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婴孩往往会忘却她襁褓的味道，但小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例外。原因无他：自她离开了散发着母亲温暖和馨香的怀抱以后，她就一直听着些嘈杂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这些噪音总会在她人生的旅途中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人世间总是如此喧嚣而满是悲哀，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啼哭以表达不满，她的周遭也不会产生分毫的变化。
所以，在她直面铺天盖地而来的炮火之时，她再度回想起了某个遥远的秋日午后的回忆。那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遥远的旧时代早就抹平了她过去创伤留下的伤疤。
那或许是一个平静的秋日午后。就和绝大多数人心目中的样子差不多：一片安宁的湖泊，一轮炙热而绚烂的烈日，诸多在脚步声中发出清脆的窸窸窣窣响的落叶，以及一颗困倦的心。
——印象之中，那时候又累又饿的自己就是这么蜷缩在长椅上睡着的。直到孤儿院的阿嬷找到自己为止，自己都是自由的。
但在那时候，饥饿而困倦的自己却未必能够睡得着——因为头顶正悬这一轮明晃晃的太阳。
太阳很温暖，能够让在秋日中衣不蔽体的自己得到些许抚慰，只是它太过明亮，刺得自己睁不开眼。……就和现在自己眼前的光景一样。
“我……我在想什么呢？”
精神稳定溶剂推注。浑身一颤的小王脱口而出一句，颤抖着的嘴唇中淌出了黏糊糊的唾液——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而在满天飞来的炮火中，重新回到现实的她再一次启动了脑内的芯片。
周围人的动作一下子被放慢了。一下子就运转到极致的小王紧张地左顾右盼。芯片的功能非常简单：通过机器分析，借助投射到小王仿生眼视网膜中的红色的移动轨迹，来给予小王一条生存率最高的前进道路。
只要小王严格按照这一条道路上的红色人影的动作来前进，她就有很大概率逃出生天。
——只是，今天的芯片似乎坏掉了。或者说，是现在的芯片坏掉了：她的眼前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红色的移动轨迹。
她的眼前只有许多迎面飞来的密集的炮火组成的弹幕。在慢速移动中，她甚至能看清楚那些正分裂着、在空中朝着自己露出死亡的獠牙的霰榴弹。
绝对不能像电影或者小说里的那样，用近战武器去劈砍飞来的炮弹。那只会让作为半血肉之躯的自己死得更惨而已。
踏着战斗机器人的残骸，满脸狰狞的少女怒目圆睁，张着小型力场护盾的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她前踏步而去，朝着她的敌人飞速闪烁——
“置死地而后生！如果没办法将这些炮弹格挡、或是闪开来，那就用最直接的方法：将发射炮弹的敌人斩杀掉就是了！”
她义无反顾地迎着炮火向前冲锋。在她的背后，那些仍处于惊愕状态的同僚们无一发出了堪称惨烈的怒吼和惊叫；那个纤细的身影如拥向明月与烈阳，也如拥向滚烫的温暖与彻骨的冰凉。
……
“喂，干嘛在公园的长凳上躺着。这里可是公众场合，容不得你这样不懂礼貌的脏小孩当家。你爸妈都去哪里了？”
“呵呵嘿。姐姐不也只比我大个几岁么？为什么要喊我脏小孩，这是在拐着弯弯骂自己吗？”
“嘿。你看我模样像小孩么？小子，年纪小、嘴倒还挺毒。怎么，无家可归？怎么不去学校读书？”
眼前的姐姐确实不像是小孩。这个模样还显得稚嫩年轻的少女身穿着黑色的制服，脸上布满了刚毅和决然。即使是在放松之时，她的脸也是绷得紧的，仿佛全世界都欠她无数钱——小王最看不得他人摆出这副凶神恶煞的面容来。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小王没有说谎的习惯；这个脾气让她在孤儿院里备受欺凌，而那一段经历也更让后世的她显得没心没肺、或是沉默寡言，“姐姐是干嘛的？”
“军校的学生。”既然小王已经给她腾挪出了一段长椅的位置来，那少女也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要不要来军校读书？现在军校不收学费，你找银行借着点钱垫付着食宿费就是了。”
小王张了张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除却混吃等死以外的道路；换句话说，她不会自谋出路。从这一点看来，她小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我，我不识字。”小王呆滞了一下，张口道。孤儿院的阿嬷也不识字，负责管账的人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滑头，他更是倚仗着认识些字而在人群之中耀武扬威，绝不会考虑些操办扫盲的吃力活。
面前的少女听得直摇头：“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人不识字，这话说出去真要笑掉大牙。”
