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放弃了蚀刻仪式么？”莉瑞特拉了破旧大衣上的扣子，将那把长长的铳械重新背上，一边走着一边对平克说。
“不，”平克瞥了一眼身后的泽基，低声道，“我只是有着自己的愿望。“
“我以为你们基尔默学院的人，都是德洛斯的忠犬，绝对不会背叛主教群。“莉瑞特语气中含着笑意道，但是她脸上的残疾导致她脸上只做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咧嘴表情。
“大部分是。”
平克的手摸到了胸口被克林特打出来的伤口，他并没有想夺走自己的生命，在二人因为争论德洛斯存在的意义而决斗的时候，克林特明显是留手了。
“记住了，自诩聪明的小子，”克林特手中的惜字如金转了一圈，金色的烟雾从枪口腾空而上，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冷冷的看着平克说，“德洛斯自始至终都是一场仇恨的骗局……米凯尔把我们都骗了，祂从来就不在乎我们的忠诚和供奉，其他的神明也同样。”
在雪山的那场饥荒绝境之中，他以神明的视角重新审视了他懵懂的世界和这场百年战争，就像克林特预言的一样——他对德洛斯的信仰和忠心动摇了。此时此刻，那道无法愈合的，持久燃烧的弹孔似乎隐隐作痛，就像是对他摇摆不定的心的责罚。
他参与蚀刻仪式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亲面米凯尔，从祂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神明真的是爱着人的吗？
“你是受肉尖塔里出来的产品，之后应该去过了凛冬山前线。”平克收拾了一下心情，继续说。
“我讨厌‘产品’这个词。“莉瑞特那只残疾无光的靛青眼睛眨了一下。
“抱歉。”平克说话一直是这样的，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他从来没有与人共情过，也不需要与人共情，更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这些问候和道歉的词语，还是他来到斯托利亚之后观察别人的行动慢慢学的。
“护教军，驻扎在永霜冻原上的边境炮兵第二团，团长费内切尔，是个小军团，四个月前我们全团发动了一场攻击，突袭斯托利亚的凛冬山边境，然后就全被打散了，”莉瑞特眯了一下眼睛，“大家都死了，侥幸活下来的，要么冻死在冰原上，要么和我一样流亡到了斯托利亚，我的脸就是那时候伤到的，一块弹片压迫了我的面部神经，哪怕已经有了蚀刻都没法治愈。”
平克心头微微一颤，倒不是因为听到了熟人的名字，而是因为近期德洛斯护教军的大型活动只有一个：发动自杀式袭击，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些和平克一样的蚀刻赐福者送入斯托利亚。
满打满算，他正好是四个月前越过凛冬山边境的，莉瑞特原本所在的兵团，应该就是为了掩护他们，从而全部死散在了那片冰原上。
“你是……医生？”
“医生，”莉瑞特点了点头说，“我自己封的，德洛斯已经遗忘了这种职业……有一次和斯托利亚巡逻骑士的遭遇战的打扫战场期间，找到了一本很基础的医学书，主人应该是他们的随军医生，我被团长特别允许看了这本书，斯托利亚语也是我用这本书学的。”
“有用吗？我是说，你曾经救过人吗？”
“没用，我们德洛斯人全部都是这个机器的螺丝钉，是消耗品，没有人理解生命的价值，那些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他们反而不希望自己活着，不如和教义一样早早的死去，灵魂前往米凯尔身边。”
莉瑞特微微偏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平克，随即又摇了摇头，从德洛斯语换成了斯托利亚语继续说：
“我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你只要知道我现在是个能救死扶伤的好医生就行了。”
“好。”平克也切换为了斯托利亚语。
“那家伙是哪儿来的，也是和你一样的自然诞生者？”莉瑞特抬起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左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跟在后面一脸轻松惬意，抓着森林里上下翻飞的萤火虫的泽基。
“他自称是从一千年后德洛斯统一烙印大陆之后的未来的德洛斯人，勉强算是和我同行的帮手。”
“唔，不像，”莉瑞特轻蔑的嗤笑了一下，“他有些太天真了，就算一千年后，德洛斯也不会改变，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只会变本加厉。”
平克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嚼着东西的泽基，他的嘴总是不停，要么是烟叶，要么是树胶，要么是沿途的集市买下来的斯托利亚吃食。泽基一直都在含含糊糊的说着自己的身份，但是他撒谎的能力极度拙劣，哪怕是平克都能清楚的察觉。但是平克同样也没有向他表明自己参与蚀刻仪式的目的和想法。
虽然双方都不知道各自的目的和动机，但是就目前而言，两个人还能同行和互相助力，泽基需要平克非人般的冷静，平克需要泽基丰富的斯托利亚知识，所以两个人达成了一种很奇妙的默契，互相不过问，只各取所需。
况且，他每天三次从那个“未来”带回来的那些或日常使用，或参与战斗的小玩意，其先进程度能让身为炼金术师的平克都感到震惊。
