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披着潮湿的衣服，一手拎着滴水的鞋，光脚走在青石地上。他返回到破旧的石桥，走到桥对岸。
桥对岸立着灰白的墙壁，中间分隔着漆黑的小巷子，抬眼望去不见一丝光亮。直到路过七八条杂草丛生的小巷子口，才见得尽头处有一条光缝，就像捂脸时从指缝钻进的一偏夕阳红。
得见一些光亮，见月便止住脚步，一手摸住墙边，朝那儿过去了。走过十二三步，感觉巷子凭空宽了几尺。又走十多步，耳边的也了嗡嗡的杂音。
巷子漆黑，总让人觉得左右会冒出什么东西拉住自己，虽然不是很怕，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眼见着光亮从指缝大小到一门宽。
昏黄的灯光在见月面前一闪，让人一时间看不清了东西，眼前晕晃晃卷着白点。等恢复过来，打眼儿看到一个黄皮灯笼，上面做着一个“汤”字，原来是一个城中常见的汤面小吃摊。
摊位旁摆有五张桌子，正是宾客满座，还有十几个客人围在摊车周围，或蹲或站，或倚或靠，一手夹着筷子一手托着碗，只顾埋头把碗里的东西往肚子里灌。
看他们模样是喝得很起劲，但半天也不见一个抬头喘口气的。
遇到人烟，见月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即使在这个诡异的地方遇到人可能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摊主是个小老头，花白头、枯树手，就阴沉个脸，跟有人惹他不高兴一样，此时正打开锅盖，往锅里下面，腾腾热气直冲顶棚。
最靠近的几个人也不喝汤面了，伸着脖子去吸那热气白烟，连着几个被小老头不满地喝几句，用赶苍蝇的棍子敲上他们的脑袋，这一个个的才缩回去继续喝自己的汤了。
见月本想喝碗汤面暖暖身子，可他掏便了口袋也没有摸一个子儿，钱全在他床头外套里。
“老丈，我在河边摔了一跤，能在您旁边借个火吗？”见月抖了抖袖子说道。
“只有清汤面。”小老头头也不回，盖上锅自顾自的说道。
“我身上没带钱……老丈，能否打听一下，此处离黑岭的甲零零三国道有多远。”
小老头回头看了一眼见月，略微惊讶，说：“清汤面，不要钱。”然后又回头看着自己的锅。
“……那，要一碗清汤面。”见月看小老头爱搭不理的样子，尴尬地别过脸，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只能挪到灶车前，无聊地盯着远处迷蒙的街道看。
里边衣服湿答答地还在往下滴水，弄湿周围的地。见月向小老头告罪，退到一边把衣裤又拧了一遍，站得离人群远了一点。
小老头打量见月，等见月站回来，这才问道：“几岁了啊，后生。”
见月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回答道：“十八……九吧。”
“怪年轻的。”小老头感叹道，“家里可还有人？”
“……一位长辈，还有一个孩子。”
“唉，尘归尘，土归土，过黄泉，莫要留……”小老头越念声音越小，不再和见月言语。等面好了，把大碗往见月手边一推：“好了。”
清汤面寡淡，见月端着碗只喝了一口，只觉得什么东西顺喉滑入，连是什么味的也不知道，等再看碗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见月端着碗，愣在原地，犹豫地把碗筷放回桌子上，随即发现，除了小老头，其余的食客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
“后生，这里是甘垅镇，你就沿路一直往前走，不要停留。”那小老头看见月要走，用筷子对着见月挥了挥，然后去收拾碗筷，嘀咕道：“吃得真快……”
“谢谢老丈。”见月向小老头拱手致谢，然后提着鞋朝前走去。
见月的身影逐渐模糊，周围的食客全都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终于有几个家伙按耐不住，放下碗筷准备追上去。
“你们这些坏东西！坏东西！走了就别想回来！”眼看那几个准备开溜，小老头气愤地抄起旁边的的长竹棍，赶上去挨个敲了一棍。
几位食客被这毫无力道的竹棍敲得倒地，哀嚎连连。等小老头气呼呼地收手了，这才一个个灰溜溜地捧回面碗，埋头继续吃着。
见月一直向前走，等回头看不见面摊了，这才弯身去扣嗓子眼，几声干呕后，只觉得有东西滑到咽喉处，而后就不动了。
他咳嗽着擦去嘴角的口水，颇为郁闷地继续向前边去了。
