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天道有常，或因人事而迟，然终不误。”
但《周易》里又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说法。
由此可见，所谓的天道，时而有迹可循时而不可捉摸，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人的命运也不外乎如此，总是离奇曲折，难以预料。
就好像我现在面临的状况。
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我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要被低我一个年级的学妹用匕首抵在胸口，一副要杀了我的样子？
不，等一下，有个地方说错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虽说是身不由己，但是我确实是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杀我吧？
好歹我们现在是武侦——虽然只是见习生——有一定限度的特权可以配枪甚至于明目张胆抢警察的饭碗不假，但武侦法可是明文规定了不允许我们在任务里面杀人的。
再说，我们所在的地方可是上海武侦高。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可是有“秦广王”坐镇的堡垒，在这个地方杀人，难道就不担心事后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退一万步说，“破军”手底下的人命债也不比“紫麒麟”来得少。替天行道这种伟大崇高的事情哪轮得到你来代劳？
“怎么了，不动手吗？”
我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对峙，我的情绪却一点都没有要失控的迹象。
杀气不够么？不，单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而论，绝对不亚于和“浊之翼”交战时公输御寇所散发的杀气。
“卫飞学长为什么也不动手呢？现在的状况又不是我占上风，你想先出手也可以的说。”
带着眼罩的少女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笑容，露在外面的眼睛半眯着，将汹涌的杀意藏了起来，扎成马尾辫的长长黑发直直垂下。
她的名字叫做戚红缨，随母姓，据说是戚继光的后人。现在的身份是上海武侦高一年级的学生，S级，具体哪个班我不记得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进入武侦高之前，她是一个叫做“北斗”的雇佣兵团的干部，代号名“破军”，是我所知道的全世界最强的狙击手之一。
我轻轻叹了口气，抵在戚红缨心脏前的麒麟牙却没有因此移动分毫，“现在的状况你确实没有什么便宜可拣，但雇佣兵不是一向喜欢冒险吗，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四周居然一点风都没有。虽然已经是暮秋时节了，但完全没风也是个稀罕的事情。这种不同寻常的情况反而增加了现场的紧张感。
“卫飞学长，我现在可不是雇佣兵哦。是武侦，武侦啦。武侦不可能随便冒险哦。”
“但是以前是雇佣兵不是么？习惯这种东西有那么好改？”
“我从来就不喜欢冒险嘛，所以也没什么好改的。再说现在的这种情况，明明是我占了先手，最后却搞成了这样的僵持局面，再冒险去做什么的话不是找死吗？这种稳赔不赚的事情我才不干呢。”
戚红缨鼓起腮帮子耸了耸肩，然后如我所料地干脆撤回了武器。
于是我也收回了麒麟牙。
看似你死我活的对峙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结束了。
“你好像对我收回武器一点都不吃惊嘛。”
“当然了。只要我没有要杀卫飞学长的打算，卫飞学长也不会杀我的，不是么？”
我点点头。
不出所料。虽说是杀气腾腾的样子，但是她根本就没有要杀我的打算。
“再说啊……”戚红缨接着说，“我刚才已经没有胜算了，对吧？”
我再次点头。
刚才她确实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了。
虽然我们同样是用武器抵在了对方的胸口，但性质上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戚红缨的武器，无论是刀刃还是子弹，都不可能直接贯穿强防制服给我致命一击。
而我却有办法用麒麟牙直接把她连人带制服扎成对穿——“诛心”，零距离发力的暗杀剑术，几千年前专诸曾用鱼肠剑以这招刺穿了吴王僚的三层铁甲将之置于死地，没有理由几千年后我不能用麒麟牙刺穿一层强化布。
所以刚才的状况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分毫的胜算了，只有把收刀和死两个选项。
而我收刀，一是因为作出了她不会杀我的判断，二来是因为我有把握在紧急情况的时候随时把刀重新拔出来，三则是因为我最强的杀手必须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才能使得出来。
话说回来，她能够看出自己没有胜算倒是蛮奇怪的。不过——
“卫飞学长是不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胜算的？”
也许是我的神色透露了什么，戚红缨把脸凑过来，用一种像是炫耀的语气问我。
我摇头，“不是。”
“骗人！”戚红缨一脸难以置信，“卫飞学长明明就在想那个！明明就在想！”
是炫耀失败以后感到不甘心吗？她居然开始耍赖了。
你是小孩子？用不用六月一日给你送礼物？
