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沉闷、永无止境,如同敲打在棺木上的丧钟,在铃音空洞的胸腔里反复回响。金色的囚笼在通往“圣都”的官道上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蜷缩在角落里的她浑身骨骼发出无声的呻吟。车厢内铺陈着厚实柔软的猩红色天鹅绒,本该温暖舒适,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滑腻的、令人作呕的冰冷,仿佛毒蛇的鳞片。空气中充斥着塞勒斯身上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甜腻到令人头晕的昂贵熏香,混合着新木材的微酸和金属部件的冷硬气息,形成一种名为“神圣”的、令人窒息的毒雾。
铃音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点,一个不被任何人看见、不被任何目光触碰的点。她身上那件象征着卑微与保护的灰色斗篷早已被剥去,换上了一套精致却如同刑具的“圣装”——一件质地轻薄、近乎透明的白色细亚麻长裙,裙摆和袖口用银线绣满了细密而繁复的圣徽,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洁白的、镶着银边的短斗篷。这身打扮将她雪白的肌肤、如瀑的银白长发和那双惊心动魄的金蓝异色瞳眸衬托得更加耀眼夺目,却也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擦拭、打上烙印、陈列在橱窗里的稀世珍宝。尤其是那对无法隐藏的狐耳,此刻正无力地耷拉着,紧贴着头皮,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仿佛在无声地尖叫着屈辱和不安。每一次车厢的轻微晃动,那柔软的耳尖都会敏感地颤动一下,提醒着她无法摆脱的异类身份。
她不敢看向车窗外。即使紧闭双眼,那些目光——圣殿骑士透过车窗缝隙投来的、毫无感情的冰冷审视;沿途村镇居民被组织起来、聚集在路边投来的、混杂着敬畏、好奇、贪婪甚至一丝情欲的灼热注视;随行文士们举着魔法镜筒和水晶球、如同记录稀有标本般冷静而精准的观察——都像实质的针芒,穿透薄薄的车厢壁,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皮肤上,钻进她的骨髓里!塞勒斯那如同毒蛇低语般的声音,还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地回荡:
“微笑,圣铃。为了圣光的荣耀,为了迷途的羔羊……保持微笑。”
为了圣光?为了那些羔羊?还是为了将他推上更高权位的野心?铃音的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她想起了塞勒斯在石蹄镇广场上宣讲神谕时,目光扫过那些破败房屋和麻木面孔时,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垃圾般的嫌恶。她想起了在石蹄镇边缘瞥见的、那些被铁链拴在肮脏围栏里的兽人奴隶,他们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死水般的绝望。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她的尾椎骨沿着脊椎一路向上蔓延,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
车辇驶入了一个比石蹄镇稍大、名为“灰石镇”的城镇。外面的喧嚣声陡然拔高,不再是石蹄镇那种粗粝原始的混乱,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精心编排过、整齐划一、充满了狂热献祭意味的声浪。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虔诚到近乎哭腔的祈祷声、无数个喉咙撕裂般喊出的口号声——“圣铃大人万岁!圣光永恒!”,如同汹涌的海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华丽的车厢壁!整个车厢仿佛都在声浪中微微震颤!
“圣铃,”塞勒斯那慈祥却如同冰锥般刺骨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响起。他正端坐在对面那张铺着软垫的座椅上,手中慢条斯理地转动着一枚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黄金戒指,目光却如同盘旋的秃鹫,锐利而冰冷地锁定着角落里蜷缩的身影。“我们的羔羊们,正沐浴在你降临的神圣光辉之中。这是你履行圣职、播撒神恩的时刻。记住你的微笑,它是抚慰伤痛、凝聚信仰的圣器。掀起窗帘,接受他们的敬仰与爱戴吧。”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君王命令臣子般的绝对意志。那冰冷的、带着赤裸裸威胁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铃音的喉咙。
抗拒?只会带来更直接的、更可怕的后果。铃音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冻僵的木头。她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一点一点地转过身。伸出那只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拨开了那层厚重的、绣满了金色圣典经文的深紫色天鹅绒窗帘的一角。
轰!