穿过了幽暗的树林，越过一条潺潺的林中小溪，三个人的步伐惊扰了自由游弋的银色萤火虫，莉瑞特伸手拨开一束灌木，在月下树影的一片开阔草甸上，一盏行军用的大营帐坐落其中，上面落满了麻雀和鸽子。有台马车停在一旁，在车顶上用弹簧顶着一个大大的木牌，等到马车开动的时候，这木牌估计会歪歪扭扭的晃悠，光是想想就滑稽的要命。
“棒极了……医生（Doctor Wunderbar）？童叟无欺，包治百病？”平克念出了木牌上的字，这上面的字是用德洛斯语混着斯托利亚语写的，当然追溯历史，这两门语言从最初都来自于古斯托利亚语，所以倒不会造成误会。
“我是从北边旅行到这的，沿途上也是靠在村落和小镇里行医来赚点旅费，那些斯托利亚人都叫我好医生（Doctor Wu），你要找的薇儿莱蒂，就在帐篷里。”
听闻此言，平克的步伐突然变快了一些，但是莉瑞特突然伸出手来拦住了平克。
“既然你和她是来谈生意的，看在同样是逃离德洛斯的人的份上，我只给你三分钟的会面时间，并且你们的谈话内容我要在一侧旁听，谈话完毕之后你和泽基就要离开。”
“为什么？”
“她需要静养和休息，毕竟我是她的医生，要为我的病人的病情和人身安全负责。”
“明白了。”平克点点头道。
营帐的布帘被拉开，各种草药的动人或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昏黄的火光里，平克让泽基在外面等着，自己随着莉瑞特弯腰进入了帐中。这里比外面看上去宽敞一些，地面上散落着几个木制的行李箱，简单的三脚架吊起一个坩埚，里面在熬煮着什么。
莉瑞特并没有脱下外套，她把铳械拿在手中，上前去搅动了几下坩埚里的东西，然后随便的在旁边打开的行李箱上坐了下来，向营帐尽头被纱帘遮盖住的方向轻声说道：
“醒了吗，你有客人。”
“……嗯？”
纱帘的后面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回应，一抹烛光自纱帘之后亮起，映照出一副女性的侧脸阴影，平克看不清楚她是什么样子，但是在她发出一声回应之后，营帐之内所有的阴影好像晃动了一下。
“客人……来买情报的吗，咳……”随着薇儿莱蒂的一声轻咳，周围的影子再次晃动了一下。
莉瑞特将目光投向平克，眼神告诉他开始计时了。
“时间有限，因此我不想客套，长话短说，”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平克的语速依然是慢吞吞的，每个词汇的咬字都很结实，“我们在寻找‘春潮与海归’蕾切尔的神迹，我得到的信息是，薇儿莱蒂小姐你知道这个神迹所在之处，我想购买这条情报，请开价吧。”
平克的手放到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堆银贝里硬币掺着几个金伯克的纸币，慢慢蹲下来放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啊哈……”纱帘后面的侧脸黑影好像衔上了什么东西，微微靠近了面前的蜡烛，一股薄荷香在空间之中散发，莉瑞特啧了一声，那帘后的人继续道：“您没有来过建筑师。”
“没有，只是在丁弗斯城了解到，薇儿莱蒂小姐掌握着斯托利亚许多的情报。”平克又掏了一把硬币和纸币放在地上，这些都是泽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难怪……不是熟客，咳……”薇儿莱蒂咳嗽了一声，“建筑师酒吧虽然已经关停，但是与我交易的规则依然没有改变，你要拿出与这条情报等值的东西与我交换才行，我确实掌握着一条关于蕾切尔的情报，但是既然你追寻神迹，你应该是一位……蚀刻赐福者。”
平克没有说话，以无言代替了认可。
“那么这条情报的价格会很高很高……医生，这是你带过来的人，我能相信他吗？”
“他和我一样，是德洛斯人，虽然我无法为他做担保，但是从之前和他的交谈之中，我认为这家伙是可信的，”莉瑞特的头向后昂了一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平克，“还有一分半。”
“信任是这个世界最无用的东西……不过既然医生你都这么说了，”薇儿在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她映在纱帘上的影子开始了变化，逐渐变成了一只猫的形状，好像正在挣扎着向外挣脱，“和我做一个约定，我便将蕾切尔的情报告诉你。”
“嗯。”
“我会从你身上夺走一部分影子，等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助的时候，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要立刻来到我的身边，任我调遣，有了你的影子，我也能确认你的动向。”薇儿莱蒂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朦胧，能听得出来她的状态已经是异常虚弱。
平克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踌躇的表情，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二十秒。“莉瑞特说，她手里的铳械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缓缓地指向了平克。
“……我答应，不管我在哪里，我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
“成交。”
一道紫色的蚀刻场从纱帘之内向外喷发，这蚀刻场的波动甚大，甚至可以影响到周围的环境，纱帘被微微吹了起来，帐篷之中的火光摇曳，几根蜡烛熄灭。但是这蚀刻场虽然声势浩大，但是以一种极度克制的方式被收束在了帐篷之内，似乎有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硬生生的将其逼回。