我不说话，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一分多钟以后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还是一脸不服气不相信的样子，“明明就在想嘛……”低声碎碎念着。
“我说没想就是没想了啊，骗你干什么？”我叹气。
的确，抛开前两点不提，最后一点才是我收刀最主要的理由，照理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才对。
不过——
“我早就清楚你能知道这些的原因了。”
“早、早知道？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仅仅是靠情报推论出你是破军，我有可能就这么完全不设防地来见你？既然我来了，自然是把大部分的事情都摸清楚了。”
“我才不相信呢！卫飞学长要是知道的话就说出来啊。”
她的话说到一半，我的手动了起来，但是她却像是提前知道似的，立刻就开始朝后面闪躲。
可终究还是没躲过。
我跨前一步缩短了距离，手快速伸到了她的脑后，轻轻一拉，解开了她眼罩的绳结。
不再有固定物的眼罩缓缓滑落，露出了藏在后面的右眼，和左眼一样的颜色，绝不是看不见的样子，更没有什么伤口。
“这样的话视野比拆掉瞄准镜更广阔一些吧？对你的另一种能力而言也要方便一些。”我接住了险些落地的眼罩，递回戚红缨手里，“你的预知能力是靠眼睛来捕捉情报的不是吗？”
戚红缨傻笑着把眼罩重新绑好，“对啊，是用眼睛来捕捉情报的呢，所以请不要说成预知能力这么老土的名字啦，要叫‘未来视’哦。”
“那是什么啊？S研的官方命名？”
“漫画里的称呼啦，卫飞学长不觉得很帅么。”
她理所当然地作出了莫名其妙的解答，弄得我完全没办法说什么。
一个名字而已，哪有什么帅不帅的？
“不过卫飞学长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我不说不行么？用你的‘未来视’自己看吧。”
“那又不是万能的。你不说我不可能知道的啦。”
戚红缨双手握拳，露在外面的单眼闪烁着孩子一样求知欲旺盛的光芒。
我叹了口气，“那有什么难的？乌月兰的房间，从校门那个方向根本就看不到，就算是千里眼也没用。我坐的这个位置，从训练场里面也是看不到的，你却一出门就能找到我。”
“可是……”戚红缨用食指抵住脸颊，“透视的话也一样能办到吧？”
“还有几个事情就只有预知能力办得到了。”
“什么事情？”
“提前预测到公输御寇的攻击，然后用一发子弹把村上慎也逼到枪口上去送死。”
戚红缨嘟起嘴涨红脸，沉默了一会，“不愧是卫飞学长，居然推测到这一步了。”
“这倒不是推测。因为我太了解公输御寇了。以村上慎也的实力，公输御寇真想杀他也没必要弄坏他的武器。所以我判断破坏村上慎也武器的另有其人，去找鉴识科的帮我重新检查了一下枪的残骸，最后才确定是你破坏了村上慎也的武器。然后我在这个基础上还原了现场，得出的结论是，公输御寇本来只是要在村上慎也的肩上来一枪，帮他伪造不是内鬼的证据。但是你比公输御寇早一瞬间开枪，击碎了村上慎也的武器。村上慎也反射性做出防备姿势，结果刚好用头接下了公输御寇的子弹。如果不能预知未来，这种程度的精确算计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说完一长串的话，我吸了口气，挠挠头，“为了查清这些事我还被鉴识科敲了一笔呢，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怕是只能吃泡面了吧。”
“噗！”
戚红缨忍不住吐了口气，然后很夸张地捂着肚子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啊！”
我被这小声弄得有些不自在，语气也烦躁起来。
不就是吃泡面么！我穷惹你了啊？真是的。
但是戚红缨的笑声并没有因为我的语气而停下来。
“好了好了，你笑够了没？笑够了就快点停下来。”
“哈……要是没有笑够呢？哈哈哈哈……”
“没有笑够也不准笑了！”
“是！”
笑声倒是很听话地停了，但是脸上的笑意似乎是没那么容易退下去。
比我爱了一个头的前雇佣兵像是在看情景喜剧，刚才还杀气四溢的眼睛现在写满了欢乐。
这让我很正经地反思刚才会不会太多话了。
“对了，戚……”
“要叫小红！”
“你能不能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那里？”
“不行！要叫小红！”
我已经快要记不清这到底是第几次从她的执着里面受到那种沉重的挫败感了，只好重重捂脸沉沉叹息。
“小红。”
“什么事？”
“你到这个学校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诶？卫飞学长不知道哦？我还以为早就查清楚了才来找我的呢。”
“我这边没有查到任何确定的情报。我有个不太敢肯定的猜测，也不好就这么说出来。你干脆公布答案吧。”
“那个啊……”
戚红缨单手托住下巴想了想，“好吧，反正和卫飞学长有关系。”
果然是和我有关系的……吗？
不对吧。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你来上海武侦高的原因不是“和我有关系”，而是“只和我有关系”才对。
“我到这个学校来是为了……”戚红缨的右手从下巴离开，伸出来，食指指向我的脸，“要打败卫飞学长哦。”
“只是打败而已？”
“当然只是打败而已啦。”
“不是要杀了我吗？”
“怎么可能做那么恐怖的事情！”她瞪大眼睛，一脸责备。
为什么不可能呢？任何事情，做了第一次以后没有付出代价，那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打败？何必费那个工夫。直接杀死不是来得更为干净利落？
我这么想着，看着戚红缨的眼睛。
她也看着我，目不转睛。
过了一会，她鼓起脸颊，“卫飞学长不相信我说的哦？”
