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老板娘脸色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答话的意思。在沉默了两三秒后，那个女子才冷冰冰地报了一个数字，顺势将一包瓜子拍在了柜台上面去，又别过脸去理都不理了。
余海对被监视人员唐小兰的第一印象就是“苦大仇深的还活在旧时代的家伙”。说实话，余海就职的学院里的学生全是这种人，他也见得多了。
默不作声地将钞票甩在柜台上，余海捻起了瓜子来，又饶有兴趣地多看了那家伙一眼——后者的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而看不清上面的表情。
“老板娘贵姓啊？”明知故问的余上校随手就将瓜子袋给撕了，随意无比地挨在了墙壁边上。
女子显得略微吃惊地看了余海一眼。在片刻的迟疑过后，唐小兰才老实地回答：“唐。”
余海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家伙的内心似乎远没有他想象中的极度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相反地，她可能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而已。
“唐姐。”擅长侃大山的余海随口一句就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这家店你是怎么开的？”
唐小兰一下子就恢复了那一副平板的模样，干巴巴地反问道：“怎么？你也想开店？”
余海挑了挑眉毛，捏着瓜子的手塞进嘴里：“开店不也挺舒服的吗？起码不用每天都起一大早跑去水培农场或者加工厂上班，只要在店里悠闲地呆着、等顾客来买东西就有钱赚了，这不挺爽吗？”
“嘿。”这会儿，轮到唐小兰冷笑了，“你可知道，单是开了这一家店，我就在工商业同盟行会那里负了一屁股的债？”
工商业同盟行会……这真是一个格外遥远的名词。余海尚且记得，这个名字还是洛邱让自己帮忙起的，成立旨在促进工业和商业的共同发展、增进信息交流和工序协同能力，以减少发展过程中的内耗……这个好像有点扯远了。
“好像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开店是只能去银行贷款，以后要还的不说，还盈亏自负？”余海思索了一阵子，终于想起来了相关的条例。
“哼，就是如此。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虽说能开店也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我们这些做老板的得一直背负着负债的压力。”
面对唐小兰的埋怨，余海只能尬笑两声敷衍过去：他总不能说这条规矩是他制定的吧。
结束了这个话题，余海又扭头、朝着行政大楼处努了努嘴：“唐姐，我在那边上班，以后可能会经常来买东西，关照一下啦。”
女子惊奇地看了余海一眼：“哟，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是个公务员？”
——看来，这个唐小兰确实是留意到了艾泽一直在盯着她看的事实，但她却没察觉到余海和艾泽是一伙的。也对，余海之前一直瘫在办公椅上摸鱼睡觉，压根就没到窗边去。
“什么公务员，就办公室看饮水机的，偶尔帮忙打几下手，碎一下纸啊、扫一下地啊、扔一下垃圾什么的。”余海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好了，我得回去了。”
在昂首挺胸地走进行政大楼后，余海才轻声地吹了一声口哨；这时候，他就连转过身去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生怕会被唐小兰怀疑。
“金属球，她有没有一直盯着我的后背？”
“方才的女子盯着你的背看了一会儿，而后就转移视线了。根据目前的数据库，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认为女子没有监视你’的判断无误。”
怎么这么拗口？余海听这话听了好一阵子才把关系给捋清了，但捋清后这话好像又没有问题……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有人这么说话吧？
算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再不济以后找本小学语文通读给它看看不就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即是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当然，闲暇下来的余海也总算提起了些许精神，找了纸笔来、开始仔细地记录起了最近的事件。
