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中。蹲在墓碑前的余海盯着那张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了的碑石，以毛巾细细地擦拭干净了上面的污渍，又让手指沿着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一路向下滑去，涂抹出汗水的痕迹。
“郑警官，最近有些忙，我没能够照顾好小义。不过小义那孩子也总算愿意听话、在基地城的学院里好好读书了，出来之后……”
摩挲着墓碑粗糙表情的余海眉头微微皱了下去。他很想说“小义以后一定有着光明的未来”，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
基地城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城市，但同时也是一座巨大的囚笼。被囚禁于其中的人们艰难地抵御着来自大自然的一轮又一轮的袭击，于绝望之中探寻着所谓的光明。
从墓碑前站了起来的余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头望向了墓园的入口。在那里，正静静地伫立着的华莺一声不响地等候着他。
他迈步朝着门口走去。干净的墓碑前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留下香火。没有留下一束鲜花。什么也没有留下，除却肉眼看不见的敬意和缅怀。
在走到华莺的身边时，少女也非常自然地跟着一起迈出了步子。两个人就此并肩地走着，就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那位郑警官，就是在荒疫事件中牺牲的人吗？”
荒疫一直是他们两人心中不愿提及的痛苦。那是余海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其危险性更甚于他从休眠仓中苏醒后直面虫王、与初至地面时遭遇甲级灾兽的突然袭击。
在面对虫王时，余海还有头顶的“长歌”号武装卫星作为底牌，他只需要拖住时间便可；而甲级灾兽一战中，整个作战部都在为他护航，所有的特勤精英和战术机甲都在和敌人交锋。
但在荒疫中，没有人能够确保余海安然无恙。他唯一能够用以自保的东西是随时都会见势不妙、扔下他逃走的一枚金属球。
“是啊。”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余海浅笑了一声，他又想起来了郑警官被自己忽悠着捏着橘子和纸巾手忙脚乱的模样，“那家伙救了我的命。”
华莺有些惊讶地转过了头，睁大了眼睛：“原来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郑警官只是……”
“其实你认为的也没有错。”余海打断了华莺想要脱口而出的猜测，“但从结果上看，郑警官就是救了我的命。对于我来说，郑警官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整个基地城的救命恩人。”
但他的名字注定要默默无闻。郑警官从事着纠察部警官这一职责，这本来就意味着他必须在黑暗之中行走、而不能抛头露面。
所以，如今的大家更多知道的是派出所的某位警官在突发事件中丧命，而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为星盟和基地城贡献了自己的一生的郑警官在突发事件中用自己的生命敲响了警钟。
他们再一次不说话了。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以至于两个人都不愿再提及。
“对了，听说作战部的某位特勤精英和庄妍庄总指挥吵起来了。最近你不也和庄总指挥走得比较近吗？怎么不去看看？”
“嘿。”这会儿，轮到余海无情地哼哼着冷笑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是继承了庄妍的标志性笑容，“那家伙的性格是真的恶劣怪异。等她真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华莺更加疑惑不解了，而侧着头盯着了余海的脸颊，满眼都是困惑：“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之前还没有见过你这样子呢。”
“一个不懂得迁就别人的性格恶劣的家伙，一直不顾一切地我行我素，最终，周围的人都忍不下去了而和她翻脸的老套的故事。”余海也懒得管，张口就是一通造谣，“怎么样，理解了没有。”
华莺轻笑了一声，又把脑袋扭了回去：“你这家伙真是张口就来。注意一下影响吧，余上校。”
余海随口哈哈地笑着应付了过去，但心房也温暖了许多。……比起那个不知人情的庄妍，小华莺和自己的关系要更加亲密，两个人说话也会更加随意——这种关系让余海感觉很好。
与其说华莺是自己的小女（性）朋友，还不如说华莺是早就和他磨合好了的默契度十足的妻子。
“那么，余上校，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华莺的疑问让余海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作战部内部闹僵了，他一个外人又不好去插手；纠察部去狂欢了，被监视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了……
