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兰曾经讲过的故事里，或者欧梅卡尔看过的书中，男人带着女人独自外出，或者选景色怡人的山水，或者选风花雪月的场所，——其中不可细说的目的实则人尽皆知。无论哪一种，既然来了，内心多少会有些期待。只是欧梅卡尔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带自己来看一无所有的石头地。
山峰不高，正好被村口风景的几重山峦完全遮挡，四周光秃秃的山坡上除了灰不溜秋的石头别无他物，稀稀疏疏的青草从石缝间顽固的钻出来，是区别于周遭的唯一颜色。
羊肠小道顺着山势曲折蜿蜒，路面的尖锐石子隔着鞋底依然硌脚。欧梅卡尔上气不接下气的追着利欧的背影。对方似乎已尽量放慢速度，也经常体贴的回头询问自己会不会累，她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回答没事，回头苦叹眼前这小子是个一根筋的直男。
“马上就到了。”绕过两座山头之后，利欧终于说。
他们停歇在一处山坳上，这里的岩石变成了棕褐色，布满了皲裂，仿佛被火焰炙烤过。有些裂口喷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越过眼前的石头地，不远处的山顶有一片巨大的凹陷，延绵数十公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碗口。
“这儿是火山？”欧梅卡尔恍然大悟，“以前从未听说莱纳有火山喷发的记录啊。”
“是休眠火山，以前从没有喷发的记载，但地热很丰富，也有温泉。——有几处地裂特别烫，小心。”利欧指指旁边系着绳子的岩石。
“这么熟，你常来这儿？”
“是的。”利欧突然顿了顿，“从能记事开始义父就带我来这里练武。——火山口的地热温度很适合练习火焰系魔法。”
虽然火山口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浓烈的气味已经熏得欧梅卡尔睁不开眼，更不用想还要深入其中修炼魔法。利欧的描述轻描淡写，但长年在危险的火山地带活动，再联想到昨晚的怪物，眼前的少年一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炼才能有现在的身手。
他敏捷的沿着山坡往上走，动作熟练如履平地。他的背影看起来挺放松，但一手仍然习惯性的按着腰间坠挂的剑鞘，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臂上挂着好几条疤痕。
欧梅卡尔心中一紧，勉强压下追问的冲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逼迫一个孩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修行。哪怕是为了对抗魔族，有必要苦练到如此程度吗……她忽然意识到，虽然一直努力追逐着他的身影，其实自己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利欧没有带她深入火山口，而是绕到了一处冒着蒸汽的温泉边坐下。虽然硫磺味依然浓重，但泉水周围多了一些绿色植物，比起方才的石头地总算增添了几分生机。细长的枝条上长满了三刃剑型的叶子，其间缀着三三两两的红色花苞。
“村里的老人们说，只生长在火山旁的无名花几十年才开一次，就像萨菲亚的血一样鲜艳。最近好容易抽出花苞，本想让你看看，可惜终究还没到时候。”利欧摸摸脑袋遗憾的说，“莱纳村没什么好风景，物产也少，你远道而来，希望不会太失望。”
“噗嗤，原来你是想带我赏花？”欧梅卡尔笑了，“我不是来游历风景，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那么，欧梅卡尔来这里是为什么？”利欧好奇的追问，不知不觉脸上带了几分期待的神色。
“哎？”欧梅卡尔脸一红，支支吾吾的搪塞着，“没什么特别原因……总之……既然一时兴起答应你，当然就得遵守诺言……反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样啊。”利欧扭过脸，没有表露出失望或者沮丧或者其他情绪，只是注视着不断蒸腾而上的水汽。片刻，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向温泉迅速的甩出去。石头划过弧线，在氤氲缭绕的乳白色水面上跳了几跳，终于沉没不见。
四周很安静，没有任何鸟鸣兽啼，除了温泉中央的无声扩散的水纹，以及缓缓蒸腾到半空又渐渐消散的蒸汽，一切都是静止的。头脑空白的望着氤氲不清的水面和隐隐绰绰的山景，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
“莱纳会下雪吗？”欧梅卡尔突然问。
“当然，深冬的大雪可以把整座山都遮起来。”
“如果能看着雪景泡温泉，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哈哈，最好别尝试。这里的温泉足够烫去人一层皮！”
“不过，和都城相比莱纳挺清静，没有烦人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虚假的人情世故。青山绿水还有温泉泡，一定很悠哉。等瘟疫结束，我也想在这儿住一段日子。”
“莱纳……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下次再来，可能一切已经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因为疫情吗？？”
“也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呃、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没准莱纳会变得像都城那样，也可能更加没落……有些人会来，有些人会走……”
“那么，利欧以后会离开莱纳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利欧陡然沉默，思忖许久，他终于点点头。
“我明白了。正因如此，利欧才会拼命学习魔法和剑术，你一定有无论如何也必须完成的事吧？”
利欧惊讶的回应着她的视线，动了动嘴唇却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只是含混的说：“身为男子汉，既然有能力就该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什么。——并不只限于莱纳，天地广阔，走出去一定能帮助更多的人。”
欧梅卡尔耸耸肩笑道：“第一次见面就有预感，利欧会是那样的人。——只要认定某件事，便会竭尽全力坚持到最后一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嗯，也许就像灯塔，即使周遭漆黑一片，仍在努力散发光芒，给来往船只力量和希望。”
“我、我没那么伟大……”利欧的脸刷的红了。眼前只见过三次面的姑娘从不问自己太多问题，却仿佛时刻能看穿自己。而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于，能感受到分外的惊喜。
