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狂想曲-XXX(30) 你想告诉我什么
人的感情,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弄懂的东西。
奥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内涵。
此时的奥托正站在圣殿的最深处。这座圣殿是希伯来人定居迦南以后,奥托选派数百名最优秀的工匠夜以继日,建造了半年多时间才完工的。
只有真正设身处地地站在圣殿内部,才能完完全全地体会到它的宏伟和壮丽。可以说,第一圣殿已经完全超越了它所在的时代,跻身于人类永恒的建筑瑰宝之列。
然而,奥托并不是来观光的游客。此时的主教正有些迟疑不决地站在一扇石门的面前。他的手伸出了又缩回,缩回了又伸出,充分显示着内心中的不安和彷徨。
这里就是圣殿的至圣所了。奥托根据自己的记忆,指挥着工匠们完全复刻了现在的第三圣殿的模样。至圣所,是神在人世间的居所,只有在黎凡特最神圣的圣殿中才能够复现。至圣所往往位于一座圣殿的最深处,每年主祭时由圣殿的最高神职人员进入一次,是绝对不允许亵渎的圣地。
依照约书亚在西奈山上的预言,当圣殿落成时,只要奥托进入至圣所,卡莲就会在其中等着他。可是,就当万事俱备,自己也已经站在至圣所的门前时,他却犹豫着,怎么也不敢迈出那一步。
卡莲她……真的会希望见到自己吗?
这个奥托曾经深信不疑的问题如今发生了动摇。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决心有所减弱,而是因为他和她真的经历了太多太多。从维也纳,到罗斯,到维滕堡,到黎凡特,再到罗马,再到埃及……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奥托眼前闪现着。
卡莲在哪里?奥托用颤抖的内心去回溯这些记忆,却是惊恐地发现,卡莲的影子正在随着时间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似乎……随着他一步步走来,卡莲正逐渐从他的世界中被剥离着、被瓦解着。
卡莲真的喜欢自己吗?
放在五百年前,奥托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并嘲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番。就算是放在不久前,放在他还没有进入这个时空,来到远古时代的埃及时,奥托也不会认为这个问题有什么可探讨的余地,可是现在,他的内心从来没有这么动摇,这么彷徨过。
是的,他从约书亚身上感悟到了什么。他知道了,一个人可以承载多么沉重的担子,一个人可以被使命和崩坏作出多么大的改变。约书亚善良地带领绝望中的希伯来人走出困境,用温柔的心鼓舞着每一个身边的生灵,可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却在无言中吸纳着成千上万的罪恶,最终被无法负担的重量压倒,变得冷漠、暴躁而危险。
卡莲……她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吧?
卡莲真的喜欢自己吗?是的,但那是以前的卡莲。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现在的卡莲已经不能算作是严格意义上的人了。卡莲也许并不喜欢自己,她所依恋的,不过是她自己的青春罢了。
或许,在卡莲心中,那段无忧无虑的、纯真快乐的日子,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瑰宝吧?而自己,仅仅是因为在卡莲的回忆中有着较多的身影,这才会被她特殊对待的吧?
自己的青春,是有卡莲相伴的青春;卡莲的青春,也是有自己相伴的青春。可那段岁月毕竟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并不会比一张发黄的旧相片能给人带来的记忆更多了。过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卡莲她……
深吸一口气,奥托缓缓举起手,抚上了至圣所那扇厚重的石门。
站在这里胡思乱想,逃避问题绝不符合他的性格。奥托是个果断而执拗的人,与其疑神疑鬼、瞻前顾后,不如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他不敢想象卡莲的回答会是什么,但奥托知道,自己一定要听到那个答案。
“卡莲,等着我,我来了。”
……
什么都不见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真的什么都不见了。圣殿山、至圣所、希伯来人在迦南新建起来的城市、在阳光下泛着翠绿光芒的丰饶平原……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孤寂的荒原,独自伫立在苍凉的西风中,守望着无边的黄土,也守望着千年的时光。
卡莲站在他旁边,并没有过多关注周围的景致。相对于荒原,她明显关心奥托的情况更多一些。
“没事吧?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没事。”
奥托明显还没有从刚才的变化中回过神来。
说实话,自从卡莲披上启蒙的斗篷,成为对崩坏而言最叛逆的律者以来,超乎寻常的事情已经在他身边发生过太多太多,以至于奥托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刚刚发生的一切,还是让他坚强的灵魂有了一些恍惚的感觉。
“真的没事吗?”
