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另一头。
一壮一少两人坐在牛车上，都是一身普通布衣，蓬头垢面，脸上皆有舟车劳顿的疲色。
那名壮实的汉子坐于车头，手中拿着鞭子，后面的少年松散地躺在车后的煤炭堆上，随着板车上下颠簸摇晃身体，一只手握着铁棍。旁边角落有一个箩筐，上面用蓝紫色的布盖着，从缝隙中可以看到一些黄色的水果。
此地只有一条小路，两面长满了杂草，若不是路面夯实过，杂草难以扎根，早就看不出路的全貌了。路两面是起伏的丘陵，枯黄的草叶稀稀拉拉地填在这片土地上，周围更是静得可怕，无一丝虫鸟鸣鸣声，更莫说人烟了。
牛车行到一处光秃的高坡，忽然停下了，车后的少年也跟着身体一晃，惊觉地睁开眼睛，一手撑起身体，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又用手扭动两下脖子，看向前方。
“就在前面了。”汉子盯着前方，身体忍不住抖动起来，喉咙上下蠕动了一下。
没了树木遮挡，一眼就看到，在那数里开外，遮天的迷雾好似顶天的城墙，没有普通烟雾绵柔之感，看去却像黑铁铸就的牢狱般沉重不动，封锁着不可名状的怪物，等待着无知之人踏入其中。
少年也是盯住前方，他才十数年的风华，虽然心智比起常人稍熟，但这等惊天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其中。
两人先后抬头望天，只觉得连天上的太阳都暗淡几分。
汉子拿起一旁的水袋，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双手一时间竟拧不开水袋口，第二次用尽全力才打开水袋，一番摇晃之下打湿了裤子也不理会。
汉子咬紧牙关，使自己的牙齿上下难以打颤，面色苍白，僵硬着笑脸对后面的少年说道：“石头，怎么样，大世面，吓到了吧？这可是还有几里地嘞。”
少年咧咧嘴，用手背压了压僵硬的脸颊，说道：“三叔，莫要笑话我，我也不过十五的小孩子。到是你还是松开手吧，不然这车板可是要被你手抖散架了。”
汉子悻悻松开握着车边的手，手指抽搐两下，笑骂道：“嘿，一拳把百十斤大汉打趴的十五岁孩子，此话若是让那黑面鬼听着了，还不爬起来再找你索命。”
“他活着我都不怕，还怕他死成个蠢鬼回来？”少年脸上放松些了，又问道：“三叔，此地千百年来都是禁地，连宗门仙人都避之不及，你我走了也有上百里，唯独此处，走了数十里连鸟雀都不见得一只，人烟绝迹。现在说是有人住在那黑雾之中，真不是来消遣我们？之前路上你总说人多耳杂，如今目标在即，可以说明原由了吧？”
“你我不过是凡夫俗子，对于仙人老爷有什么可消遣的，你且看这信盒。”汉子将一个细长扁平盒子交给少年，盒子虽然不大，却是格外沉重，摸上去感觉似木非金，雕满花纹，盒身却无一丝缝儿，根本无法打开，好似实心的一般。
少年将盒子拿在手上把玩，然后又听汉子说：“此处的确是禁地，而且听那人描述，还要更加凶险几分。知道那些飞天遁地的仙人吧，就是是他们进了这地方，不过多时也是个死。”
少年听此脸色惊变，说道：“那还有甚么可说的……”然后又压下话语，等汉子的下文。
“嘿，这地方，奇就奇在这里。越是厉害的仙人，进去死得越快，反而像我这等普通小民，只要不失了方向，困死里面，即使转悠上两三天也无大碍。你再看，这信盒不必说，还有那箩筐中，除了表面一层黄杷果，往下皆是符纸，与你当初所用的同样价值，看这半筐，符纸何止百张。如此大手笔，只为消遣你我二人？图个甚么？”
“此处若是好进，千百年来也不曾听闻有谁觅宝而归。”少年把信盒还给汉子。
“里面哪有什么宝贝，尽是无数年误入生灵所化的鬼魅精怪，如若不是那些精怪依附那黑雾不得出，这赤地何止百里。”
“三叔，这要命的买卖也接，那神秘人给的好处不止那几个子儿吧？而且那人也敢让三叔你接下了这个任务，想必是给了一些后手。如果没有，我可不趟这趟浑水了，咱家香火可就靠我了。”少年问道。
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烧半截的蜡烛和一根线香，拿给少年看：“你看这个。这东西啊，叫冥烛，等它点上，里面那些东西就沾不了我们的身。一会儿快要到那边上了你就点，千万别点晚了。还有这线香，也进去点上，不用那么着急。你就看它上面的烟，往哪儿飘，咱们车就往哪赶。有了这两样东西，绝对是有惊无险。”
“三叔你可真是个粗莽人，就不买个烛台子挡挡么……”少年嘴上虽然说着，但手上小心着拿过冥烛、线香，只觉得那冥烛入手冰凉，寒得身体一哆嗦，拿紧了，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火折子准备。
“仙家的东西，金贵着哩，那人给我的时候都有点舍不得松开。”汉子笑道：“嘿嘿，至于好处嘛，是不止那些。”
