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平静的目光，如同冰冷而清澈的溪流，瞬间浇灭了莉莉娅心中那份因“成功”而燃起的火热与自得。
那句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把精准而锋利的钥匙，猝不及其防地撬开了她思维中某个被固有观念层层封锁的领域。
“同……同伴与奴隶的区别？”莉莉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看似简单却无比复杂的问题，大脑却一片混乱和空白，固有的认知受到了强烈冲击。
在她所受到的教育和一直以来所处的魔族上层环境中，力量、掌控、服从、依附才是永恒不变的常态。
上位者支配下位者，强者掌控弱者，利用契约、武力、利益等一切手段确保忠诚和绝对服从，这不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事情吗？
“同伴”这个词，在她过往的认知里，更多是源于利益结合的暂时同盟，极其脆弱；或者就像她之前与伊莎贝拉、塞西莉娅那样，建立在不平等依赖关系上的扭曲的“朋友”关系，本质上仍是依附与利用。
而奴隶契约，名称虽然难听，但它确保了百分之百的掌控，杜绝了一切背叛的可能，难道不是最安全、最有效、最一劳永逸的方式吗？
她们之前那样恶劣地对待艾莉西娅，现在承受这样的束缚，难道不是罪有应得？
她不理解，夜璃殿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看着夜璃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角落的紫眸，慌乱地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证明自己的“正确”：“夜璃殿下，我……我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杜绝任何潜在的风险！有了这份魔法契约的绝对约束，她们的灵魂和未来都将被绑定，就绝不敢起丝毫二心，绝对听从您的任何命令！这……这难道不是最稳妥也是最可靠的方式吗？她们之前那样对待艾莉西娅，这是她们应得的惩罚和报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因为她发现夜璃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缓和，更没有露出任何她所期待的赞许。
夜璃轻轻地将那两份契约书拿起，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便直接递给了身后的露娜，只吐出简洁的两个字：
“销毁。”
“遵命。”露娜毫不犹豫地应道，甚至没有一丝疑问。
随后在莉莉娅震惊无比与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中，露娜的手中瞬间燃起一团纯净而炽烈的银色火焰，那火焰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虚妄与束缚。
那两份承载着绝对强制力，足以让两个古老贵族家族小姐万劫不复的魔法契约，在银焰中连灰烬都未曾留下，便彻底化为虚无，连其上附着的魔法约束力也瞬间消散于无形。
做完这一切，露娜再次安静地退回夜璃身后，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莉莉娅，”夜璃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她并没有斥责她，而是开导：“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并非被外部强大的力量摧毁，而是从内部开始腐朽崩塌。最危险的刀刃，并非源于正面对峙的敌人，而是来自身后那些因压抑怨恨而扭曲的自己人。”
她顿了顿，看着莉莉娅眼中依旧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与难以置信，继续耐心地解释道：
“你虽然用绝对的恐惧和强制性的条款束缚住她们，看似一劳永逸，解决了所有问题。
但你可曾想过，在签下那份契约的瞬间，她们此刻心中充斥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是感激涕零的效忠，还是深入骨髓的屈辱又或者难以消弭的怨恨与战战兢兢的恐惧？
当一个人的内心只剩下这些负面情绪时，她们或许确实因为无法反抗的契约而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但她们会消极怠工，会阳奉阴违，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竭尽所能地保全自己甚至给我使绊子。
更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关键时刻，因为内心积压已久的仇恨与对摆脱束缚的极度渴望，而做出最不利于我的选择，也就是所谓的‘背刺’。
因为对于她们而言，效忠于我，并非出于自愿，并非为了任何共同的目标或未来的希望，仅仅是为了逃避眼前即刻降临的惩罚。
这样的忠诚，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高塔，看似宏伟稳固，实则内部空虚，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能轰然倒塌，甚至反噬其身。”
莉莉娅怔怔地听着，这些关于人心，关于统治哲学的层面，是她那专注于生存和攀爬的十六年人生中，从未真正深入思考过的领域。
她只想到了如何用最快、最有效、最彻底的手段控制住局面，完成指令，却完全忽略了人心本身的复杂性。
“而同伴，”夜璃继续说道，语气稍稍放缓，却更加清晰，“或许听起来不如奴隶那般令你感到绝对安全和直接。
但真正的同伴关系，是基于共同的利益，一定程度地相互尊重，甚至是对未来一致的愿景的结合。
她们选择追随你，不是因为无法反抗的魔法契约，而是因为经过权衡，相信追随你能为她们自己带来更好的未来，得到她们想要的事物，这可以是稳固的庇护，可以是发展的资源，也可以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平台和尊重。
而作为主导者，你需要清晰地让她们明白追随所能得到的好处，同时也要让她们清楚地知道背叛所需付出的代价。
这种关系，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经营，更需要智慧去驾驭和平衡，但它所带来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以及长期的稳定性，远非一纸冰冷残酷的卖身契所能比拟。”
