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林晨不知道自己在那冰冷的墙角蜷缩了多久。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心脏被狠狠攥紧的剧痛，提醒着他那无法承受的现实。
孙琦死了。
这三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碾碎一切其他的念头。世界变成了一片灰暗无声的废墟，而他被遗弃在这片废墟中央，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寒冷和孤独。
路灯惨白的光线切割着地面的阴影，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蜷缩在角落、失魂落魄的年轻人。
最终，是生理上的冰冷和僵硬迫使他动了一下。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他挣扎着，用手撑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目光空洞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了脚下那部屏幕碎裂、早已没电关机的个人终端上。
他弯腰，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将它捡了起来。冰冷的玻璃碴刺痛了他的手心，但这微弱的痛感根本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麻木。
去哪？ 做什么？
他不知道。回宿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孙琦上次来找他时留下的淡淡香气。回家？那个他们曾经共同布置的小窝，此刻想来只会是更大的刑场。
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竟然是……
教授。
那个行为古怪，研究领域剑走偏锋，被许多同学私下里认为“有点疯”的研一导师——埃默里·克罗恩教授。
克罗恩教授的研究方向非常冷门且跨学科，涉及神经能量学、生物电信息传导、甚至还有一些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的领域——意识场理论和非标准生命维持。林晨当初选择他作为导师，一半是因为成绩刚好够到，另一半则是内心深处对这类边缘科学某种难以言说的好奇。
现在，这份好奇变成了黑暗中唯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
他知道这很荒谬，甚至可以说是疯了。但在彻底吞噬他的绝望面前，荒谬和疯狂反而成了唯一的浮木。
他踉跄着，漫无目的地走着，等他稍微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站在了脑科学院那栋略显陈旧的研究大楼下。克罗恩教授的实验室就在顶楼。
深夜的大楼空无一人，只有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他的门禁卡居然还能用，“嘀”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得格外刺耳。
他乘坐电梯上楼，机械运转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顶层的走廊比其他楼层更暗，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臭氧、金属和某种奇异草药的味道——这是克罗恩教授实验室的标志性气味。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一道狭长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落在昏暗的走廊地面上。
林晨停下脚步，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和巨大恐惧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奇异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一种非现实的眩晕感。
他伸出手，颤抖着，推开了那扇门。
实验室内部的景象一如既往地令人眼花缭乱。不同于其他实验室的整洁有序，这里更像是疯狂科学家和古典炼金术士的工作间结合体。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精密仪器闪烁着指示灯，与一些古朴的、甚至带有金属线圈和玻璃容器的装置堆放在一起。墙壁上贴满了写满复杂公式的图纸和一些抽象的能量场示意图。
克罗恩教授就站在一张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前，背对着门口，正专注地用一把精密的螺丝刀调整着一个布满接口的金属头环。他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穿着沾有些许油污的白大褂，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
“如果是送耗材的，放门口就行。如果是催进度的，告诉他，伟大的发现从不遵循时间表。”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活力和不容置疑的专注。
“教授……”林晨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克罗恩教授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推了推那副厚厚的、镜片一圈圈如同啤酒瓶底的眼睛。镜片后，一双锐利而充满探究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晨，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那副濒临崩溃的躯壳下所承受的巨大冲击。
“林？”教授微微皱起眉，“看看你这副样子……像是刚被自己的实验数据诅咒了。或者说，”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是遇到了比糟糕的数据更可怕的事情？”
“教授……”林晨重复着，向前踉跄了两步，双手死死抓住工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再也无法压抑的绝望和哀求，“救救她……求求您……救救她！”
克罗恩教授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那种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态度，反而让林晨抓住了一丝诡异的理性感。
“她死了……孙琦……她死了……”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官方说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她给我发了信息……‘他们要来了’……她知道了什么……她是因为……”
话语变得语无伦次，但克罗恩教授似乎听懂了核心。他放下手中的螺丝刀，拿起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手指。
“死亡是生命循环的终点，林。是熵增的最终胜利，是所有生物系统无可避免的归宿。”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很遗憾你失去了重要的人，但这就是现实。节哀。”
“不！不是终点！”林晨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您的理论！您说过……能量……能量是不会完全消失的！它只是转化！意识……思维……它们也是一种能量场，对吗？就像……就像您上次提到的，‘生物电灵魂假说’！还有……还有……”
他拼命回忆着教授曾经在课上随口提过的、那些被主流学界嗤之以鼻的边缘理论。
“还有您提过的‘湘西赶尸’！那些古老的传说里，不就是用符咒、铃声，某种……某种能量牵引，让死去的身体动起来吗？虽然可能是假的，但原理呢？如果那不是迷信，而是一种未被理解的能量驱动技术呢？”
克罗恩教授擦拭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的光芒不再是单纯的学术好奇，而混合了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东西。
“哦？”他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你记得倒是清楚。但那是民俗学和精神分析学的范畴，林，不是严谨的科学。”
“但您的理论是！”林晨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您说过，基于生物电和外部能量场的强干预，理论上可以重新激活高度可塑性的生物组织，甚至……甚至模拟出基础的神经信号传导！您那个‘体细胞潜能开发装置’……它……”
教授缓缓将绒布放在桌上，转过身，正对着林晨，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脸上。
“我的装置，”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设计的初衷是刺激重度昏迷患者的神经突触活性，理论上需要对象保有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它的能量需求极其苛刻，控制极不稳定，失败率高达99.97%，并且……从未在临床死亡超过一小时的个体上进行过任何理论外的推演。”
他向前迈了一步，实验室顶灯的光线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
“你是说，想用她来试验我的体细胞潜能开发装置？”教授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质询感，“你想用你已故女友的身体，进行一场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且极度危险、严重违背一切科研伦理的……疯狂实验？”
林晨被教授话语中赤裸裸的残酷可能性震得后退了半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当他看到教授眼中那并非完全拒绝，而是混合着警告、审视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被压抑的疯狂兴趣的光芒时，他体内某种东西彻底崩断了。
理性、恐惧、伦理……所有的一切都在失去孙琦的巨大痛苦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教授，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以让她起死回生吗？哪怕……哪怕只是‘动起来’！告诉我，教授！只要有一丝可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试！”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某些精密仪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声。
克罗恩教授久久地凝视着林晨，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其特殊、极其危险，又极其有趣的实验材料。
许久，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能量驱动……是的，能量是宇宙的底层语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林晨阐述，“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需要闪电，古老的尸傀需要符咒和执念者的精血……而我的装置，需要更高效、更纯粹的能量源，以及对生物电信号最精妙的模仿……”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工作台上那个复杂的金属头环，目光灼热。
“纯粹的‘复活’不存在，林。那只是神话。但我们谈论的……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一种由能量驱动，遵循物理法则，却超越常规生命定义的……‘动’。”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林晨。
“你确定要走上这条路吗？这条路的尽头，可能不是你期待的温暖怀抱，而是……你无法想象的造物。甚至可能是……深渊本身。”
林晨没有丝毫犹豫。他眼中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被一种偏执的疯狂所取代。
他重重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确定。无论结果是什么，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要她回来！”
克罗恩教授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声音低沉，“那么，首先，我们需要把你的‘睡美人’……带到实验室来。”
“记住，林晨，”教授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最后的警告，“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科学和魔鬼，往往只有一念之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