“只不过，无论如何努力的灯塔，也有无法照亮的黑暗，无论如何努力……”欧梅卡尔忽然压低了声音，连同她看起来有些沮丧的脸，“就像‘光与影是命运的双生子，彼此羁绊彼此憎恶，也无法逃脱彼此，一如圣龙与邪龙永世的缠斗……”
“欧梅卡尔，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端详着她突然低沉的表情，不禁屏住了呼吸。
“抱歉，只是想起了冈亚索史诗里的句子。”欧梅卡尔笑着吐吐舌头，“利欧这座灯塔，别总是勉强自己，更别努力过头燃烧殆尽啊。”
“哈，怎么会？”他扬眉，“无论如何，既然有所决定，自然就得努力到最后，否则怎么知道自己努力的极限在哪里。”
“利欧有那样的决心和理想，真令人羡慕啊……如果我也能可以……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欧梅卡尔喃喃道。一咬牙，她忽的站起身，棕色的头发如同决堤溢出的湖水倾泄而下。注视着利欧的双眼仿佛深邃的茶水晶，颤抖的目光中多了些不同以往的孤注一掷。
“我可以跟你走吗？无论利欧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可以带着我吗？？虽然什么也不会，但是，仅仅作为旁观者也好，我会努力，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无论莱纳，无论珐利鲁以外、甚至去到暗黑大陆都无所谓……我希望、我希望和利欧一起……”
利欧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姑娘，虽然不明白她突然如此要求的含义，但对方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似乎不像说谎或恶作剧。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说“好”。
可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欧梅卡尔从没透露过自己的身世，但言行举止无不显示着她的贵族出身，这样的姑娘何必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只凭一时冲动做了决定，万一有一天后悔了，到那时她也无路可退了。毕竟，赛纳德与维罗卡王族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总有一天，他得率领族人夺回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抱歉，欧梅卡尔，我不能答应。”利欧垂头丧气的不敢看她，天晓得拒绝她是多么令他恐慌的事，更难以面对她失望透顶的表情，可他不得不拒绝，“我们只见过三次，女孩子贸贸然跟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走，似乎太冲动……你、你不了解我，万一我是个骗子……”
“你会是个骗子……？”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呵，即使你是骗子也只有我把你卖了你还帮我数钱的戏码，想什么呢！哈哈哈哈哈！”只是一瞬间，欧梅卡尔的表情切换了，她捂着肚子夸张得大笑起来，只笑得温泉上的空气被震得嗡嗡响，“开玩笑啦，这里太安静了，忍不住想改变一下气氛，你竟然当真了？还真好骗。”
“你……在开玩笑？”利欧哭笑不得，双腿脱力，想生气但是没有一点点怒意，“这一点也不好笑！”
欧梅卡尔双手背着转过身，似乎用力做了个深呼吸：“一切都是玩笑而已。放心，明天我就回王都了。”
“欧梅卡尔，可是王都也不安全。”利欧有点慌，下意识的伸手扶着她的双肩。这感觉很别扭，虽然期望她回到原有的生活，可自己将来要做的事很可能会打破她的日常，但更糟的是他不能透露半分，也没有更好的对策。“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我只希望你平安……如果可能，也许我……”
“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的事？”欧梅卡尔打断他的话，像是疑问，又像在反问，眼神淡淡的，带着一些晶莹的东西，但终究忍了回去，“我是说，除了瘟疫，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
利欧一时接不上话。
欧梅卡尔轻轻撤下他的双手，勉强笑道：“这就对了。别担心我，倒是你自己才是身处最危险的地带。利欧一直在找龙鳞，是为了给变成怪物的村民治病？既要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又要阻拦他们伤害别人，怎么想也不是轻松的任务。”
利欧艰难的点点头。在她面前，似乎不需要太多解释。
“——以后离开莱纳，我会继续留意龙鳞的消息。据说火龙在珐利鲁很多火山都显露过踪迹，以我们家的情报网总能找到些线索……”
一边说，欧梅卡尔一边自顾自的转身往回走。不知是山路陡峭还是身体疲乏，晃晃悠悠没走几步，她忽然脚下一软，整个身体如同纸片似的向前倾倒下去。
“小心！”利欧惊呼着，瞬间移动一般绕到她跟前，双手稳稳接住她的身体。“怎么了？？”
“有些头晕，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欧梅卡尔略微低着头，顺势将脸倚在他怀里，缓缓闭上双眼，“抱歉，让我稍微靠一会儿。”
“好、好！”
欧梅卡尔努力吸着利欧身上淡淡的汗味，这是一种既陌生又让人欲罢不能的魔性的味道，能让她体会到发自内心的安宁，但也充满了令人沉溺其中的危险的晕眩感。听着对方剧烈而有节奏感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忍耐许久的温热液体沿着眼角慢慢渗出，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裳。
欧梅卡尔头顶的发丝正拂过利欧的鼻尖，又麻又痒。而此刻他的双手正环着对方的臂膀，丝毫没有消解的余地，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忍着。眼前的姑娘不像上次见面那么坦然从容，而是回到了初次见面时拼命逞强的模样。他猛然回忆那次水边的情形——懵圈，慌张，无计可施。但这次对方的颤抖已不再令他手足无措，无所谓不善言辞，无所谓缺乏经验，只要轻轻抱着她，给她安慰就好。也许，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有所成长，变得更可靠了？……
——无论怎样，希望她安好。
“下山吧。”过了一阵，欧梅卡尔松开手缓缓道。
一瞬间，利欧觉得头脑是空的，仿佛即将失去什么，又仿佛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丝毫抓不住这失落的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