第一是三次灾害。格式塔已被根除，荒疫的危险则仍然萦绕在基地城的周遭——关于这一点，余海感到头皮发麻：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荒疫的感染者，也不知道荒疫究竟何时会卷土重来。
然后，还有一项……径直通往基地城内部的那一条人工开凿的地道，和袭击而来的灾兽。这是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的事件。
余海将这三项平平地列了出来，又沉思着以手指转起了笔。最后，他将笔尖落在了纸的顶部。
手腕稍微用力——笔尖拖出了“林臻”两个字。
林臻，一个神秘莫测的“敌人”。余海之所以要用敌人这个词语，是因为知情者都仅仅用这个笼统的词语来概括林臻的身份——余海根本不知道他的具体信息，也根本不敢去打听。
青年看了一眼正坐在窗边专注无比地注视着下面的人群的艾泽，默默地将名字划掉：艾泽本身也是当事人之一。虽然确定艾泽的记忆已被清除，但鬼知道这个名字会不会唤起她的回忆什么的。
“艾同学，有一件事情。”心里正沉思着的余海又望了一眼艾泽的背影与侧脸，“你好像已经被被监视人员唐小兰察觉到了。”
“欸？是，是这样吗？”艾泽立马转过头，投来了困惑不安的眼神，“真的吗？”
“刚才我们下楼去的时候，被监视人员一直在注视着你。”虽然余海知道艾泽可能也留意到了这一件事，但他觉得，对方似乎是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想办法澄清嫌疑。”
艾泽有些认真地捏住了自己的下巴，而后朝着余海转过了身子：“那……我该怎么澄清？”
“下班的时候，你去杂货铺一趟，和她聊聊天；然后你再透露一下身份，就说是行政部的实习生，只是没有活干、就在窗边画素描画。”余海打量了一下艾泽白皙纤细的手，“会画素描吧？”
艾泽茫然地嘟囔：“我，我怎么可能会画素描啊……”
“没学过？没关系。用你的仿生眼把看到的景色给印到脑子里，而后再用仿生手画下来。”余海冲着艾泽扬了扬下巴，“你的身体部件应该允许你这么做吧？这也不是需要技术的活。”
艾泽呆滞了一会儿，又有些黯然道：“但那只是把景色完完整整地复制下来而已，根本不是素描……”
“问题不大，你先画着，反正这画的目的也是拿去敷衍被监视者、来消除她对你的怀疑。”就和青年本身的性格一样，余海一开口就是“敷衍”，“她不信那也没办法，但首先你得先去忽悠。”
于是艾泽同学盯着某个方向看了好一段时间，才将眼睛缓缓闭上。在揉了一会儿眼珠子后，她才拿着纸笔坐到了会议桌前，老老实实地开始画了。
既然艾泽坐在了桌前，那余海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纸笔收拾了起来：他并不希望自己写的内容被艾泽看见。
在恍惚之间，青年有些出神地盯住了艾泽的面庞：正仔细地画着画的少女面容恬静无比，微微下撇的嘴角显出了她的认真。在静默之中，她搁在桌面上的手腕轻轻地挪动着、震出沙啦啦的声音。
现在的艾泽，根本就不像是“敌人的帮凶”，而只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而已。
“林臻。林臻将军。”余海出神地喃喃着，手指不经意地在桌上敲打出节拍来，“……你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而让人们甘愿誓死追随？”
“唔嗯？怎么了？”艾泽有些好奇地抬起了头。在余海的视线中，她的睫毛正微微扑闪着。
“不，没什么，你先继续吧。”
趁着艾泽彻底地进入了状态，余海也一声不响地溜出了会议室。跑到了走廊上的他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别的声音过后，才喘着气抓住了腰间的通讯盒子。
很想知道过去的事情。那些被人为地故意地抹去的故事，似乎正在荒野的地平线上熠熠生辉着、闪烁着诱惑的光。
余海的手指就正放在“庄总指挥”的通讯键上。只要他稍稍用力，这个按键就会被摁下去。
摁下去之后……有很大的几率，他好不容易在对方身上建立起的信任会荡然无存。
最后的警惕让他有些颓然地放下了手。有些气闷的青年踱步到了走廊的尽头，站在了窗户的边缘，望向了眼前呈现着昏沉的城市。在厚重的有毒尘埃和辐射云团的遮盖中，苍穹黯淡无光。
“明天，这座城市将会面临一场恶战。”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一场规模未知的恶战。”
这是一场恶战，也是一场考验：对基地城防御能力的严峻的考验，对作战部专业业务能力毫不留情的考验。可以说，整个地球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它的战果。
如果可以的话，余海真的很想将基地城视为鲜烈而不屈的反抗的奴隶；在命运的重压下，它背负着黯淡无光的未来，迎向敌人打出的一记重拳——
但事实上，基地城只是提线木偶，被徘徊于地球轨道上的幽灵们凝视着的木偶。它的一举一动都在幽灵们的眼中、发酵出浓郁的阴谋味道。
“愿此战旗开得胜。”他默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