仿佛打开了地狱的闸门!刺目的、带着正午灼热温度的阳光瞬间汹涌而入,让她眼前一黑!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街道两侧,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等待收割的麦田,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男女老少,穿着他们最体面(尽管大多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裳,脸上涂抹着廉价的油彩,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盲目的火焰!他们挥舞着粗糙的、用树枝和染成白色的破布绑成的简陋“圣旗”,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口号,无数双手臂如同森林般伸向车辇的方向,手指痉挛般地抓挠着空气,仿佛要攫取到一丝来自“神迹”的恩泽!他们的眼睛,那些原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浑浊、麻木、失去光彩的眼睛,此刻却迸发出一种可怕的、吞噬一切的狂热,死死地聚焦在她——这个被强行推上神坛的“圣铃”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热度,要将她点燃、熔化!
“圣铃大人!请赐福于我的孩子!”
“看啊!圣光在人间的化身!多么纯洁无暇!”
“神迹啊!她是天使!是圣女!”
“天啊,她太美了……”
那些饱含敬畏、狂热、痴迷、甚至带着赤裸裸情欲色彩的呼喊,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扎刺着铃音的耳膜和神经!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排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脸上涂着夸张的红晕,眼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油彩流下,形成怪诞的痕迹;一个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翁,激动得浑身筛糠般颤抖,浑浊的老泪纵横;一个穿着崭新布衣的年轻男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毫不掩饰其中的痴迷与占有欲……这些目光,远比石蹄镇那些粗鲁的觊觎更令她恐惧万分!它们披着“神圣”与“爱戴”的外衣,将她彻底地、残忍地物化,钉死在“圣洁象征”的祭台上,供人瞻仰、品评、甚至意淫!
“微笑,圣铃。”塞勒斯的声音如同魔咒,带着冰冷的催促和不容置疑的压力,再次响起,穿透了车厢外的狂热喧嚣。
铃音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完全石化,僵硬得失去了知觉。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牵动嘴角的肌肉,试图模仿记忆中那些悬挂在教堂穹顶壁画里、长着翅膀的“天使”所展露的、空洞而完美的笑容。然而,她扯出的弧度却异常扭曲、生硬,像一具被拙劣匠人操控的木偶。眼神空洞而麻木,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如同两口枯竭的死井。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积聚、打转,被她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死死忍住,不让它们落下。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无形的、沾满剧毒的丝线操控的傀儡,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进行着一场荒诞绝伦、痛苦至极的表演。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车辇如同巡游的花车,在狂热的人群夹道“欢送”下,缓缓驶过喧嚣的街道,最终停在了灰石镇中心广场的入口。广场上已经搭建起一个临时的高台,铺着崭新的、刺眼的白布,四周装饰着大量白色的绸带、纸花和象征“和平”的金色橄榄枝,在阳光下闪烁着廉价而虚假的光芒。塞勒斯率先下车,在四名魁梧圣殿骑士的严密护卫下,如同凯旋的君王般登上高台。铃音则被一名早已守候在车旁的骑士——审判骑士罗兰——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带上了高台一侧那个为她准备的“神龛”。
那是一个高出地面约半米、同样铺着白布的小平台,位置极其显眼,正对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站在上面,铃音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放在祭坛最高处的、等待献祭的羔羊,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无数道目光的炙烤之下。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她身上,让她雪白的皮肤和银发几乎要反射出光芒,同时也带来灼热的刺痛感。罗兰就站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一座沉默的、由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雕像。他全身覆盖着锃亮的秘银板甲,头盔的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那眼神如同极地永不融化的冰川,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只有绝对的冰冷和服从命令的漠然。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更让铃音感到绝望。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那是一个无声的、致命的警告。
塞勒斯洪亮而充满煽动性的声音,借助权杖顶端水晶的魔力增幅,如同神谕般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人群的喧嚣。他讲述着“圣铃”降临的神圣预言,描绘着“魔王军”带来的无边黑暗与恐怖,宣扬着信仰的绝对纯洁和对一切“异端”、“堕落者”的零容忍与无情净化。他每说一句,台下的民众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呼应!整个广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躁动的熔炉!