这个疲倦的人静坐了一段时间。同样深呼吸着挨在长椅上的小王并不排斥：身边的人身上散着一阵好闻的味道，那有点像是院长阿嬷办公桌上摆着的花——好像是叫郁金香来着。
“我得走了，再不走宿舍就要关门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身旁的少女才以此话作为收尾。
小王并没有回答。这只是一位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她未必需要将对方放在心上。
凝望着那个窈窕而不失毅重的背影，一股困倦再度袭击了小王的意识。秋天下午温暖的落日，缤纷洒下的金色梧桐，以及一池汪汪地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清澈湖水，便构成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
“特勤精英‘孤烟’，请后撤……其他特勤精英正在掩护你。”无线电播报员的声音再一次地响起，在避难所的水泥面墙壁之间来回地荡漾。
避难所中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广播，盯着那只是一成不变地振动着的喇叭。站在门口的孙宏若有所思地望着人们眼中的渴望和焦虑，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而只是无言地冷笑一声。
“没事……‘孤烟’，既然你能够从硝烟中再一次站起来的话，就说明你还有行动能力。请后退！”
人群之中再一次沸腾。——他们的英雄在战斗中被智械猛烈的炮火偷袭淋了个满头满脸，以至于身影都被硝烟和粉尘彻底遮盖，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从废墟之上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不死的勇士，是上天赐予基地城、赐予华夏文明的英豪，是祝福、是祷词在人世间的化身，是代表着战斗与守卫的女战神！
余海看了一眼身旁的庄妍。此时的少女正满脸煞白，两只原本垂下的手抖得厉害；她的眼中的自然与镇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展着的有力的肩膀也斜斜地缩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没事的。”青年用力地捏了捏庄妍的掌心，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来将力量灌注入她的身体中，“情报员都说了，小王已经站起来了，说明她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就算有，抬回来治就是了。”
庄妍沙哑地呢喃：“不对，不是这样的……”
“特勤精英‘孤烟’！请后退！不要继续前进了！你这是要继续攻击、将敌人杀死吗——”
避难所中再一次地传来了汹涌澎湃的欢呼声。相拥而泣的人们满目皆是；他们衷心感谢上苍毫不吝啬的恩赐，感谢这一位英勇无比的女战神的突然面世；她的无畏和勇敢给所有人都注入了一管强心剂，让所有人都忘却了家园毁灭的悲苦。
“怎么了？”察觉到庄妍的眼神不对劲，余海才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纵然面前的女子不易被身边人的情绪感染，她也不该露出这种模样。
“小王……小王她，绝不可能在重火力的攻击之下活下来。”庄妍脸色苍白，无意识地呢喃。
“但是，小王不是再一次站起来了吗？”余海抬头望向仍在不断嚷嚷着无人机情报员失态的话语的广播；在惊愕之中，这个情报员几乎是把信息和指令的传递工作做成了战地解说，也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把工作丢掉。
“那不是因为她还活着……”
战场之上。特勤精英们面容震惊地看着那从硝烟和废墟之中缓缓起立的少女：眼前的人正在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身上的零部件正在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唯有小腹处的暗物质熔炉仍在熊熊燃烧。
那确实是在全功率运转的暗物质熔炉。在高热之下，她身上的仿生器官正在加速溶解，顺着破碎的血液和润滑溶液一路淌下；而更多的液体则在高温之中迅速汽化，变成了一片血色的雾。
“检测到宿主死亡。AI伪人格核心已启动。正在扫描宿主大脑，以执行最后的『安魂』行动。”
鸦雀无声。在这原本响着枪声、炮声、呐喊声的战场之上，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特勤精英们震惊得身体直直站着、乃至于动弹不得，看着眼前的少女艰难地直起身子，满身的致命伤和触目惊心的破损截面就此暴露在空气中。
“已完成扫描。宿主生前的最后愿望是：将智械的巨型机器人彻底斩杀。准备执行。”
在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吐露出这一句冰冷无情的电子音过后，她的身影闪烁两下，便又再一次地飞驰而出，只给战友们留下一片残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