模糊的夜色中，见月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两个黑影，走近了才发现是两个大石狮子，只是全都残破不堪，各自缺了半个脑袋和石珠子。
见月路过大门口，抬头看向府邸的牌匾，头顶漆黑一片，上面模模糊糊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府邸的漆红大门敞开着，门上椒图衔环，门神两立，在这幽暗之下不显庄重，反而更添诡异。抬头望去，门后却无影壁，一眼可以穿过庭院，望到中堂。庭院中央伏着玄武巨龟，上面压着一块石碑，一条石蛇缠绕而上，蛇首探出石碑背面，低垂看着门口方向。
中堂之中，两支点亮的白烛微微挑动，映得周围一片暗红。经此烛光一照，见月这才发现，里边竟是一处喜堂。
天花板上挂着红布，一龙一凤相对悬飞，以“龙凤呈祥”之像，正对中间则是一朵鲜红的喜花。下方是方红台，各放这一副茶盏，高堂下宾客座次排列红毯左右，门口置有一个火盆，似乎还有烧尽的余灰。
奇怪的是，其余各处皆贴着红“囍”，唯有高堂之上，却是一个巨大的白“囍”，在烛光下更显苍白。红“囍”则越加红艳，鲜艳得仿佛要从周围的黑暗中淌出来一般。
见月打消了最开始找人家问路的想法，伸出一半的手又连忙缩了回来，低声道：“告罪。”而后就匆匆离开了。
当他离开府门后，两扇朱漆大门没有丝毫转动，悄无声息地闭合。烟雾缭绕间，府邸消失无形，只剩一片赤贫的空地上枯萎的树干。
路过那个府邸，见月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自从刚才那栋房子，旁边再也没有一家门院是敞开的。这些老旧的木门如同沧桑瘦削的老人，苍白而又干枯，哪怕只是指甲轻划，也足以留下清晰的痕迹。透过门缝看去，屋内没有一丝光亮。
街道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两边的门宅在夜色中越拉越长，如同肥大的鬼影，不断朝身后拉去，拖入黑暗之中。
见月忽然听到细微的声响，本能地朝小巷子看去，依稀可见尽头处的那抹亮光。他犹豫一番，还是朝巷子口走起。
他快步在小巷中穿梭而过，一脚踏出巷子，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纷乱的吵闹声如洪水般灌入耳膜，清冷的灯光投出重重的叠影，和着两边的酒楼的锅碗碰撞声、交谈大笑声，表演着人世间的闹剧。
“刚出的屉——包子，新鲜的包子！”
“哪砍点肥猪肉，肥猪肉嘞——”
“榨油！榨油嘞——卖榨油来嘞——”
“黄花鱼——蒜香黄花鱼诶——”
……
见月夹杂在人群中，并没有感到些许安宁，如同滑入河底的石头，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是光暗交替，却又毫无关联。
他很快发现异常的缘由。看似热闹非凡人群，其中大部分人并没有开口，多是目光呆直，脚步匆匆，即使有停下买东西的，也只是僵直地站立，根本没有交流。唯一在开口说话的，就只有旁边叫喊的摊贩。但是，就算摊子前有驻足的顾客，他们依然在重复自己的叫买声，根本没有然后交流的意思。
耳边的嘈杂声似乎变小了。见月扫视周围，闪身躲到路边一个较为空旷处，不想一只手握住见月的手腕，直接把他往里边拉。
那是个店小二模样的打扮人物，一边把见月往店里拉一边说道：“客官，您今天可算来对日子了，咱店各种菜肴，不管是煎炒闷煮，这条街没比得上咱的。”
“不用了，我身上没带钱。”见月一边摇头，一边往店门外退。哪知那小二抓得紧了，弄得他不敢用力，怕摔那小儿一个跟头，被一点点拉到桌椅旁。
“所以说客官您今天来对日子了。今天宁公子给老父祝寿，包了全场，凡是进店吃饭的客人，吃多少他们全部买单，客官您就当赏小店一张脸，小店定倾力相待！”小二笑得更灿烂了，把见月拉到一个隔开的小包间内，笑嘻嘻地转身匆忙走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小二一阵客气，弄得见月不好发脾气，正坐立不定的时候，听到隔壁碗盆碰撞胡吃海喝的声音。
应该是打翻了几碗浓汤，那汤汁顺着墙角流到见月的这个包间里，让原本就香气浓郁的包间，香得有些腻人了。
见月皱眉不已，于是走出包间，伸手去敲门，轻轻一敲，门就开出一条缝来。
门后边，空盆空碗堆得如小山一般，碗碟筷勺歪歪扭扭地摆满桌子，油腻的汁水从倾斜的碗里淌出，滴满桌沿后流到地上。而里边那人正在用手抓着饭菜，不停地往嘴里塞。
真正让见月吃惊的是，里边那人他认识，正是镖队中的一个成员，似乎是叫……孔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