卡莲缓步上前,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这样的话,能好一些吗?”
“嗯。”
奥托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内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卡莲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女孩,又偏偏这么的了解自己。这两点加起来,无论自己有什么样的心思,在她面前都不可能隐藏得住。她,应该能感受到自己这一团乱麻的心情吧?
或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这次卡莲的拥抱比以往的更加热烈,也更加依恋。
“你啊,为什么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呢?偏偏又这么容易钻牛角尖。”
怀中的少女扬起头,看着奥托那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
“明明很多时候,想少一些,不要去管那么多东西,能让你活得轻松许多啊……”
“可是,没法不去想的吧。”奥托抚摸着她的发丝,“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太含糊、令人迷惑了。既然你将一个谜语摆到了我的面前,我当然要绞尽脑汁,想要把它解开啊。”
“对不起……有些话,我是不能直接对你说,因为这关乎着启蒙本身的原则的意义。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才能让我真的回到你的身边啊。”
卡莲叹了口气。然而,少女的俏脸上却罕见地掠过一丝坏笑。
“不过……你现在心里的那些疑问,可并不属于这些的范畴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奥托敏锐地捕捉到了卡莲那一瞬的调皮表情。
“当然。”卡莲扬了扬小下巴,“我能够支配我所创造的幻想世界。所以,刚刚那个身处幻想世界的你有什么样的小心思,我可是一清二楚的哦。”
“果然。”
奥托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希伯来、士师、出埃及、分开红海……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几乎复刻了令人尊敬的摩西带领希伯来人从埃及迁往迦南的全过程。然而,在那里,许多历史中的人物都被替换成了自己印象中的熟人,这与梦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是一个梦,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梦。奥托想,从卡莲在开罗救自己免遭刺杀开始,自己就进入了由卡莲引导着的梦境吧……
“所以,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
虽然强装出淡定的模样,可奥托抱着卡莲的双臂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奥托,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人哦。”
卡莲将头埋在奥托怀里。与正抱着她的男人不同,卡莲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没错,我变了,而且不是一点。每个人经历生命中各种各样的阶段,都难免会有或大或小的变化,更何况是从人变成律者。”
“变化是惶恐的根源。人们一觉醒来,会发现,那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人变了,变得不再是印象中的那个她,变得陌生而难以捉摸,由此产生这样那样的负面情绪。”
卡莲抿着嘴唇,一双漆黑如墨的美丽眸子深情地注视着面前的金发少年。
“我也是这样。我曾经也想过,奥托是不是变了?奥托会不会不爱我了?可是,每当我看到你的时候,这个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来,能感觉到吗?”
卡莲将自己的身体和奥托紧紧地贴在一起。在这个距离,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那热烈而真挚的心跳。
“嗯。”
阴郁的乌云消散了,明媚的阳光洒遍了奥托的心田。
“无论过去多久,这种感觉,永远是不会变的吧?”
卡莲贴在奥托胸膛上,认真地聆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俏脸上带着沉醉的表情。
“是啊,这个感觉,永远是不会变的啊。”
原来,那颗被爱意填满的心脏,才是永远都不会骗人的。
……
“无论抱多久,都会感觉还不够……”
“那就让你再多抱一会儿吧。”
卡莲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小嘴。然而,少女眉眼间闪过的幸福笑意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似乎,只有在自己面前,平日里那个冰冷而威严的主教,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啊……
“可是,我们不能一直耽搁在这里,还要向前出发吧?”
