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缓缓罩住青岚山。沈清辞坐在竹舍前的石阶上，手里捏着半片山枣核，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缠到院角那丛野菊上。
白日里苏云瑶留下的那串山枣，她只吃了一颗。剩下的用草绳系着，挂在檐下的钩子上，风一吹，便轻轻晃悠，像个小小的钟摆。
竹舍后的林子传来簌簌的响动，不是山风刮过竹叶的声音，倒像是有人踩着落叶，脚步放得极轻。沈清辞指尖微动，腕间的玉镯泛起层淡青色的光——这是有生灵靠近的征兆，但灵力波动极弱，更像个普通的凡人。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山枣核扔进竹筐里。余光里，一道白影从竹丛后闪出来，动作轻得像只夜鸟。是苏云瑶，发间的蓝花换了朵新的，花瓣上凝着的不是晨露，而是夜雾凝成的细珠。
“姑娘还没睡？”苏云瑶站在石阶下，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口盖着块粗布，隐约能看见里面露出的药草叶，“我见你药篓空了，想着你明日或许要去采药，便多采了些五味子。”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她的鞋上。白日里还沾着朱砂土的鞋底，此刻换了双干净的布鞋，只是鞋边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混杂着细碎的竹屑——是从后山竹林深处带出来的，那里的竹子长得最密，寻常人很难穿过去。
“深夜入山，不怕遇到妖兽？”沈清辞的声音很淡，目光扫过竹篮里的药草。那些五味子比白日里见的饱满许多，果柄处还留着新鲜的断口，显然是刚摘的。
苏云瑶把竹篮放在石阶上，手指在粗布上反复摩挲：“我在袖口抹了驱兽草的汁。”她忽然掀起布的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是用粗麻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女红的人做的。沈清辞打开时，一股淡淡的药香漫出来，里面是些晒干的花瓣，颜色和苏云瑶发间的蓝花一模一样。
“这是护魂花，”苏云瑶的声音低了些，“晒干了泡茶喝，能安神。”
沈清辞捏起片花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握着块冰。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有人把这花塞进她嘴里，说“含着它，瘴气就侵不进来了”，那花瓣在舌尖化开时，也是这样的凉意。
“你似乎很清楚我需要什么。”沈清辞抬眼，月光落在苏云瑶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她的瞳孔很亮，像盛着两汪潭水，里面映着竹舍的灯火，还有她自己的影子。
苏云瑶的手指蜷了蜷，布包的系带被她捻得发皱：“我……我猜的。看你药篓里总有些安神的药，想着你许是夜里睡不好。”她转身指向院外的竹林，“你看那棵最老的竹子，竹节上是不是有个小缺口？”
沈清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月光穿过竹枝的缝隙，果然在最粗的那棵竹身上，看见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那是她八岁时换牙，用新长的门牙啃出来的记号，后来搬去主峰，便再没留意过。
“小时候总爱啃那竹子，”苏云瑶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像风吹过空竹，“后来每次来，都要看看那缺口长没长好。”
沈清辞的心猛地跳了下。啃竹子那天，她刚被师兄们嘲笑“牙长得丑”，躲在竹林里哭，有人蹲在她身边，说“等竹子长高了，你的牙也会长得好看”，那人发间的蓝花蹭着她的脸，痒得她直笑。
原来不是梦。
檐下的山枣串被风吹得晃了晃，草绳的结打得很紧，和苏云瑶白日里串野果的手法一般无二。沈清辞忽然发现，那草绳的末端，拴着片极小的竹片，上面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瑶”字，被露水浸得发涨。
“你这竹篮，”沈清辞的目光落在石阶上的篮子里，“底下是不是垫着块绣了兰花的布？”
苏云瑶的动作顿了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往后缩了缩手：“是……是我娘留下的旧物，想着垫着药草不容易坏。”
沈清辞想起自己丢失的那块兰花纹帕。那年她在断魂崖采药，被瘴气迷了眼，帕子掉在崖底，后来只找到块沾着血的碎布，上面绣着的半朵兰花，和苏云瑶竹篮里露出的那角一模一样。
竹舍的灯火忽然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墙上，重叠在一起。苏云瑶的呼吸有些急促，发间的蓝花轻轻颤动，花瓣上的夜珠滚落，滴在石阶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像滴未落的泪。
“我该走了。”她拿起空竹篮，转身时裙摆扫过石阶，带起片干枯的竹叶，正好落在沈清辞的脚边。叶面上有几个细密的小孔，像被什么虫子蛀过，边缘却很整齐，更像是被人用指尖一片片掐出来的。
沈清辞捏起那片竹叶，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昨夜梦里，有人用这样的竹叶给她接露水喝，说“这叶子干净，比溪水里的甜”，那人的指尖也是这样，带着淡淡的竹香。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竹林深处。沈清辞站在石阶上，看着苏云瑶的身影被竹影吞没，发间的蓝花像点不灭的星火，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檐下的山枣串还在晃，草绳的结在月光下泛着极细的银光。沈清辞忽然想起苏云瑶腕间的那道疤痕，形状像极了被龙须草勒过的痕迹——而她药篓里，正好有捆刚采的龙须草，草茎坚韧得能勒进肉里。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隐约的兽鸣。沈清辞低头看着脚边的竹叶，忽然发现叶尖被人用指甲刻了个极小的符号，像个“辞”字，被露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那笨拙的笔画。
竹舍的灯火灭了。沈清辞躺在床榻上，腕间的玉镯温凉如水。窗外的竹影在月光下晃动，像有人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放什么东西，动作轻得怕惊扰了梦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