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寒霜夜。
亚莱特离开卡奥斯宅子时，太阳早已落山。他在村兵的护送下返回那处平房。马车行驶得迅速而颠簸，时不时将他晃得东倒西歪，但都无法打断他错综纠结的思考。
莱纳的退魔僧侣——卡奥斯，十多年前初见时还只是赞叹于他沉着稳健的战斗作风以及强大的魔力。这一次，亚莱特更领会了他的深奥城府。言行举止深藏不露却又咄咄逼人，他还未见过有人能维持如此微妙的平衡。
那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对话。亚莱特问了卡奥斯很多问题，例如瘟疫的真相和源头，例如利欧·弗雷姆的身份，例如康托拉公爵在莱纳设置产业的目的，对方除了客套话无一正面回答，却又时不时透露出一两处似乎故意为之的破绽。如果换成心思驽钝的人，恐怕听不出其中深意，但是，亚莱特·波鲁曼毕竟不是一般人。
见识过对方的身手，如今他几乎可以肯定利欧·弗雷姆便是赛纳德家的后人，他的武器和魔法招式无不坐实他与赛纳德家族的渊源，或许卡奥斯的祖先是赛纳德家的侍卫。当年赛纳德家族被王室赶尽杀绝，除了逃往国外的那一支，其余族人原来一直潜藏在莱纳。如今他们前所未有的活跃，除了瘟疫的原因，恐怕还在策划着别的什么。
卡奥斯是工于心计的人，他很了解波鲁曼家的商人秉性，也在暗中试探着自己的态度。是的，稳操胜券的基本盘下，安定的长期利益才是波鲁曼家的渴望。眼下局势动荡，经历了多次天灾人祸之后，珐利鲁国内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崩塌。衡量得失，比起争夺胜利的博弈者，波鲁曼家族更愿成为庄家。在掌握所有底牌之前，将全部赌注押在任何篮子里都不明智。如果赛纳德家胜算更多，与他们合作并非毫无可能，那便正中卡奥斯的下怀。
关于瘟疫的真相。卡奥斯闭口不谈原因，整个莱纳也只是尽力阻断病人和一般人的接触，但偶尔还是会有发狂的病人逃脱守卫跑去周边村镇。难怪利欧他们会在夜半三更杀到旅店救人，看来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亚莱特看来，一切都可以推演，而这起因蹊跷的疫情恰恰是莱纳最无法洞悉的问题。如果真是龙鳞症，必然有人不自量力的动用了火龙的力量，最终招致恶劣后果。倘若如此，在莱纳必然存在着施术的痕迹乃至火龙的血肉……但主谋是谁，莱纳的卡奥斯家族，还是康托拉公爵，甚至国王……？
马车在门口稳稳当当的停下，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渐渐平息，装着嚼子的棕马发出沉重的响鼻声。亚莱特走下车，视线落在外墙的窗户上。少许淡黄色的灯光从窗棂溢出来，大抵是煤油灯之类，既不强烈也不微弱，比不上阳光的霸道也不如月光的皎洁，乍一看毫无存在感，但在浓重的黑夜中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的照亮四周，让人难以忽略其存在，——就像欧梅卡尔。他的胸口突然被拧了一下。
波鲁曼家族每个成员都有暗中监视的对象。亚莱特·波特曼所负责的正是国王的两位子女。也因此，护送欧梅卡尔私自离宫，他有着充分的理由，——更何况目的地还是疑团重重的莱纳，而发现赛纳德的后人，更是意外收获。
虽然他曾戏称欧梅卡尔身为王族有属于她的可能性，但几相比较，很显然她最可能成为弃子，更何况这次私自出逃充满了危险的不定因素。——对波鲁曼家族而言，能毫无顾虑的摒弃无用的角色本是好事，可现在心中为什么会充斥着浓重的不甘……
亚莱特快步走进屋子，略感惊讶的是，欧梅卡尔还没有就寝，而是趴在窗前的木桌上打瞌睡。映在窗前的光源并不是煤油灯，而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太阳石，散发着微微的暖意。她的浅棕色头发披散下来，在太阳石的光芒中如同夕阳下的浅浅波浪，随着她的起伏呼吸微微颤动着光。虽然相处一路，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睡颜。比起平时剑拔弩张或拒人千里的冷漠表情，现在的样子显然平和得多，更为稚嫩，也更为甜美，像是个毫无防备的可爱孩子，不由让他想伸手掐她的脸。
“欧梅卡尔，睡在这儿会着凉，快醒醒。”他俯下身轻声道。
“……霍兰？还是阿尔法利亚……？”欧梅卡尔口齿不清的呢喃着，猛然，像上紧的发条似的竖起身，双目圆睁的仰视着身旁的淡茶色卷发男人，“……是、是亚莱特？啊，我刚才说什么了？”
“只是梦话。”阿尔法利亚是很久以前去世的公主的名字吧？亚莱特盯着她泛着星光涟漪的棕色眼瞳，突然伸手把她捞起来。“走，去卧室。”
