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能让这份沉默一直持续下去——毕竟等待命运审判的人，不止她一个。
“很诱人呢、和艾林成为共犯者什么的。比起那种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没有明天也不知道名字的野孩子，肯定是艾林对我重要多了嘛。艾林你不是说最喜欢我了吗、我也是一样的——
这样互相爱慕着的我们、理论上生命中只要有彼此存在就够了，其他的事物基本都可以舍弃——更重要的事物都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何况区区一个路人……？”
他盯着艾林的眸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了她微妙的眼神变化。
血池一般的潭、流淌过一抹星之光痕。
“那也就是说……”她的唇瓣轻启、嘴角露出了一抹仿佛释然似的笑：“小瑾、你——”
“但是啊——”苏瑾打断了艾林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断她啊——他心中也隐隐浮现出这种念头。
她不是已在微笑了吗？她现在表情看起来那样轻松满足。
那表情简直是在告诉他，他话语的前半截就做出了让她满意的回答了，没必要再继续了——
到此为止就可以了，太过诚实反而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灾祸。
仅说一半的话语也不算是说谎、仅仅是隐瞒而已。
将所求之物握在手心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非要去贯彻什么诚实真挚那种只有空虚的名头、却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的，人为塑造出来的名为“道德”之物？
“但是——！”
哪怕道理他都懂、他还是没办法欺骗艾林——哪怕代价是失去艾林也无妨。
他宁愿失去她的爱恋也不想欺骗她。
傻瓜一样的执着、若是让她嫌弃了的话，那只能证明她注视着的不是真实的他，而是穿上了她理想服装的人偶。
先决定喜欢一个人、然后再思考自己会喜欢的人会拥有怎样的个性、怎样的举止、又是怎样对待自己——之后点兵点将随便点中了一个人，“就决定是你了”，擅自把妄想涂抹在空白的纸张。
伪装出来的合拍、一日两日也就算了，总有一刻会露馅的。
比起拖了五年的时间在斯特拉斯堡的雪地里狂奔，又要处理已订立的婚约又要处理已经稳定下来的人际关系，还不如在“你怎么这么熟练啊”的夜晚，把一切全都了结掉、将炸药都引爆，这样即使还是会痛苦，到底还是比把地雷留在那里、本以为足够稳定下来，只要有一星点火苗就再一次将平静炸得粉碎的更好。
他们相处的时间、按照他听到的说法，是几乎一出生就已经相识了，在他能清楚记得的记忆里，则是十二年左右的时间，即使再怎么想要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那份“短痛”维系的时间也未免太过漫长了。
他们交往的时间则是——一天两夜，而他们交替昏迷完全无法交流的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长度，在成为情侣之后真正交流的时间能否以小时作为计量单位都很难说。
所以、相较之下，也还勉强算是“短痛”。
在这里、他的真心话让艾林失望了，哪怕也已经很微弱了——也许，还有一丢丢的，若无其事回归到天台告白前的状态。
再持续拖下去才可能什么都结束了。
是的、不管他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至少他是托付真心，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不管是路灯杆还是斯特拉斯堡，不管是伊势丹还是晴空塔，他都不需要为被命运追上而担忧。
纵然倾慕着艾林、已经到了不健康不正常的凌霄花般的依附心的他，还是想要给予对方纯粹的真物——
比起永不会得到回响的念念不忘、对方无法接受真实的他反倒更令他难以忍受——哪怕对方展示给他的只是面具也无妨、他能够接受其他人脸上虚伪的假面，却不希望对方看到的他的脸，是戴着面具的容颜。
“我会让艾林你接受应该接受的制裁。你是死罪也好、是要接受终身的监禁也罢，我会认可会接受，陪你到最后一刻。”