夜璃平静地看着莉莉娅：“莉莉娅，你或许误解了我的意图。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两个因为害怕当众身败名裂而只会机械执行命令，内心充满怨毒的傀儡。我需要的是能够独立思考，能够在某些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甚至能主动为我分忧以及提出建议的‘追随者’乃至‘合作者’。
恐惧可以作为一种初始的威慑手段，但不能是维系关系的唯一基础。真正可持续的忠诚，是让对方清醒地认识到，跟着你，远比对抗或者阳奉阴违，能获得更好未来。”
莉莉娅彻底陷入了沉思，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居然……被一个年仅六岁的小萝莉，给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这种感觉无比复杂，既有羞愧，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震撼。
夜璃殿下……你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小魔王啊！
莉莉娅永远猜不透夜璃那小小的脑袋里究竟装着怎样宏大而又精密的思维。
她的眼光和格局，远远超出了年龄的束缚。
莉莉娅感觉夜璃就像是外表是六岁小萝莉，内心却是已经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一般。
但冷静下来细想，莉莉娅不得不承认，夜璃殿下是对的。
自己之前的行为，看似精明高效，实则短视而危险，充满了惯性的傲慢与对“控制”的片面理解。
她只想着如何尽快向新主人展示自己的“能力”和“狠劲”，却完全误解了这位小主人真正想要构建的东西。
她差点因为自己的“小聪明”和长期在伊莎贝拉她们影响下形成的思维定式，弄巧成拙，不仅没能完美完成任务，甚至可能为夜璃殿下的未来埋下巨大的隐患。
“对……对不起，夜璃殿下！”莉莉娅猛地低下头，声音充满了真正的懊悔与惶恐，这一次的道歉远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心实意，“是我愚蠢！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如何尽快完成任务，向您证明我的价值，却没有领会您的深意和远见！我……我立刻去想办法补救！或许我可以再去找伊莎贝拉她们谈谈，尝试用另一种方式……”
“不必了。”夜璃淡淡地打断了她，小小的身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契约既已销毁，此事就此作罢。今晚的宴会上，我会亲自跟她们谈谈。至于她们是否愿意真心加入，或者另有什么想法，我都无所谓。”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自信，仿佛那两人是否效忠，于她而言并非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因为是个聪明人都知道如何选择。
夜璃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准备离开接待室。
“诶！那我……我接下来该做什么？”莉莉娅连忙问道，语气有些无措，她生怕自己因为这次的“失误”而失去价值。
夜璃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恢复了平常：“……嗯，艾莉西娅今晚也会来参加晚宴，她性子软，可能会紧张不适应。你就陪在她身边，多照顾她一些，让她安心即可。至于其他的事情，暂时就不用你操心了。”
“遵命，夜璃殿下！我一定办好！”莉莉娅郑重应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将“照顾好艾莉西娅”这个任务的重要性提到了最高。
此刻，她对夜璃的认知已经完全刷新了，这位小主人与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高高在上，只知压榨和威胁的贵族完全不同，她的思维方式和统治哲学，深邃得令人敬畏。
“那我先走了。”
“嗯。”
在莉莉娅离开以后，夜璃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刚才说那么多话，有点耗神。
经过与莉莉娅的交谈，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人生导师一样。
这时一直沉默的露娜上前一步，罕见地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摸了摸夜璃柔软的发顶，她的声音里带着欣慰与……宠溺？
“夜璃殿下，您刚刚……越来越有领导者的风范和远见了。”
夜璃小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拍开露娜的手，但并没用力：“你就别调侃我了，露娜。我只是……不喜欢那种方式而已。”她低声嘟囔着。
……
与此同时，阿斯塔特家与霍恩海姆家的宅邸中。
正在各自房间里坐立不安又备受煎熬的伊莎贝拉与塞西莉娅，几乎在同一时刻，猛地感到眉心一热，随即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她们灵魂，带来沉重压迫感和绝望的魔法约束力，竟然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两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感受着体内重新变得“自由”的魔法回路和轻松了许多的灵魂。
“怎么回事？！契约……契约的束缚力消失了？！”伊莎贝拉惊疑不定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脸上满是茫然和不敢置信的狂喜。
“难道是……夜璃殿下那边……单方面解除了契约？！”而此时塞西莉娅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心跳骤然加速，“这……这怎么可能呢？那种等级的魔法契约……说解除就解除？夜璃殿下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更加浓烈的不安，瞬间取代了刚刚那一丝短暂的轻松。
夜璃殿下这个举动，完全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围，让原本似乎已经“注定”的命运，再次蒙上了一层难以看透的迷雾。
今晚的宴会，似乎变得更加吉凶难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