薇儿莱蒂也是蚀刻赐福者，而且这蚀刻场……何等的强大。
这个念头伴随着平克的微微恐惧一齐诞生，他握着手杖的左手不知不觉之间布满了汗水，周围所有的阴影在不安分的纠缠晃动着，而在平克被这道蚀刻场覆盖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好像被夺走了，强烈的空虚感刹那之间贯穿了平克全身，让他不自觉地深呼吸了一下。
但是莉瑞特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平克，如果那副表情能被称为饶有兴趣的话。
“交易完成了，平克·奎恩·克里姆森先生，我已经收到了你十分之一的影子。”
薇儿莱蒂说，紧接着一封被火漆封死的信从纱帘之后被抛出，轻飘飘的滑到了平克的脚下，信封上用娟秀的圆体写着薇儿莱蒂的签名，而右上角还有另一个名字——“二十一点俱乐部”。
“这是一封来自大骑士岭发布的赏金单，派发了给了赏金猎人们……你要前往大海上的夜之国，在那片群岛的西方，有一个叫做雾之海尔姆德的地区，那片地区被海中升起的咸湿雾气和海风覆盖，但是旁边却有一座沿海建筑的塞奥希特城……咳，咳……”
平克拿起了地上的信件，当然也没忘了将他先前放在地上的钱币重新揣回去，他有些不解的看着纱帘之后的薇儿莱蒂：“那里与蕾切尔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应该知道，就在之前不久，南回归洋突然暴涨，许多沿海的港口和城市都遭遇了海啸袭击……但是不管是雾之海尔姆德，还是塞奥希特城，那里靠近乌尔德大漩涡，本该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是他们却幸免遇难，不仅如此，从我们得到的信件上来看，赏金猎人们应该已经前往了塞奥希特开始了调查……”
薇儿莱蒂顿了一下。
“雾之海尔姆德最初的信仰是蕾切尔。”
“时间到了。”莉瑞特甩了甩衣袖，向平克发出了逐客令。
“我还有一个问题，薇儿莱蒂小姐，”平克将信收好，眼中好像有了一些神采，完全不管莉瑞特有些愤怒的眼神，“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审判庭的人先你们一步，”纱帘之后的薇儿莱蒂挥了挥手，“一个月前，从大骑士岭到夜之国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去伊凡旎缇和当地的审判庭交接，或者走海路前往海尔姆德……不论如何，你们依然占据先机。”
“谢谢。”平克对着莉瑞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歉意，随后拉开门帘离开了营帐。
待到平克走后，莉瑞特脱下外套，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怒气冲冲的跑到了纱帘之前。
“薇儿莱蒂！！”
“啊？”薇儿好像突然被吓到了，她的影子突然变成了一团有着紫色眼睛的黑色东西，刷啦一下跑离了她的怀里。
“你又抽烟。”莉瑞特猛地扯开纱帘，里面的烛火已经熄灭，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只能听到在里面的淅淅沥沥的蠕动声。
“……抱歉，老职业病，有客人谈生意的时候就会……”薇儿的声音怯生生的，从阴影里传出，“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的身体还没恢复，不能抽烟……我知道错了医生。”
“不，我生气的不是这个，”莉瑞特把右手摊开，“你的薄荷卷烟太棒了，居然还有私藏不拿出来和我分享。”
阴影之中的薇儿好像窃笑了一下，一只惨白修长，布满缝合疤痕的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根细长的卷烟伸了出来。但是这只手十分的怪异，因为除去涂着紫色指甲油的两根指头之外，另外半只手从中指的位置到手腕好像被直接什么圆形的刀刃整个切掉。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
莉瑞特叼着卷烟，哼着不着调的歌来到了熬煮着东西的坩埚之前，弯腰借火点燃。
“追杀你的那群家伙的圣裁魔法真麻烦啊，你身上那些贯穿伤姑且算是‘愈合’了，就是这只手我还想不到有效的办法……不过你也真是奇怪，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点肉体的‘价值’，你真的已经死了好久好久，恐怕有一百年了。”
“我可是被耀阳裁决大骑士团追杀的，黑魔法缝合的尸体，很吓人的，呼！”薇儿装神弄鬼的道，“再给我些时间吧，我还要继续了解《沉眠教典》，毕竟这就是把我造出来的东西。”
“你随意，我要去睡觉了。”莉瑞特随手把烟蒂扔到火炉里。
“对了，医生，鸽子们还在吗，帮我个忙怎么样？”
“又来？我是你的医生，不是你的佣人……”莉瑞特打了个哈欠，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还是从手提箱里拿出来了签名信用的羽毛笔和信纸，“说吧，这次给谁写，要干嘛？”
“嗯……凛冬山那边的俱乐部成员是谁来着……好像是第四席和第十八席，让他们帮我找个人，丽诺尔·汉弗雷斯，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
“那个水蓝色眼睛的白头发姑娘，你念叨过。”
“不是白头发，是白金色，很淡很淡的金色，就像我带你吃过的蛋糕上，发泡的奶油一样……”
“没什么区别。”
莉瑞特用牙齿拔开了笔盖，将签名信信纸铺开，用她那歪歪扭扭的笔触开始写起了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