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入梦

作者:子规与不可见的忧虑 更新时间:2023/9/7 19:30:00 字数:5227

“阿雪,阿雪?”

“啊……嗯?我睡着了?”

面前的明一黑发少女摸了摸唐雪的头,从座位之下拿出一个漆器糕点盒,又轻轻的拉开了一点窗帘,车厢内的闷热微微散了一些。

“你做梦了。”

有着繁复发辫的黑发少女说,她的年龄约莫有个十二三岁,那头端庄雍容的辫子,估计得全家的家仆一齐编织至少一个时辰才行,玉质的发簪凝如脂膏,轻渺缎带绕肩而过,水墨龙图腾遍布纱裙,她的发丝被窗户外的风微微吹起,檀色眼眸散出的是数不尽的温和与如水轻柔,随着窗户的开启,树林中被骄阳炽热烘烤的草木香气和刺耳的蝉鸣,伴随着马蹄与车轮的摩擦声传入车厢之内。

“临走之前妈妈给的,让我在路上吃,你也尝尝她的手艺?”

“这里哪里……?”(斯托利亚语)

“什么?”黑发少女歪了歪头,没听懂阿雪的话。

“没什么,感觉做了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唐雪用力的用大拇指按了一下太阳穴,她的头虽然不痛,但是却止不住的晕,就像在半夜被忽然唤醒的余韵。唐雪从漆器木盒里拿出一块绿豆糕,囫囵的塞到了嘴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好吃,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睡晕啦!”黑发少女用纱袖微微掩着嘴说,“你忘啦,本来我是要去蒙荫山庄避暑的,结果刚出家门你非要跟来,我们就一起出了碧落京,上车还没聊了几句你就睡着了,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啦。”

“是嘛,我刚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到我跑到斯托利亚去了,好像在那里过了好久,先是迷失在了一个小镇里,后来又去了一座山谷之中,嗯……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见到了很多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怪事。”唐雪又拿起一个牡丹形的糕点塞到嘴里。

“咦?”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的好像确实是斯托利亚语啊。”

“你还会斯托利亚语?”唐雪继续袭击着漆器盒里精致的皇家糕点,嘴里鼓鼓囊囊的说,“你们太书院的求道修士还要学这个?”

“我没去过太书院,都是乐师们来南明府邸上课的,”汗水顺着她精致的发鬓流了下来,连她这样的小姐都有些受不了,从手边拿起团扇轻轻扇着,“刚才你说的确实有点像斯托利亚语,你不会做了个梦,突然会说斯托利亚语了吧!”

“怎么可能,还斯托利亚语呢,我连斯托利亚人都没见过。”她拿起一块新的糕点,刚准备往嘴里塞,想了想又放了下去。

“怎么了?你不用给我留的,天气太热了,我没胃口,饿了你就都吃掉。”黑发少女给唐雪扇了扇风。

“我也没胃口。”

唐雪突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总感觉自己的手和之前的认知不一样,在她的认知里,她的手应该比这个还要大一圈,因为长久的练拳和举重训练,她的手心和关节上应该有着粗粝的老茧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白白嫩嫩的,只有几个小小的黄色茧块,这不像一个淬体武者应该有的手。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身边的黑发少女。一时之间,自己居然忘了这个黑发少女的名字,但是潜意识里,她又知道这个人是自己很重要的,可以信赖的人,就像是在梦中见过的那个有着白金色长发和水蓝色眼睛的少女一样……

“那我来试试祈雨吧!”黑发少女将团扇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来,她拉开捆着布包的绳子摸索着,里面掉出来几张空白的黄色符纸。

“祈雨……?这东西我记得……是只有承天司奇门派瀚海境的天师有权做的吧?”阿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虽然历史学的不好,但是祈水道的事儿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明一帝国最南侧与斯托利亚的哈勒姆地区接壤的区域被称为祈水道,再往南便是死气沉沉的浩瀚沙漠——翠银荒原,。那里虽然靠近沙漠,但是却没有半分沙漠的景象,反倒是一整片被河流隔开的参天石柱和山峰丛林。

正所谓:山丘起伏,巉岩满目,山崖之间剑拔弩张,怪岩峭壁比比皆是;枯松植岩,宛如壁上蛇行;山峦青翠,又似海上孤屿。

相传在明一还未统一,求道淬体还未衍生之时,那里也和不远处的翠银荒原一般是光秃秃的荒地,住在那里的人们饱受烈日和沙暴的摧残,又缺少能用的耕地,只是堪堪维持生计便倾尽全力。

但是有一日,一位云游四方的道人到达此处,顺应当地居民的请求,在那里进行了一场祈雨的仪式。那日,第一次见到雨的祈水道人们欢呼雀跃,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场瓢泼大雨直到几百年后的今天都未见停止的迹象。

如今的祈水道和那时已经大不相同,翠银荒漠带来的颓丧之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雨水积蓄而成的数千大小河流在山峦之间穿行,就像是人体内的血管,每一个被分隔的孤立风蚀台地都变成了脏器。在那些被风蚀切削而成的台地顶端,雨水将岩石化作泥土,又有走兽飞鸟带来种子,成片成片的喜水林地在其上生长,有些根系已经凿破石体,挂在空中汲取雨水的浮根更是独属于此处的奇观。而在林地之中,蛇虫鼠蚁滋生,尽是毒物和腐虫。

