太脆弱了,我生怕一点颠簸就会让她不舒服。她的哭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哼唧,像一只迷路的小猫,听得我心里发紧。
“快到了,再忍一下。”我低声对她说着,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我那身引以为傲的、足以抵御严寒的柔软皮毛,此刻似乎失去了作用。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非常难受。这比我独自一人在暴风雪里追踪一头狡猾的雪狐三天三夜还要累。
终于,在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后,我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缓坡。
几十只通体雪白的长角雪羊正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坡上,低头啃食着被积雪半掩盖的苔藓。它们头顶那对弯曲的长角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正相互追逐嬉戏,不时发出一两声“咩咩”的叫声。
我停下脚步,躲在一棵巨大的冷杉树后,开始观察。
我需要找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它们的脾气通常会更暴躁,领地意识也更强。强行靠近,很可能会引发整个羊群的攻击。虽然我不怕它们,但如果打起来,吓到萝莎就不好了。
我的目光锁定了一只落单的母羊。它正安静地站在一处岩石旁,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不远处玩耍。它的腹部饱满,显然是奶水最充足的一只。
就是它了。
我把萝莎小心翼翼地放在树下的一个雪洞里,用厚厚的兽皮把她围起来,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用以呼吸。“在这里等我,不许乱动,也……最好别哭。”
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行动。我没有像捕猎时那样展现出攻击性,而是放低身子,收起利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我绕了一个大圈,从下风口的位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只母羊。
我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野兽的直觉是敏锐的。当我距离它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那只母羊猛地抬起了头,警惕地望向我这边。
我立刻停住,身体压得更低,一动不动,像一块长满灰色苔藓的岩石。
母羊盯着我看了很久,见我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便放松了警惕,重新低下头,舔舐着自己的前腿。
机会。
我像一阵风一样,无声地掠过雪地。在母羊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冲到了它的面前。它惊恐地“咩”了一声,正要用头顶那对坚硬的长角来撞我,我却伸出双臂,没有攻击,而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将它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地。
“别怕,我不是要伤害你。”我压低声音,试图安抚这只受惊的动物,“我只要一点点奶,就一点点。”
母羊当然听不懂我的话,它在我怀里疯狂地挣扎,四蹄乱蹬。不远处的小羊羔也受了惊,发出惊慌的叫声,整个羊群都骚动起来,纷纷朝我这边投来警惕的目光。
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我一手控制住母羊,另一只手笨拙地伸向它饱满的腹部。我那双习惯了采药和战斗的爪子,此刻显得无比粗鲁。我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我只能学着记忆里族中母亲们的样子,用指腹试探着挤压。
母羊挣扎得更厉害了,甚至用后腿狠狠地踹了我几脚。坚硬的蹄子踹在我的小腿上,生疼。
“安静点!”我有些恼火,但看着它那双惊恐的眼睛,又硬不起心肠来。
我叹了口气,只能用更温柔的力道,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终于,在我被踹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缕白色的、带着浓郁膻味的液体,从我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成功了!
我顾不上擦拭身上的雪和被蹄子踹出的泥印,急忙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掏空了的、硬壳的葫芦,小心翼翼地开始“收集”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整个过程充满了混乱与狼狈。我一边要安抚暴躁的母羊,一边要躲避它的攻击,还要分心去接那断断续续的奶水。等我好不容易接了小半葫芦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我松开了母羊。它如蒙大赦,立刻挣脱我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跑回了羊群中,对着我发出了警告性的嘶叫。
我没有理会它,只是举起手中的葫芦,对着阳光看了看。虽然不多,但应该够萝莎喝一顿了。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涌上心头,甚至冲淡了腿上的疼痛。
我带着战利品,快步回到冷杉树下。
雪洞里,萝莎正安静地躺着,看到我回来,她的小嘴动了动,似乎想笑。
“饿坏了吧。”我把她抱起来,靠在树干上。我拔掉葫芦的塞子,一股温热的奶腥味扑面而来。我试了试温度,还好,不算凉。
可问题又来了。该怎么喂她?
直接让她对着葫芦口喝?不行,她太小了,肯定会呛到。我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手上。我倒了一点羊奶在我的手心,然后小心地凑到她的嘴边。
萝莎闻到了奶味,立刻急切地伸出小舌头,开始舔舐我掌心的奶水。她舔得很用力,小小的舌头带着粗糙的触感,一下一下地刮着我的皮肤,痒痒的,也暖暖的。
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所有的疲惫和狼狈都烟消云散了。
我一点一点地倒,她一点一点地舔。我们就这样,一个喂得笨拙,一个吃得香甜。阳光透过冷杉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我们身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她满足的吞咽声。
那一刻,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
不是采到珍稀草药时的喜悦,也不是在战斗中获胜时的自豪。那是一种更加柔软、更加温暖的情感,像冬日里最和煦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我内心深处最坚硬的冰层。
喂饱了萝莎,她很快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坐在树下,没有急着回去。我需要思考。
我不可能每天都这样翻山越岭地来“偷”奶。我需要一个更稳定的食物来源。把母羊抓回木屋养起来?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出现了一秒钟就被我否决了。那样太残忍,我做不到。
也许……我该去求助长老了。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抗拒。长老巴洛虽然把我养大,但他对人类一直心存芥蒂。他总是说,人类是复杂的、危险的生物,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我们兽人无法理解的阴谋和欲望。把萝莎带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结果。
他可能会让我把她送走,送到最近的人类城镇。可一想到要把这么小的她,交到一群完全陌生的人类手中,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那个小木牌,那块染血的布,都说明她的处境并不安全。
我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萝莎。她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呼吸均匀而平稳。她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抓着我胸前的一撮毛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的心,在那一刻,做出了决定。
不管长老怎么说,不管族人怎么想,我都不会把她交出去。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像在我心里落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被压垮,反而觉得脚下的雪地,踏实了许多。就好像我这二十六年来漫无目的的行走,终于有了一个方向。一个麻烦的、哭闹的、需要喝奶的方向。
我抱着她,开始往回走。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更长。我不再只关注脚下的路,我的耳朵像两架随时转动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一只雪兔跳过草丛的声音,远处枯枝被风折断的声音,甚至是一片雪从树上滑落的声音,都让我心头一紧。
我开始担心,担心那群丢下她的人类会不会回来,担心林子里会不会有饥饿的野兽闻到她身上的奶味。我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用我的身体将她完全护在怀里,隔绝了所有潜在的危险。
回到那间被遗弃的旧木屋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屋里冷飕飕的,火堆早已熄灭。我快步走到火塘边,把萝莎轻轻放在我那张由一整块熊皮铺成的床上——这是我整个屋子里最柔软的地方。
然后,我开始忙碌起来。
我熟练地用火石和干苔藓重新点燃了火堆,又往里面加了几块耐烧的硬木。然后我走出木屋,用我的爪子,砍伐了几棵小树,把木屋上那些破损的、漏风的缝隙都堵了个严严实实。我还找来许多干燥的松针和兽皮,在萝莎躺着的地方,围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巢穴”。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我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一块肉干当晚餐,一边看着睡在“巢”里的萝莎。她翻了个身,小嘴砸了砸,似乎在做什么美梦。我的尾巴就放在她旁边,她一伸手,就能抱住。
我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这间冰冷的木屋,或许可以称之为家了。一个麻烦不断的,却也……有了一丝温度的家。
明天,我需要想办法解决奶源的问题。也许,我可以用一些珍贵的草药,去跟那群雪羊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