“没关系的。一直闷着头向前走,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终点的。更何况……我也……”
卡莲的话还没说完,小嘴就被堵住了。少女惊呼一声,略微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对方热烈的吻。
许久之后,奥托才抬起头来。怀中的少女俏脸红得像能滴下水来一般,低着头不敢看他。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埃及,开罗城外。现在托勒密那家伙一定正在因为派出的刺客双双身亡,你又不见了踪影,而吓得魂飞魄散,在城里到处通缉你吧?”
“托勒密……真的为他感到悲哀。”
奥托叹了口气。
其实,托勒密背叛他,想要刺杀他向瓦尔特邀功的行径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愤怒,他只是为托勒密和埃及感到由衷的悲哀而已。衰落中的国度遇到了一位不合时宜的国王,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整个民族感到绝望的了吧?
摆在托勒密国王面前的曾经有三条路。第一,像罗马共和国的其他地区那样,迫于瓦尔特的威权,将流亡中的奥托礼貌地拒之门外。这样一来,掌权的瓦尔特党人们自然会对他表示满意,在野的奥托党人们也没有理由对他给予比其他地区更多的怒火,托勒密和他的埃及依旧能够保持之前的地位,在共和国内部相安无事地维持下去。
第二,遵守自己的誓言,对奥托效忠,帮助他在共和国东部那些亲奥托的省份中东山再起。这样有着不小的赌博成分,一旦失败,国王和他的国家当然会万劫不复,可一旦成功,托勒密和埃及就成了雪中送炭的功臣,重新执政的奥托将给予他们之前从未有过的殊荣。如果能抓住机会,埃及派甚至能掌握共和国政权的主导地位,重现尼罗河文明的荣光。
第三,刺杀奥托,用他的首级来讨好瓦尔特。托勒密不幸选中了这个最糟的选项。刺杀失败,他自己就会取代瓦尔特,成为奥托心中最为痛恨的敌人,遭到奥托党人暴风骤雨般的报复。就算奥托在内战中失败,可他的怒火,依旧是这个衰落的附庸王国无法承受的。
而即使刺杀成功,瓦尔特也并不会因此而高看托勒密两眼。这位精明的执政官顶多象征性地表彰托勒密几句,然后就将他暗暗列入背主求荣、不可信任的黑名单之中。而且,在内战中获胜的瓦尔特一定会选择握紧手中的缰绳,加大对共和国各地的管控力度,埃及自然也不能幸免。瓦尔特绝不能允许一个自治的王国屹立在共和国内部,尤其是这个王国的国王还毫不犹豫地背叛过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宗主。
“所以,你准备向他复仇吗?”
卡莲歪着小脑袋,美眸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显然,托勒密想要加害奥托的行径已经引起了少女的怒火。奥托可以想见,只要他点点头,这位货真价实的律者将在埃及引起怎样恐怖的灾难。
“不。”奥托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怎么?”
卡莲眸子中所蕴涵的杀意逐渐收敛。少女甜甜地笑着,似乎刚才那个极度危险的家伙和她完全是两个人一般。
“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啊。”
……
荒漠的夜晚相当寂静。点缀着繁星的天幕笼罩着大地,茫茫的黄沙隐身于夜色的阴影之中,只有噼啪作响的火堆散发着一点光明与生机。
睁开眼,耀眼的星河映入眼帘。卡莲就这样躺在柔软的沙子上,任由璀璨的星辰在她漆黑的眸子深处留下清澈的倒影。
“看什么呢?”
许久之后,少女才慢吞吞地爬起身,伸了个懒腰。
“看你的眼睛啊。”奥托坐在她身边,“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到比天上更好看的星星呢。”
“没想到,我真的睡着了。”
卡莲小声嘀咕着。奇怪,自从成为律者之后,睡眠对她而言已经成为了非必需品,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可能是真的累了吧。”奥托在一旁拖着腮帮子,“多休息休息,睡眠的意义可不仅在于恢复精神。”
“嗯。”卡莲点点头,“能睡着,意味着心安的感觉。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哪怕知道圣十字可以在随时保护我的安全,可因为心里装着这样那样的事情,还总是难以安心。”
奥托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他当然听出了卡莲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向前挪动了几步,把卡莲抱在怀里。少女的身躯冷冰冰的,让人怀疑其中到底有没有血液在流淌。
“今天的星星很好看呢。”卡莲抬起头,“也许,只有在这种没有雨水、没有云彩,甚至没有人烟的地方,才能看到这样的夜空吧。”
虽说开罗几千年来都是地中海畔最大的城市,但他们此时距离开罗有着不短的距离,以至于只能在驻足远望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埃及是一个人口高度集中的国度,人们都挤在为数不多的几块绿洲里,留下大片大片荒芜的、寂静的沙漠。
“你之前说的,更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呢?”
