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镇，暮色渐合，细雨如酥。
年轻将军萧锐携少年广源踏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将军身姿挺拔如松，眉目凛然自带威仪，却偏偏在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江南烟雨也化不开他心中的从容。身旁的少年广源约莫十六七岁，目光清亮举止尚存稚气，步伐间总落后将军半步，显是恭敬中也带几分拘谨。
“广源，稍后你要好好看看、好好学。”萧锐声音沉稳，“代号‘蓝莲花’的那位，一年之内几乎单枪匹马端掉了茶帮在东部最大的人口贩卖网络——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广源略显疑惑：“将军，您不是一向反对我与灰道之人往来？今日为何……”
萧锐轻笑，拍了拍少年的肩：“有些事，纸上谈兵永远学不会。江南的水深，你要学的第一课，就叫‘实用主义’。”
话音未落，一缕婉转的苏州评弹自前方名为“宁客栈”的茶室飘来。二人推门而入，暖香扑面。
店内陈设典雅，五六张原木茶桌错落有致。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小台上那位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的少女。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她一身水绿色绣花古式长裙，云鬓轻绾，指尖在弦上轻拢慢捻。歌声清越之中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仿佛浸透了雨水与时光，听得广源一时怔忡，连杯中茶凉了也未察觉。
“将军，那姑娘……唱得真好，”他低声叹道，“看着年纪与我相仿，竟有如此技艺。”
萧锐抿茶，眼含深意：“广源，人不可貌相——尤其在如今的江南。”
曲终人未散。二人用完茶点，径直走向后院客间。方才歌唱的少女已候在廊下，姿态娴静如画。
“二位可是要住店？”
“住店不必，”萧锐微笑，“我们，想来买点莲子。”
少女眼波流转，声如清铃：“莲蓬节子尚未到季节，倒是山头上的茉莉，近日开得正盛。二位郎君可要瞧瞧？”
广源面颊微热，脱口问道：“不知姑娘是……”
“我便是蓝莲花。”她答得干脆，唇角扬起一抹与她年纪不符的淡然笑意，“既然专程为我而来，便请随我来吧。”
——
后院临海而建，是一座延伸向海面的智能浮岛。细雨中的海面泛着细碎波纹，浪花轻吻着合金堤岸。少女引他们在一处观海茶台落座，行动间裙裾微动，如风拂莲叶。
“直说吧，”她为二人斟茶，语气平静，“是为茶帮的事而来？”
萧锐接过茶盏，朗声一笑：“姑娘快人快语。茶帮以贩茶为名，行拐卖之实，多年来在东部布下暗网，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女子。海外归档的案卷中，七成受害者曾遭暴力胁迫，三成死于疾病虐待——姑娘雷霆出手，实乃大义。”
少女并未立即回应。她轻掀杯盖，嗅了嗅茶香，才抬眼看来。
“将军过誉。小女子只是……感同身受罢了。”她声音轻了下来，“见不得他人受苦，便行了些急策，说是替天行道，实则……也只是图个心安。”她目光扫过二人，“就像这茶，纵是西南上品，若不尽早品尝，又怎知冷暖良劣？”
萧锐闻言大笑，眉间肃然尽化：“说得好！广源，来，随我敬姑娘一杯！”
广源端着茶杯，心思却飘远了——将军今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是说好要谈收编正事吗？怎么尽说些茶啊花啊的……对我时可从没这么随和过。
——
稍后休息间隙，广源悄悄蹭到柜台前，低声问掌柜：
“老先生，那位姑娘……说话一直这么文雅吗？”
掌柜呵呵一笑：“薛璃这孩子啊，一穿上戏服、一开口唱曲，就像被哪朝的千金附了身似的，满口‘郎君’、‘小女子’的……习惯就好啦！”
正说着，楼梯口传来皮靴轻叩木阶的声响。广源回头，霎时愣在原地——
方才还古典婉约的薛璃已换了装束：海蓝色蓬松短裙映得她肌肤胜雪，长发如墨散落腰间，褪去戏妆后的眉眼清新灵秀，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英气。
“走吧？”她歪头一笑，声音清脆了许多，“再晚就看不到最好看的日落了。”
广源耳根一热，急忙正色道：“方才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薛璃。”她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叫小璃就好。”
——
三人漫步至石门街尽头。薛璃似乎卸下了所有包袱，时而蹦跳两步，哼着《白蛇传》的小调，发梢在海风中轻扬。
长街尽头，海峡对岸，赫然展开一片浩大而苍凉的图景——
昔日的上海滩如一座巨大的废墟遗迹横亘于天地之间。东方明珠塔依旧矗立，却已残破不堪，塔身缠绕着蓬勃的变异藤蔓，如同被巨蟒缠绕的骸骨。远处世贸大厦的玻璃幕墙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锈蚀的钢骨，夕照为其镀上一层血色的光。更远处，无数摩天楼宇沉默地伫立在暮霭中，窗洞漆黑如盲眼。植被从街道、高架和建筑的裂缝中疯长而出，整座城市仿佛正在被自然缓慢地吞没。咸涩的海风掠过废墟，传来空洞回响。
“你们瞧——”薛璃迎风而立，衣裙猎猎作响，“从这个角度看上海，是不是还是很壮观？”
广源望着那片曾代表人类文明巅峰的残骸，一时失语。末世之后的上海，残酷却又奇异地美丽。
“我从未……从未这样看过上海。”他轻声道，“第一次离它这么近。”
薛璃没有回头，她的目光穿越海峡，投向那片钢铁与植物交织的荒芜之城。
“远看是诗，近看……是血与铁。”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但无论如何，它还在那里——就像我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