汉子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半块木牌，露出来给少年看了眼，又收回去了。
“灵？”少年眼光扫过，只从那半块上认出一个字，仔细一想，惊异地说道，“是那升仙令不成！？”
“然！那人给了我半块，另外半块等东西送到后回去给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带你出来！”
“不知道是哪家的升仙令？有些穷乡僻岭的，还不如在自个家种红薯。”
“嘿嘿，说出来让你吓一跳，伏青阁！”
“伏青阁！”少年目光火热，羡慕地说道：“三叔，你这可是飞黄腾达了，以后可绝对要罩着我些。给我看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伏青阁的升仙令！”说着，手就往汉子怀里伸。
“迟早都是你的，着急个什么劲。”汉子拍开少年的手说道。
“摸两下又不怎的……我的？”少年一下子坐正，说道。
“我听说，开灵只在二十岁前最佳，越往后成功几率越小，即使成了，也少有能成大器。我这年纪老大不小，也没年轻时的劲儿了，就摊上你这么个儿子，自然是给你了，你可要争气些，挣出名头来，不然这次就亏大了。”汉子往少年肩膀一拍，说道。
“那是当然，我可是你一手带大的，以后出息那是大大的。”少年想了一下，立刻笑着点头说道。“三叔，反正都是要给我的，现在就给我吧。”
“你一个小孩子家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怎么办，我帮你先藏着，等明年开春，升仙令起效了再给你。”
少年拗不过，也只能作罢，但依然是有些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远处，忽然气势一泄，问汉子：“三叔，此次送信如此重要，也不曾告诉其他人，我俩回去后不会被人灭口吧？”
汉子被他这么一问也是噎了一下，思量颇久也给不出个答案，表情从兴奋到严肃再到扭曲，一下子拉住了牛车……由于升仙令的关系，他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哈……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都到这前面了，快走吧。”少年悻悻一笑，说道。
汉子犹豫片刻，叹口气，继续赶车前行。
几里地很快就过去了，路上变成了黑色的细沙，路两边的野草越来越少，周围的视野也逐渐模糊，好似蒙了几层薄纱，少年回望来时的方向，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恍若隔世。
周围更静了，如果说刚才的那是安静，那此时便是寂静，没有一丝生气和波动，所有的声音都被压在身体里，耳边响起细微的翁鸣声。少年感觉周围黑色的雾气随着一呼一吸，渗进自己的身体，连心跳也放缓了一些，似乎在融入这片死地。
“快点上！”汉子在止步不前的牛屁股上踹了一脚，回头硬着声音对少年低呵道。
少年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上的冥烛点上。一瞬间，幽幽的清光仿佛透过了他们的身体，少年甚至可以看到一圈莹黑色的光圈。那冥烛烧起不见黑烟，也不见有烛泪滴落，只一幽绿色的烛火一动不动地烧着。
少年又把那香点上了，一丝白烟直直地往前飘去好远。少年好奇地摇晃两下，那白烟混乱一下又直直朝前去了。“三叔，朝前走。”
“好，你看着就是了。”汉子手捏冥烛，一边赶着牛车。
虽然有冥烛照应，但少年依然觉得不妥，始终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好在除了车轮的咕噜声，再没有其它响动。只不过每次车板抖动的声音，都会让少年忍不打心底一惊。
忽然少年眉头一皱，眯起眼睛看向自己的侧边，手握紧了棍子，自炭堆上站起身，把手上的香插在一处木缝上。少年仔细听着，逐渐靠近的吭哧声让他瞬间变了脸色，大喊道：“三叔，右边！有东西追过来了，正在靠近！”
“砰”的一声，少年挥出手上的棍子，一只犬形怪物才扑过来，就被少年又一棍打飞下去，砸下它头上的一些碎肉。少年虎口一震，后退一脚陷进炭堆中，险些拌个仰面朝天。少年面色难看，因为他看到又有一道黑影赶了上来，脚下用力一踩，喊道：“点子硬啊！”
“妈的，什么玩意儿？”汉子把车鞭踩在脚下，噌地从炭堆中抽出一把大刀。汉子两刀砍出一处尖刺，将冥烛扎在上面。
“好像是狼！”少年从脖子间捏出一块碎肉，已经是半腐烂，流着浓绿色的液体，顿觉一阵恶心，直接甩下车去，“看样子不是活的，身上都已经臭了。”
“这蜡烛不会不管用吧？我刚才看着挺有排面的。”汉子看向朦朦胧胧的光圈，咧嘴吸气说道，“艹，什么味道！呕！”被臭气一冲，汉子直感觉胃里的东西往外涌，直接喷了一口。