“死罪？终身监禁？这些你都能接受？”艾林脸上的笑容没有凝滞也没有敛起，只是那血池般眸子变得更为深邃、让人完全看不到那幽深的池底到底隐藏着什么。
“这不是和你之前说的‘最喜欢我了’的感情矛盾了么。”
“并不矛盾。或许和你理想中的不同，在我的逻辑中是能够自洽的——”苏瑾摇了摇头：“我会让你伏诛、然后我来替你赎罪，不管花上五年、十五年还是一百五十年，我都会代替你来赎罪——
受害者还在的话，这赎罪自然好办——
受害者希望我当年做马，我就为受害者当牛做马；受害者希望打我一顿、即使我被打到动弹不得我也绝对不会还手；受害者认为我是伪善者、希望我去死，我也会去死。”
“你来替犯下了深重罪孽的我赎罪、然后让受害者原谅我吗？”
“不对。”
最初开口的时候、苏瑾下了最多的决心——甚至从嘴巴里发出最轻微的吐息，心脏都跳个不停。
可是一旦话匣打开、将真心袒露，他就像嚼了炫迈口香糖停不下来了——之前的不自然的态度也消失了。
“你是加害者、我根本没资格要求受害者原谅你。说到底、大部分情况下，‘对不起’根本就不是为了表达歉意、对受害者根本就没好处，一丁点好处都没有——更多的，只是为了让加害者犯了错之后能与自己和解的一句咒语。
仿佛一旦说了道歉、而被道歉的一方宽恕且原谅了伤害自己的家伙，一切就都圆满解决了。
结果被伤害的是受害者、必须原谅宽恕的也是受害者——如果受害者不宽容、不放下仇恨，就不能达成Happy End什么的设定实在是太阴间了——
受害者宽容放下只是想要放过自己而已，如果始终不能忘记、那也不是受害者的过错，而是加害者该负责。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宽容成为了受害者的责任了一样。
什么‘对不起’啊握手言和大家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那种东西真的是完美吗？
一度被过去的阴影折磨的受害者、没有人在意其是如何度过痛苦的日月，看到人家与自己和解之后，一群神经病要来摘桃子邀功，甚至还能轻描淡写说出‘我就说出时间会治愈一切，看起来当时伤得也没有那么深’的不是脑残么。
要求被害者宽恕伤害自己的人、其实也算一种二次伤害呢。”
苏瑾自嘲地道：“我总在说‘对不起’来着，今天第一天认识的护士小姐姐们甚至吐槽我是不是齐格弗里德附体了，所以这种微妙的心态我是很有发言权的——大部分情况下我根本不认为自己真的有什么错误，也不是为了认错，就只是认为说了‘对不起’就能立刻中止话题、评析对方的怒气这一点很便利而已。
不过仅限日常，我态度敷衍些就敷衍些吧，算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及时止住争端，堵住的是我自己的嘴。
如果是艾林刚才说的那么严重的错误，主动权在对方的境况，想要及时止住争端就是在堵人家的嘴——在逃避责任。”
“第一天……认识的护士小姐姐们……？”
艾林的眼神飘忽了一次。
重点偏斜到了他话语里貌似最无关紧要的地方——
“嗯。”苏瑾并不自由的手比出了三根手指：“还是三胞胎呢，很罕见、对吧？可惜我对年上系并不感兴趣，对于双生子、三胞胎什么的乔伊小姐更是敬谢不敏，所以艾林你不用对她们有什么醋意、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我并没有。”艾林耸耸肩：“继续你刚才的话题吧。既然你认为‘对不起’没用、也不是为了让受害者原谅加害者，那到底为什么还坚持着对并非被你所害的受害者赎罪呢？”
“是为了‘正确’吧。哪怕会被其他人嘲笑、会被当事人厌弃，会被指着鼻子怒骂‘根本没有人拜托过你做那种事’，我也只是想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份正确并非是普世价值观下、一般性正确。
就像我刚才和艾林说过的那样——若是艾林触到了我的雷区，我杀了你然后自杀的事我是绝对做得出来的，不是玩笑话；
我可以陪着艾林殉情，就更不是玩笑了。
然而、杀死恋人，陪对方死那种事在常识中根本完全不能称之为‘正确’，可是只要我审视内心之后，认为这些做法没问题，那就是‘正确’了。
也就是在我心中，艾林犯了错，替被艾林伤害的人赎罪，就是我的‘正确’，和真正的当事人——艾林以及被害者的意愿毫无关系。
我只是在追求自我满足。”
“如果被害人很轻易就原谅了加害者和您……你呢？”
“我也依然会赎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