“不相信才是正常的吧？等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再杀死是狙击手的惯用伎俩啊，哪能那么容易就相信？”
要是随便谁说个两三句话我就相信，怕是也没办法活到今天，早就被人挫骨扬灰了。
“卫飞学长居然不相信我呢……凭什么不相信我啊！”
“你是指我为什么觉得你是来杀我的？”
“嗯嗯！”
“那个啊……你不是来报仇的吗？”
“报仇？卫飞学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妈妈哦，在我九岁那年就病死了，再怎么也不可能算到卫飞学长头上去吧？”
“那父亲呢？你不可能只有母亲的吧？”
“那个……”
戚红缨一时语塞，视线移到一旁，似乎是想组织一下语言——或者说组织一下借口。
我没有给她那样做的事件。
“西日阿洪·谢木谢尔，五年前被我杀死的东突干部，那应该是你的亲人吧？那个男的和你一样有着操纵野兽的能力。我听S研的人说虽然有后天习得超能力的例子，但遗传性的能力占了绝大多数，所以超能力完全相同的人往往是血亲。我查到的所有古籍都没有说戚继光和他的族人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只能猜测这个能力是来自你父亲了。我猜对了么？”
“你说那个人啊……”
戚红缨面带不屑，“我是有一半的血来自那个人没错啦……”
“那你不替他报仇吗？”
“不。”这个字她回答得很干脆，却在说出口之后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狠毒表情，让我暗暗心惊，“说起来，全世界最想让他死的人是我才对呢。卫飞学长帮我杀了他，我应该要道谢哦。”
“那你还要来打败我？”
“那个……是个人感情上的问题啦……”她把手放到后脑勺，傻笑，“至少想证明自己比那个男人强啦……但是他死了嘛，所以就……”
“所以你就找上我了？”
“Yes！You're right！”
她笑着对我竖起右手大拇指，捣蒜般连连点头。
虽说我听不懂英语，但这个动作已经把话的意思完完全全地翻译清楚了。
我应该说什么才好？这事也太白痴了。要证明自己比较强，所以要打败谁谁谁，你以为你是独孤求败还是西门吹雪啊？
但是她说话时候的语气没有开玩笑的感觉，心跳、呼吸和瞳孔也没有产生说谎时候会有的那些不自然的变化。亦即是说这些听上去极尽滑稽之能事的说法，全部是真的。
我勒个去！这整个就是一悲剧啊！
于是我只能颓然垂下肩膀，重重地叹气。
“我说，既然你能够追查我到这个学校来，应该很清楚我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吧？要是我尽全力战斗，那就决不可能只是点到为止，势必会搞成玩命的啊，所以……”
“所以要快点把卫飞学长的病治好！”
“不准插嘴！”
“明白……”
这么一搅和搞得我本来想说的“你还是放弃吧”都没办法说出口了……
“算了，随便你吧……”
反正我的状态并不在于医疗本身的难度，而在于医疗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主治医师的生命安全，才一直拖了下来。所以说真的想要去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是精神病医不医得好本来就是个需要运气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
想试就试吧，反正失败多了或者中途意外死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可是卫飞学长自己说的哦！”戚红缨走进一步，站到我面前，抬头认真地看着我。
“嗯，是我自己说的，怎么？”
“那卫飞学长要乖乖配合治疗哦！”
“你连个具体的治疗方案都没有我怎么配合？”
“治疗方案？”
鹦鹉一样把我说的东西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戚红缨傻傻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个，明天试试电锯疗法怎么样？”
“电锯你大爷啊！电锯下去命都没了还治个毛！”
我勒个去，她说话之前完全都没有用大脑思考过的吗？
人生这东西，会不会就在这上面莫名其妙地宣告结束啊……
我沮丧地想，同时很认真地后悔太轻易答应了她这件事情。
“诶，对了。”突然，戚红缨刚才说的一句话闪过了脑海，让我不由得问出了口，“你刚才说你母亲九岁那年病死的？”
“嗯，对啊，怎么了？”
“你是在你母亲病死以后才去做雇佣兵的？”
“是啊。之前衣食无忧的我干嘛要去拼命啊？”
“可是我记得‘破军’这个名号已经传了整整十年了啊。”
戚红缨愣了，“那个……”
“你母亲死的时候你才是个小孩子，总不可能直接就是北斗的干部了吧？总要打拼些时候……”
“那个、那个……”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呜……”
戚红缨低下头，呜咽起来。
“喂喂……”
我突然意识到不妙，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卫飞学长欺负人家！”
戚红缨转过身，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我本来想要追上去的，但是紧跟着就听见的“诶，小红，你怎么哭了”的女人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靠，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快跑吧？被抓住的话，一条命根本不可能对付得过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