少年好些，但也是给冲得晕两下，喉间直泛酸水。“三叔！”一个黑影又扑上来，只见得少年手臂猛地粗大一圈，青筋暴起，皮肤也泛起一层血红色，口还未开，手里的棍子已经直捅出出去。
汉子反应也不慢，那黑影还没靠近，已经是下意识地横刀挥出，卡住扑来的大嘴，少年棍子也至汉子身前，硬生生将那东西自腰间捣成两段，单手挥棍，只是棍身一转，把那东西的脑袋抽了个粉碎。
汉子一抖胳膊，那上半截烂身子就飞了出去，留下一副牙齿还咬在刀上。汉子瞄了一眼线香，白烟方向已经变了，连忙去架车改方向，头也不回地喊道：“果然！我埋床地下都能给你刨出来，你小子属狗的吧！娘的，那玩意儿也是咱们能学的！你看了多少！”
“全看了。”少年面色涨红，身体也拔高了一些，全身上下传来密集的咯咯声。
“你蠢吗！真要是好东西我会埋床底下！我真想抽你两耳刮子！”汉子脸上也有些泛红，不过那是气的。
“你成天不回家，不学点偏门的我早让人打残了。我有东西保着，后劲不大。”上衣有些扯着身体，可又舍不得这套衣服，少年只得小心把脱下来扔一边。
“回去就给我停了！”汉子回头吼道。
“好好好！”少年手上棍子挥出，带起破风声，一连将扑上来的几只全部打下，无不是身体碎裂，碎肉横飞。少年杀得兴起，竟然不等另外几只扑上来，直接跳下车，抡起棍子就砸：“三叔你先走！我殿后！”
汉子回头看去，暗骂一声，正要拉住车，手上动作一顿，又一抽鞭子驾车飞速朝前奔去。
跑了有十数息，依然不见少年回来，汉子还是坐不住了，身上肌肉鼓胀，并无少年那般满身赤红，只是那双眼睛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直接扯下上身的衣服，翻身下车，脚下用力一蹬，震开周围黑色的沙石，连同脚上的靴子一同震碎了，整个人仿佛飞了起来，一跃足有六七丈远！
汉子没跑几步，就见得少年手拖铁棍，正朝这里赶来，身形虽然不及汉子，但也不慢，追上车也就一会儿的事。其身后黑影绰绰，距离颇远。
汉子冷哼一声，摘下腰间的两颗铁球，对着少年身后黑影甩出，两颗巴掌大的铁球先后脱手，如炮弹般一前一后飞至黑影跟前，狠狠地撞在一起，两颗铁球“嗵”地炸开。汉子也不看成果如何，伸手拽住少年的裤子就往车的方向赶去。
少年只觉得黑雾往嘴里猛灌，只听得一声闷响，若非车上松散的炭堆，这牛车非得散架了不可。
汉子回到车上，看了一眼线香的方向，松了口气，把少年随手扔到车板上，自己又去了车头。
少年的身子逐渐恢复正常，一边扯着裤子一边说道：“就着破地方还有人住，真是折腾人……”
那些畜牲速度其实只比他们快上一些，现在拉开这么远，追上来需要好一会儿。
还有就是这里该死的味道，那种透入肺腑的恶臭，一呼一吸间，少年都怀疑自己的肺会不会烂掉了。最糟糕的是，随着身体感观的恢复，这味道还在加重！意识到这种情况，少年甚至开始怀念自家茅房了。
那个发嘱托的人也是乱说，什么普通人在里面转上两天都没问题，就算是普通人，头塞茅坑里吸两天也该去半条命了！少年穿上衣服，如此想到。只要这次能回去，就算是让自己跳茅坑里游个泳都不会有心理障碍了吧……算了，还是有一点的……
“三叔，要多久才到啊？这里连个路牌子都没有！”少年实在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啊，那个人告诉我到了也就到了。要不你回去抓只来问问路？都是这里本地人。”汉子在牛屁股上划了一刀，说道。
“我不会它们本地口音，而且它们看样子也不想理我。”少年回想那些东西的样子，“老凶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少年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看着棍子上的几处咬痕，只觉得这些畜牲没脑子，回头看去，发现后面的家伙又赶了上来，于是手上搓两个煤炭球，往后扔去：“吃*吧你嘞。”
却不想那些东西真就没脑子，一起扑向那煤球，甚至还争抢起来。少年晕乎乎地看着后面，又搓了几个往后扔，扔哪儿它们扑哪儿，把他逗乐了。“三叔，这些东西跟傻狗一样，还真就没脑子。”
“嗯。”汉子手捂着口鼻，吸着鼻血说道。
“三叔，左边，左拐啊。”少年把棍子扔一边，捧起一堆煤炭往后一洒，又转身去扯汉子背后的衣服，摇晃他的身子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汉子晕乎乎跟喝醉了一样，向后摆手。
少年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往汉子脖子上一套，回头看着还在追的家伙说道：“哈哈哈哈，一群傻狗。”手上一把又一把抓着煤炭往后边扔。
忽地车前出现一道裂缝，只是白光一闪，连车带人冲将进去，消失不见了。
那些狼也似的东西跑了一阵，发现找不到目标，焦躁地在原地吼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