“学院开门了吧？学生们都在上课？”余海的脑袋里又蹦出了另外一个选项。
而华莺的回答也立即将这个选项扔进了垃圾桶里头去：“学院放假了。老师们要么在忙别的事，要么在跟着狂欢，所以没人上课。”
余海哑然了。这里的老师们……庄老师发了脾气正在和同事吵架，华老师（指华莺她爹华安民）估计是跑去狂欢了，而余老师在忙纠察部的事——其实只是在纠察部那里挂了个名，人在摸鱼。
“所以，该去哪里呢？”华莺又再一次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咖啡馆？”余海耸了耸肩，“我请客？”
华莺再一次地噗嗤一声笑。受到了少女的影响，余海也随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学生们的嘴巴都特别不严实，更何况是路小晓这种压根就没打算收紧口风的家伙——他的经历估计已经成梗了。
什么经历？那当然是跑到不需要花钱、按需分配的咖啡馆中、慷慨地向女同学们表示“我请客”。
两个人立即调转了方向，朝着距离学院不远的基地城咖啡厅走去。这一周都没什么时间的余海当然知道自己的咖啡份额还没有用完，所以他也才会表现得如此财大气粗：因为他本人本身就对喝咖啡没什么兴趣。
咖啡馆中并没有什么人。平素会占用咖啡厅份额的大多是中午放学后的学生，而既然今天的学院放假了，那里面空荡荡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陪着华莺坐了下来，余海走至咖啡机旁边，轻车熟驾地取了两只陶瓷杯，给自己和华莺各倒了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当然，他也不忘朝着想象中的摄像头灿烂一笑。
也算是负责维护咖啡馆日常运作的工作人员比较有职业道德吧，起码咖啡机里流出来的是加热过的滚烫咖啡，而不是昨天用剩的残羹剩饭。
接下来……应该就是惬意无比的午后时光了……吧？
在余海端着咖啡杯走回去之时，他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了某个人的影子，表情也因此变得奇怪了起来。敏感的华莺立即直起了身子，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是缪缪。看起来很疲惫的缪缪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脑袋，踉踉跄跄地朝着咖啡厅中走去。
“缪缪！”——所幸来者不是庄妍；如果进门的人是庄妍，那余海将要面临的就是令人尴尬的午后时光了，“感觉怎么样？”
缪缪循声望了过去，在看见余海之后，脸上奇怪的表情才消散了些许。她勉强挤出一个姑且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来：“早上好啊，余上校。”
她根本就没听见刚才自己打的那声招呼吗？还是说，她并没有声扬昨天发生的事情的意思？
余海也不好去强迫这个看起来已经相当地疲倦的人。很多时候，他们都只能看见特勤精英们风光靓丽的青春模样，但他们很少考虑到、这些青少年同时也是肩负着重任的战士。
华莺也小声地“啊”了一声。工作上的些许重合度让华莺曾经和缪缪合作过：对宁清小姑娘的身体改造手术就是她们两个人一起做的。
但余海和华莺都没有去干扰缪缪的意思。这个疲倦的人正拖着累赘般沉重的身躯朝着咖啡机的方向挪去，取来杯子、摁下按钮，又呆滞地看着滚烫浓稠的褐色液体汨汨而下……
“缪缪，你还好吗？”有些沉不住气来了的余海张口喊了一声。
“嗯，我还好。”缪缪转头看了余海一眼，那双深陷进去的眼睛和憔悴到了极点的脸色吓了余海打了个寒战：这女孩的模样像个鬼一样。
华莺也同样被吓了一跳。她一下子就攥紧了咖啡杯的把手，脸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缪缪，难道说，你……”
缪缪挥了挥手，示意华莺不要说下去了。待咖啡机自动地停了下来，她才慢悠悠地提着杯子、朝着桌子的方向走来，又顺势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小小袋子，捏着它的手轻轻一抖，发出了沙沙的轻响。
“要吗？”将咖啡杯摆在桌上，少女拉开椅子，疲倦地询问了一句，“糖。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糖？缪缪还有这种本事，还能够自己做糖出来？没有工业设备和原材料，她是怎么做到的？
但余海也不敢说、余海也不敢问，只是看着她将口袋里的糖哗哗地抖在了桌面上，随意地往自己的咖啡中投了一颗，任由它在粘稠和褐色的漩涡中搅出一阵涟漪来。
犹豫了一下，余海也取了一颗。咖啡机里的咖啡都是加工过的，里面的糖度用量全由人工智能来决定，所以青年也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闷声不语的缪缪将杯子抵在嘴唇边，抿了一口，才将它放下来、深吐出一口气。
“余上校，我该退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