铃音被迫站在那个小小的“神坛”上,努力维持着那个僵硬如面具般的微笑。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脸颊的肌肉因为持续过度的紧绷而酸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汗水早已浸透了背后单薄的亚麻布料,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脚下的白布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让她站立不安。罗兰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气,不断从侧后方袭来,让她如芒在背。她能感觉到塞勒斯在演讲的间隙,目光也会有意无意地扫过她,那眼神中带着审视、警告,以及一丝掌控猎物的满意。
布道似乎终于接近了尾声,人群的狂热被煽动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塞勒斯猛地高举手中的权杖!顶端那颗巨大的菱形水晶骤然爆发出比正午阳光还要刺目百倍的乳白色圣光!光芒如同实质的光柱直冲云霄,将整个高台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晕之中!塞勒斯的声音也随之陡然拔高,充满了审判者般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裁决力量:
“……圣光普照之下!岂容污秽与阴影潜藏?!唯有最纯净、最炽烈的火焰!方能彻底涤荡世间一切玷污圣光、勾结黑暗的堕落之魂!方能斩断蔓延的罪恶!方能彰显吾主无上的神威与对羔羊的至深护佑!”
铃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强烈到让她几乎昏厥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并疯狂地收紧!她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冰凉!
塞勒斯的声音如同雷霆,在圣光的辉映下继续咆哮:“今日!就在这沐浴神恩的圣洁之地!在圣铃——这行走于人间之圣光的注视下!吾等将以神圣之火!执行这涤荡污秽的净化仪式!以儆效尤!以正视听!让所有迷途者、动摇者看清!背弃圣光、堕入黑暗的——唯一下场!”
“轰——!” 台下的民众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近乎癫狂的欢呼! “净化!净化!圣光永恒!”
铃音的呼吸瞬间停滞!她惊恐地睁大了金蓝异色的眼眸,死死地望向广场中央那片被特意空出来的区域!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带着一种既狂热又夹杂着隐秘恐惧的复杂情绪,缓缓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向广场中央的、狭窄而压抑的通道。
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链条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从通道的尽头传来。
一群身影,被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锁着脖颈和手脚,连成一串,如同待宰的牲畜,在数名手持长鞭、面无表情的圣殿骑士粗暴的推搡和毫不留情的鞭打下,踉跄着、挣扎着被驱赶向广场中央那片被阳光直射的空地。他们身上只披着粗糙的、染成不祥黑色的粗麻布囚衣,头上套着同样黑色的、只露出两个眼睛空洞的尖顶布袋。他们的身形佝偻,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和铁链的哗啦声,显然在之前已经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麻袋下,偶尔能瞥见布袋边缘露出的、不属于人类的特征——一簇灰褐色的兽毛,一条无力垂下的、带着鳞片的细长尾巴,或者一片覆盖着青灰色角质皮肤的手腕……
兽人!亚人!甚至……可能还有混血! 和她一样的异族!铃音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蔓延到脚底!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一个微弱的、如同濒死小兽呜咽般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铃音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瓣间溢出。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个强撑的、僵硬的笑容瞬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碎裂!她的手指死死抠进了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肤,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惊涛骇浪!
圣殿骑士们如同冰冷的机器,粗暴地将囚犯们按跪在那片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空地上。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几名穿着深棕色、没有任何装饰、仿佛丧服般长袍的“净罪者”,如同来自冥府的使者,悄无声息地从高台侧面走出,面无表情地来到场地中央。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根长长的、顶端缠绕着浸满油脂布条的火把。其中一名净罪者走到高台前,对着塞勒斯的方向,僵硬地、毫无感情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些跪在地上的囚犯,用一种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宣读死亡通知书的语调,冰冷地宣布:
“罪人已就位。圣焰涤罪仪式,即刻开始!”
随着他最后一个冰冷的字音落下,那几名净罪者如同接到了精准指令的傀儡,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火把!火把顶端,橘黄色的火焰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却散发着致命的气息!
铃音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她死死地盯着那些举起的火把,金蓝异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