漂亮的黑色眸子弯成弯弯的月牙,卡莲任由奥托的怀抱温暖着自己原本低得吓人的体温。
“当然是弄清楚你的心思了。”奥托用手指顶了顶女孩的脑门,“我可没有你那样的读心术。所以想弄清你想要干什么,可得费一番功夫啊……我在想,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什么呢?”
卡莲歪着小脑袋,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他。
“少装傻。”
奥托强行控制住自己面部的表情,这才没表现出已经被她萌翻了的样子来。
“既然你自己都说了,那是你创造出来的幻想空间,那么你将我拉入其中,又莫名其妙地被人夺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旁观式地经历了一番希伯来人离开埃及,前往应许之地的艰辛历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呢?”
少女似乎变成了一台复读机一般,只会复读他说的话。可她俏脸上所带的调皮笑容,依旧让人心醉。
“好啦,就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因为这样做‘不够启蒙’,不是吗?”
奥托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空间,我们刚刚离开的那片空间,应该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吧?”
奥托敏锐地抓住了事情的脉络。先前约书亚留下启示,让他重建圣殿以迎回卡莲。据奥托推测,至圣所其实是类似于‘入口’一类的东西,依托圣殿所汇集的力量,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打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没错。”卡莲点点头,“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
“当然,因为那里是你的杰作,而这里恐怕不是。你也被困在这里了,不是吗?”
“那个远古时代的埃及制作得较为粗糙,人物和剧情也相对简单。这样的幻境,凭借启蒙之律者的能力就足以制造,可这个罗马时代的世界则与那里不同。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并且将你也困在其中的,恐怕就只有至圣所,或者说是神本身,能够办到了吧?”
“居然说我制造的幻境粗糙?”
卡莲白了他一眼,语气中明显有些不满。虽然这么说着,可她也清楚,奥托说的是实话。
“好啦,一点也不粗糙,其实是相当精致,反正连我一开始都没看出什么端倪。而且……你演得很好,辛苦你了。”
奥托的眼神中带着坏笑。
“啊……”卡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以为……你没看出来约书亚是我假扮的。”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奥托开怀大笑。说实话,能看到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孩露出这般计谋败露后懊恼的表情,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其实很简单。我之所以能看出来那个所谓的约书亚是你假装的,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既然那个世界是你创造的幻境,那么,你怎么可能允许另外一个女孩子,占据我的身体啊……”
“讨厌!”卡莲的小脸涌上一抹殷红,“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复现了约书亚的行动和性格,结果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露出马脚……不过也确实,如果真的有谁敢占据你的身体,我一定会把她的腿都打折的。”
“不过,约书亚真的很不容易。”奥托叹了口气,“她可能不是因为幻境里那样的缘故变成现在那个样子的,但也一定经历了类似的,不为我们所知的艰辛。我想,现在的她寄居在那个紫发小姑娘的体内,伺机到处引起崩坏的灾难,应该也不是她本来的愿望吧。”
“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钥匙就掌握在约书亚身上。只要我们能打倒约书亚,应该就能找到离开这个幻境,回到现实世界的办法了吧?”
“嗯。”
卡莲闭上眼,缩在奥托怀里,点了点小下巴。
命运的风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启蒙的律者无法启蒙自己,只能在未知的黑暗中挣扎彷徨。不过,她还是感到庆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如此聪明,又如此深爱着自己的人。
“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不知道现在的罗马,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