而在明一统一之后,为了划分各道州府,这片地区也根据这古老的传说,取明一语里“祈雨偶得天水”之意,将其命名为了祈水道。

不过,这连绵不断的大雨虽然在皇帝战争之中成为了阻拦斯托利亚人的天然壁垒,也给明一造成了不少的麻烦。祈水道的原住民刚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就又成为了雨灾的牺牲品,不管是根系之中的毒物,还是随着潮湿气候而来的烂疮瘟疫,都让这地方成为了烙印大陆上青木之森之外的另一片绿色地狱。而明一的天权府也立下了条律——有关祈雨的求道法术施放必须经过重重批奏,包括但不限于村镇里正,当道节度使,乃至尚林苑和承天司的认可,再根据需要雨水的规模布施大醮方可施行。

“只是求一场小雨,又不需要祭台,几张符箓就够啦。”黑发少女将那些散落出来的其它符纸仔细收好,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捻了三张,轻轻一搓展成扇形。轻哼一声,自头上拔出一根玉簪,在口中微微一蘸,入定默念了什么,玉簪上便显现出来细微的墨迹,而其本身也变的幽绿发亮,“放心啦,我可是合格的奇门求道修士,没人会发现的。”

“你从哪儿学的祈雨的法门,这不是挺难的嘛?”

“嘿嘿,其实我看了南明家的求道秘典,又追着武灵庭和太书院的乐师们教了我一些绘制符箓的手艺,我一直想试试,但是在碧落京内嘛……”黑发少女微微一笑道,她的脸上有一种小小的自豪,“看好了。”

南明……?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唐雪脑中那种晕眩感又加重了一分,她只以为是今日过分热烈的骄阳,并没有多做在意。

“召来!”她轻喝一声,芊芊玉指捏着的三枚符纸凭空飞起浮在她的面前,玉簪上的墨迹变成浓厚的墨水,她以玉簪为笔,在符纸上走笔龙蛇,极具明一特色的求道文字被泼洒的墨水写成,她一边写着一边念到:

“应变无形,缚魅无形,道不凝景,布雾神行!”

祈雨的口诀念完,带着未干墨迹的符纸噗地一声燃烧了起来,纸张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在车厢之内,唐雪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但是在符纸燃烧完毕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不是什么都没来吗?”唐雪略带调笑地说。

“别急嘛,”黑发少女盘起头发,将簪子重新插回,“已经成功了,我知道的。”

轰隆——!

她的话语刚落,一道刺眼的白光便从天上闪过,紧随其后的便是隆隆的雷震,天空之中的云气被洞察自然的奇门求道术法结合在一起,顿时之间乌云密布,一颗硕大的雨珠从云层之中诞生,砰的一下砸在了车棚之上。

“这不是来了吗?”黑发少女娇俏的笑着,檀色眼眸里是说不出的得意。

唐雪连忙趴到窗边,随着雨滴一颗一颗的坠落,云层遮蔽骄阳,夏日的炎热瞬间被这天上之水冲散,拳头大的雨滴砸在地上碎成几瓣,一时之间尘土飞散。同马车随行的十几位家仆和侍卫纷纷从背后拿出斗笠和蓑衣披在身上。

就在数秒之间,这场雨从几个雨滴变成了灰色的雨幕,狂风大作,雷鸣迭起,乡间土路两侧的小小树林被吹打的摇曳乱坠,那雨滴落在车棚之上,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一队人马在告诉奔袭的脚步。

“这雨……是不是太大了点。”

唐雪赶紧关上了窗户,回头看向了黑发少女,只见她缩在马车的座中蛾眉微蹙。

“这不是我祈的雨……这种规模……我做不到。”

她的口吻带着惊慌的抖动,与此同时,在阿雪耳中,大队人马奔袭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她听到在马车两侧随行的护卫将刀慢慢抽出刀鞘的声音,她嗅到了在这狂风骤雨之中逐渐迫近的杀意。她的呼吸变得沉重,但是她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了,一种自心底诞生的麻痹感逐渐蔓延向了她的全身。

那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感。

“有人过来了……”

黑发少女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天空之中又一声雷鸣淹没,外面的侍卫齐刷刷的拔出了刀,刀刃反射银光四射,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马车的附近,外面传来了一声大喝:

“敌袭!保护汐小姐!!”

