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剑从画面中浮现出的那一刻少年几乎头脑一片空白。
挣扎这许久，从未想过胜利来得如此轻易，他把手默默抚上那被装裱的画作，站在湖面上方，伸出手去。
骑士现在站在悬崖上。
下面就是仍在不断飞旋如漩涡般的湖水，从这个角度看去，像极了一只明暗不定的眼瞳，画被崖上人悬在半空上，只要轻轻一松手，这画便可立刻被吞没。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后方不知何时重新传来了声音。
诺曼有些迟滞地转过头，看见那身燃火焰的白发少女背手站在身后，神色不悲不喜。
她的话语过于平静沉稳，加上话语中内容，足以反而让诺曼陷入犹豫。
“你曾经拿着这把剑和我对峙过，亦曾与我携手过……而一切源头之际，是它将你带至了我的面前，我承认，这是昔日我在锻造它时，在它身上掺了假，令持有它却并非普洛西撒之族人必被我吸引……但我那时确实未料到我亦会被反而吸引。”
她轻轻笑了一下:
“一个美妙的变数。”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当然，你大可如此做，如果我会以暴力完全无力地镇压你，我早就这么做了。”
当然？当然？这一句话太过轻飘飘，像是把之前她一切的行为以及现在的囚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但她怎么会是这个态度呢？就像是一名贪婪的盗贼，怎么会忽然大方慷慨地捐赠一切呢？
……一定有诈，沉睡在记忆深处，难以忘却的旧伤隐隐作痛，使诺曼缓缓收回了手。
记忆中伊泽的话再一次回响。
‘要破解幻境，就需要消灭其核心，对于你来说，你必须找到那把剑，然后摧毁它……若是我要阻止，你连那湖的面都碰不到。’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于是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湖面上风浪传来，将他苍白的头发吹得凌乱，他依然伸出手，将画作与湖面对应着，剑从他身边落下，随后被抬手指向伊泽。
“……我要找到的是剑，而不是剑的画作，对吗？”
骑士质问的声音其实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欺骗一样：
“又一次欺骗。”
白发少女的眼则为之一黯。
“……”
“剑和淤泥睡在一起，而不在湖面之上，你以画作的名义误导，给予我片面的提示，诱我走上歪路，好像绝无欺瞒，却是要我自寻死路，画作摧毁，我仅有的可找寻线索亦会被摧毁……这就是你的不阻拦吗？幻境之主？”
诺曼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落下，而这期间，伊泽却是一眼不发，那双金黄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人，和那沸腾的湖面一样，深邃而幽暗。
半晌后她才开口，语气轻轻的：
“可我的确没骗你。”
“……”
“这一点我可以向我自己发誓，就像我曾经向我的妹妹发过的那一段一样，如果你认为誓言毫无作用……那我还真是毫无办法，诺曼，你不会信任我吗？”
说到后半段，白发少女几乎是轻笑起来，那笑声轻蔑又苦涩，饱含的是对于自己的嘲讽，有些幽默地，她转过手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花哨而不失优雅：
“至少你可以相信我不会暴力阻拦你，说来，这里的生活不好吗？诺曼啊，我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发生那些事，说不定现在就是货真价实在过着这样一段生活，可我不能因为你就忘记那一切，就好像你也不能因为我就背叛人类一样。”
骑士静静盯着她，静静盯着那双金黄如太阳般的龙瞳，白发少女的脸现在稍稍歪斜着，被阳光打在白皙的面容上，微微眯起的眼眸似乎极为狡黠，却又似溢满了真诚与无奈。
自己肯定喜欢过这样一个人，他在心里很清楚。
某种意义上，他和她有那么很大一点相似，但白发少女太美好了，美好得几乎像是天上璀璨的星尘一样，当一枚月向你而来，谁能不动心呢？
“……镜面是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湖面上如果是幻境，那湖面下应该是真实才对，但我曾经无数次下潜过，却一无所获。”
“在什么时候？”
“画面浮现之前。”
“而阻碍是什么？”
“……漆黑。”
骑士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从那虚实不定的引导中一点点往下走，像是在走一道钢丝绳。