“什么意思？？去卧室干嘛？？难道你、你敢对我无礼？？”
“你说呢。”
“我、我不要！！你这混蛋色魔！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阿克希亚和霍兰决不会放过你！”
不理会对方像愤怒小兽似的死命挣扎，亚莱特大步流星的拖着她一路向前，踢开卧室门，用力一甩“扔”上床，但就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进一步行动，而是双手抱胸眯着眼俯视她。“要睡就上床睡。”
欧梅卡尔缩在床上，惊魂未定的死死盯着亚莱特，一手捂着被抓疼的手臂。“你……？你到底要干嘛？？”
“毫无常识的小鬼。”亚莱特摇摇头哼笑着，脸上的表情半正经半挑衅。“女孩子夜深不睡觉坐着等人回来，你以为对方会接受到怎样的暗示？——还是说，你没把我当男人？”
“你竟然在生气这个？可我确实没经验，不像你……”欧梅卡尔把头扭向一边小声嘀咕，“并且……身为成年人不能忍耐一下小鬼吗……”
亚莱特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还敢语带讽刺，还敢在他眼皮底下偷偷的吐舌头，真以为他不会对她做什么吗？深深吸了口气，他恶狠狠的告诫自己必须镇静，哪怕再没有价值，再不为人所要，对方也是维罗卡家的女儿。
他的苦笑突然凝固了。
无论背景怎样，无论出生在如何显赫的家族中，如果一个人的存在被周遭所有人否定、漠视，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呢？眼前的少女，深居宫中长年被禁锢，背负着莫名的缘由被周围人疏离，唯一的用途大概是民间传说的谈资。即使如此，她依然有喜怒哀乐，有活灵活现的表情，会去往想去的场所，会追寻愿望和念想；即使“被认定死亡“，她依然活生生的在那里，挣扎着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是的，她就像一只冲破牢笼迎接暴风雨的鸟，即使明白前方注定没有未来，也不弃不舍奋力振翅。——就像过去的自己。
并且，她的所有念想，或许只是为了再见一次那个少年，傻得要命，也莫名悲哀。
他突然明白自己愿意帮助她不远千里奔赴莱纳的原因，也明白自己心烦气躁的根源。
“算了，夜深了，快睡吧。”半晌，他整顿完混乱的思绪，转身准备走。——太蠢了，作为波鲁曼家的继承人，怎能为这种事动摇。
“喂，亚莱特，还记得吗，成人式时的意外？”欧梅卡尔突然道。
“怎么？”他本以为她早就忘了这回事。
“火龙会选择我作为媒质，因为我是邪龙的祖宗吗？”
“这是哪儿听来的？”亚莱特忍不住笑起来，如此诡异的形容，八成是哪个民间段子手的杰作吧？
他想了想认真的解释道：“火龙的移魂咒必须以萨菲亚的血肉作为媒质。个中原因，如果身为王族成员的你不知道，外人更无从知晓。”看着欧梅卡尔震惊的目光，他又补了一句，“当然，你的祖先为了篡位夺权，和萨菲亚签订了某种契约，你的身上有火龙的血肉也不奇怪。”
“以‘命运’为代价的契约吗……”欧梅卡尔喃喃道。
“按照这种理论，能制造那次混乱的主谋对象便缩小了很多，王族，近臣，或者其他深知维罗卡家族渊源却恨之入骨的人……？”
“比如赛纳德家的后裔？”
“嗯，你确实不笨。我能想到这一点，你的阿克希亚哥哥一定也能想到。说不定他们已经查到什么线索。”
“那么，莱纳出现的奇怪病症和火龙有关吗，比如萨菲亚的龙鳞？”
“这是个好问题。”亚莱特眼睛弯起笑意，对方比他以为的聪敏许多。
“明白了。”欧梅卡尔似乎并未对他的赞许表示欣喜，而是低头想了一会儿。“亚莱特，回头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我就回王都。”
“可你好容易才到莱纳……怎么，你见过那小子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没理由继续留在这儿。而且……”她伸手向枕头下摸去，拿出一个紫水晶的透明小香瓶，“有样东西给你看。”
亚莱特疑惑的凑过去，欧梅卡尔忽然拔下瓶塞，无色的香气霎时充溢开来，带着隐隐的清甜。当他意识到有诈已经晚了，双眼一黑，他无力的扑倒在床上。
“鬼市老板总算没骗我，确实是连龙族都能瞬间放倒的迷香。”欧梅卡尔收起瓶子自言自语的说，“抱歉，只是让你睡一会儿，没有生命危险。谢谢一路上的照顾。”
盘好长发，整理完装备和武器，欧梅卡尔想了想，又返身回来把亚莱特费力的搬到床上。收起太阳石，她迅速的消失在黑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