顿时之间,数道黑影从天而降,刀刃的碰撞声和在泥地里纷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锋利的刀刃划过脖颈,将人切成碎块,沉重的拳头击碎头颅,折断骨骼,一道清晰的血痕带着碎肉泼洒在油纸糊成的马车车窗上,给照入车厢之内的阴暗天光加了一层血红色的滤镜。

“阿雪……我害怕……”

唐雪的双腿止不住的发抖,她的内心十分清楚,背后的这个明一黑发少女是对她很重要的人,现在她陷入了危险,自己必须要保护她。但是她做不到,因为那种阔别已久的恐惧感彻底将她席卷,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不起来点燃心火的方法了,她也记不清楚开门八荒拳的任何一招,她只能看着——

修行【灼骨炼火】的淬体武者必须以一种情感作为点燃心火的燃料,但是那种情感不会被完全斩却,而是会被深深的隐藏在淬体武者的内心的某个容器之中。若武者心性不稳,让那种情感流露出来,则会大大的影响武者的力量,甚至会让数十年的修行前功尽弃,彻底丧失成为淬体武者的资格。

恐惧是阿雪阔别已久的情感,而包裹着恐惧的容器已经产生了裂缝,就在法明戴尔,就在她看到丽诺尔被赫克托用妲珂莉刺入身体,沉入湖底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她感觉到内心有东西碎裂了,恐惧的情感再次涌了出来。

等等……法明戴尔?赫克托?丽诺尔?

这些名字是什么?

唐雪猛地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黑发少女,而在车厢之外,传来了一声紧绷的弓弦释放的声音,轰的一声,一根手臂粗的箭矢刺穿车厢,猛烈的风压将马车的外壁撕碎,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马车掀起,解体着翻下了道路一侧的低地。

在翻滚之中,唐雪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她的头重重的撞在了一块木板上,伴随着骨头折断的浑身剧痛,翻滚解体的马车撞在了一颗树干上,终究是停了下来。

唐雪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挣扎着扯开头上压着的木板,一边咳嗽着一边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晕眩之中,她听到了一阵微小而虚弱的呼唤:

“阿雪……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她用力的晃了晃脑袋,勉强的忍着身上的疼痛,定睛看向了呼唤来源的方向。只见那位黑发少女头上的发辫杂乱的散开,轻纱霓裳之上沾满了泥巴和雨水,她的左手举了起来,伸向了阿雪的方向,但是最右侧的三根手指,却像是被硬生生的扯断,而她的胸口上,一根有着手臂那么粗的大箭直直的将她贯穿,一个巨大的血洞在汨汨涌着鲜血。

唐雪捂着自己的嘴,一种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从胃中涌来,本就骨折的腿失去了站立的力量,扑通一声跪在了树荫下的泥地中。她想起来了这位黑发少女的名字,并且以几乎尖叫的方式喊了出来:

“南明汐——!”

“救救我……阿雪……求求你……”

那恐惧感已经将唐雪完全占据,她只能站着,她只能看着,她的意识在逐渐剥离她的身体,但是与此同时,所有的一切她都记了起来,这是她确确实实经历过的事情,也是她最不想记起来的事情,这是她选择收容恐惧作为【灼骨炼火】燃料的根源。

一个又一个的人从道路之上跳下,他们穿着暗红色的长袍和轻便锁甲,为首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巨大的弓,刚才贯穿马车的大箭,便是由这只有淬体武者可以拉开的硬弓射出。他走到被贯穿身体的南明汐面前,端详了一下沾满泥巴,因为失血面色苍白的她:

“情报有误,这不是那位北末嫡系的尚林苑编修。”

“她伤成这样,也活不了多久了。”另一个提着黑色长刀的消瘦人形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他的身高不高,看起来也并不壮硕。

“还是处理掉,以绝后患,这是今天的课程。”

“是。”

原本还在喘息的南明汐,就像躺在屠夫砧板上剥皮的羔羊,而屠夫只是做了自己的份内工作——将鲜美的羔羊肉按照部位切开,凌厉的剑光带着温血洒在泥地上,但是片刻之后就被雨水吹散。

这一切,全部被唐雪看在眼里。

只不过,那位屠夫手中的屠刀,唐雪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挂在唐家正宅大堂里的一把刀,据父亲所说,这是一把由界明匠人锻造而成的界明刀,名为“残晦”,由于界明匠人在百年之前已经销声匿迹,这武器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因此唐雪每次想去触碰都会得到父亲的一阵臭骂。这把刀能出现在这,只证明了一件事:这些伏击者,全部都是唐家的人。

处理掉目标之后,提着硬弓的人慢慢转过身来,吩咐周围的人进行现场的处理,他和那位提着长刀的人一齐看向了跪在泥地上失神的阿雪,她的眼神已经是无比的空洞。

他叹了口气,缓缓走到阿雪面前,将大弓放下,做了个揖道:

“真没想到小姐也在此处……误伤了小姐,请您恕罪。”

那人已经一记手刀打在了她的脑后,再加上身上的重伤,她的双眼一黑,身体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

……

砰!

内缩音爆冲开了房间的木门,娅瑟急匆匆的冲进房间扑向阿雪和丽诺尔躺着的床,她用力的抓起丽诺尔的衣领上下晃动。但是丽诺尔依然沉沉的睡着,她的呼吸很平稳,丝毫没有因为娅瑟的暴力举动有醒来的迹象。

“醒醒!唐雪!丽诺尔!”

娅瑟咬牙切齿的低吼着,她转头看向了阿雪,阿雪也同样陷入了梦乡之中,只不过她的样子比丽诺尔要稍微狼狈一些,额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这个镇子有第二位蚀刻赐福者,整个镇子……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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