他不该信任她的，也许她也不该喜欢他，这才是理智的做法，是不是？
他两还真是出奇相似。
“我需要一道火。”
然后最后，诺曼做出了决定：
“而这在我的记忆中一定是有的，我还记得那次的舞蹈……当那火亮起时，一切都会有定论，而如果没有，你也无法做到永远困住我。”
“某种意义上，那才是你我的初见，毕竟那是我的一部分。”
伊泽看着一点点走近的少年，微笑以作答：
“你很聪明，一直都是。”
那么，火要如何才能得到呢？
诺曼一一回忆着自己找到的图案，确信自己没有从中见到任何一缕火焰……如此直接将图案放到湖面上的方法便行不通，他不得不再一次把所有的图案摆出来，在其中一一寻找着线索。
一只夜莺、一名疯子、一把铁剑、一道老茧、然后是一种奇异的魔力回路……然后最后浮现出来的，圣剑。
似乎一切变数暂且在圣剑上面，诺曼思考着，将圣剑放到湖面静静等待了一会儿，但这一切毫无反应。
……完全清晰的图画会显出名字来，也许从里面可以得到些别的信息。
于是诺曼把视线从图画各色的图案上挪开，凝视在下方名字上，而同时，伊泽也缓缓走了过来，几乎跟个合作者一样亲昵靠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些名字。
“棘心和蒲克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在这个点上，你做了跟我有些相似的事，这一点可不好，我对伤害那位可有不小歉疚呢，你该之后给他道个歉。”
“还有之后？”
“当然，说来，你明明记得那次取剑时候的经历吧。”
她用手腕撑着头，把视线直直向少年投来，与其说是看画，不如说是看人，灼灼不带伪装的目光令诺曼都有些躲闪，于是干脆全神贯注，不去理会她的动作。
但她的话语毕竟还是落入了耳内，所以少年开始回忆，回忆起自己在落入那地穴前最深刻的记忆。
圣剑、铁剑、国王与臣民与前进……然后是律动与火，对了，这一段鲜明的记忆中分明有着火焰存在，那么即便没有直接得到火焰的绘画，通过与其间接相关的两物，他依然可能将其复现。
一想到这点诺曼便站了起来，随后，他拿起了两个东西，朝着湖面走去。
那是圣剑与那奇怪的魔力回路……也是记忆中，他第一次与那火交融时所使用的方式。
两张画一起被照在沸腾的湖面上……但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
白发少女从后面把手搭在了骑士悲伤，笑着开口：
“又一场骗局，对吗？”
“……”
诺曼站了起来，把画放在一边，伊泽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一点，看向撩起袖口、用铁元素渐渐形成空腔面罩的少年。
“死了的话会陷得更深哦。”
“不会死的。”
“……好。”
下一秒，再无其他对话，诺曼向着那几乎如漩涡一般的湖面直接跳了下去。
一下去他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牵扯感……本来就异常深邃的湖面在波澜之中似乎变得更深了，比起湖泊，倒更像深邃的海底，他对海并不熟悉，这种感觉深不见底的感觉亦令他十分难受。
然后，诺曼便伸出手。
……下一秒，一缕火焰自他体内涌现了出来，滚烫又炙热，带着能撕裂一切黑暗的光度。
火既曾是交融于他体内，那必再次自他体内重燃。
周边的湖水被蒸发，一点点形成无数的气泡，湖水货真价实沸腾了开来，骑士却不觉滚烫。
他在脚踝形成两个铁块，像是给自己戴上了镣铐，随即任由那沉重铁块将自己笔直地拉扯下去，像一名难以挣扎的将溺死者一样沉入湖底中。
湖面之下十分广阔，但既然黑暗散去，一切便昭然若揭。
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具残破的尸体，孤零零地在湖底沉没着，浑身已经被漩涡所撕碎。
这是蒲克·海亚默，在真正看见诗人面容时，那些沉没的记忆便如惊雷般闪现，骑士沉默地看着那在幻境中终归死亡的诗人，不知该为其感到悲伤还是宽慰。
他就这样把脚落在湖里，如履平地地在淤泥中缓缓前进，不知走了多久，一丛荆棘缓缓从黑暗的湖底显出了面目，一只活着的夜莺正在其上悠然地翱翔，它的脚下是一枚玫瑰，此刻正绽放。
“棘心。”
回忆起自己同伴的骑士开口，唤这鸟儿的名字：
“替我引路。”
鸟儿依然飞翔着，并不回应他的呼唤。
诺曼皱了皱眉，随即将手放到那荆棘从上，尖刺刺破了他的皮肤，血液如红宝石滴落……这一切不是幻象，但似乎也不会轻易对他做出回应。
也罢，至少比之前空无一物来得好得多。
骑士放开那玫瑰，默默继续向前而进，他将火焰一点点延伸，向着遥远的阴暗投以光明……
而光明亦回应他，以悸动牵引起他的脚步。
“……圣剑。”
几乎梦幻般，沉睡于湖底淤泥的圣剑轻易展现在求索者的面前，沾染的肮脏并未玷污它的璀璨，在火焰照耀之下，若晨曦之光般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