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诺尔！切肉的时候就不要走神了！切到手怎么办！”
薇儿莱蒂走到我的面前，用纤细的手指弹了一下我的头脑。
“诶？”我从恍惚之中忽然醒悟，右手拿着一把剁肉刀，面前的砧板上是已经被分割成几块的牛肋和牛腿。旁边的锅中咕嘟咕嘟着冒着泡泡，里面正在煮着一些香料。
穿着围裙的薇儿莱蒂转身靠在石头烤箱上，那一身带着银线织成的百合和鸢尾花纹路，搭配黑色蕾丝，繁复而古典的黑色长裙，她的那身衣服还是和之前一样，复杂到让我不知道她每天早上究竟要打理多久，但是我想在整个烙印大陆上，也只有她能驾驭这样韵味的服装。她从银色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根薄荷香烟，划亮火柴点上，抖灭之后随手丢到烤箱的炉火中，里面的木柴噼啪燃烧着，一盘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苹果派躺在其中。
“发烧了？”薇儿冰凉的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没有啊，难道是昨晚上没睡好？”
这里是建筑师酒吧的后厨，靠墙的一面放着所有的炉灶和炊具，中间的木桌子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瓜果和蔬菜，一旁的风干柜里，几根陈年火腿吊在草绳上慢慢晃悠着。
薇儿的学徒，酒吧的杂工威利斯把切成细丝的胡萝卜与绿紫色球生菜放进一个大碗里，拿着刨子从一大片奶酪上削下一堆丝屑放入碗中，又挤了一些乳白色的酱料拿起两根叉子拌着，这是一道斯托利亚有名的平民前菜。炉子里的苹果派和旁边切成薄片，贴上西红柿的火腿应该是薇儿莱蒂的杰作。
我紧紧的抱住了薇儿莱蒂，感受着她微凉的体温，手上的牛油和余血抹了她一身。
“干嘛？”薇儿莱蒂挑了挑眉毛，她的双手也慢慢的绕过我的双手，摸着我的后背。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贴着她的耳边说，抱着她的双臂也扣的越来越紧。
“呀，我们昨晚上还在外面一起逛街呢，还吃了那家龙虾汤，”薇儿莱蒂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想我，但是咱们手上还有工作……等到去老沃恩家吃完晚饭之后……嗯，今天倒是很适合喝几杯，只有你和我，怎么样？”
我捧着薇儿的脸，看着这张许久未见，令人怀念的脸庞，她左侧鬓角垂下的单股麻花辫在我的呼吸之下晃动着，她的吐息之中带着薄荷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你的眼睛……？”
“嗯？”
“怎么变成灰色了？”
“一直是灰色的呀，”薇儿摸了摸我额头上的打卷刘海，“好啦，亲密完之后你要好好干活儿哦，外面已经入夜啦，我们还要去老沃恩家吃晚饭呢。”
“老沃恩家？”
“你是不是睡傻了！”薇儿皱了皱鼻子说，“今天是神诞日！我们要去老沃恩家吃神诞日晚宴，阿德里安船长和克里福德都会来，是你说要给沃恩和罗斯这对父子一个惊喜的，所以，今天建筑师酒吧才暂时歇业，我们两个在这里陪着你加班。”
“是哦……”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道。
“是哦啥啊是哦，你还有一份牛肉浓汤要做呢……糟了，苹果派有点过火了！”薇儿一步小跳蹲到烤炉前，烤炉里的苹果派已经已经染上了一层焦褐色，而且正在冒着青烟。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我的右手拿起了沉重的剁肉刀，对着面前的牛前腿用力剁了下去。
刷——
“……老沃恩？”我似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牛骨被锋利而沉重的刀刃切断，手里的刀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出了阵阵寒气，那把剁肉刀居然是由纯粹的冰做成的，在砸到砧板上的时候变得粉碎，只剩一个刀柄在我手中。
而那被切断的牛骨，变成了一只断掉的手。
就像是被强悍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在断面的部分还有火药的焦痕。
我身上的围裙站满了脏兮兮的油渍，那并非是牛油，我闻到了死鱼特有的腥味，那些暗黄色的油渍变得更黄，更黄，直到变成片片黑色的污血。
我失声尖叫起来，手中的刀柄也落下，砸在了我的脚面上。
一块已经被分割出来的牛肉抽动了一下，从那上面慢慢的长出了属于人类的五官，一张脸，两张脸，两张被熏黑的面皮蠕动着发出了尖叫和咒骂，天花板开始剥落，那些石块在空中变成了一张一张来自《斯托利亚真典》破损的书页，每一片上面都记载着自古至今的圣言和传奇事迹。
壁炉烤箱里的火焰越涨越高，吞噬了那颗已经焦黑的苹果派，一个提线人偶的虚影倒映在了我面前的墙上，它咧开嘴大笑着，在傀儡演员的操纵下，人偶的头剧烈的抖动，逐渐变成了两个，然后是三个。
“我们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是想帮你。”
“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我们不想死，不想死啊……”
“我请你吃了炸龙虾。”
“我给了你容身之所。”
“丽诺尔小姐……这些所有的悲剧，全部都是你的错啊！”
从牛肉之中蠕动而出的两张面孔睁开了眼睛，死死的瞪着我，空洞的眼眶之内带着恶毒的怨恨——那是老沃恩和罗斯的脸。
那时候愚蠢的我肆意使用了蚀刻，那时候愚蠢的我被贝希姆狩猎，那时候愚蠢的我以为我能够在丁弗斯城安宁的度日，那时候愚蠢的我……
成为了杀死老沃恩和罗斯的凶手之一。
“……小丽。”
影子做成的丝线将小丽如同布娃娃一样扯了起来，她的衣服被撕碎，玻璃和木屑嵌进了她的皮肤，她的一只眼睛是灰色，另一只眼睛的瞳孔则是翡翠色，那些细小的丝线割裂了她的皮肤，黑色的如血液体从那些伤口里涌了出来，散发着黑魔法邪恶的恶臭。
“是你让我饱受折磨，是你将我浑身的骨头打碎，是你摧毁了我在丁弗斯城的一切，是你让我被耀阳裁决大骑士追捕。”
“我好恨啊，丽诺尔，我恨你啊，如果当时没有没有遇到你，如果威利斯没把你带回来……”
黄色的闪光在我的四肢末端闪耀，我的舌底品尝到了芥末的辛辣，已经变成傀儡的薇儿莱蒂腹中骇人的伤口里伸出来了一根镰刀，划过了我的脖颈。
在我的血流出来之前，爆炸到来了，从我的手指和脚趾开始，到我的手臂小腿，黄色的闪光淹没了一切，我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贝希姆的声音，还有他三个声音同时发出的讥笑。
都是我的错，我对自己说。
都是我的错。
我被爆炸震到了雪地上，在雪地上翻滚了几圈，脸颊摩擦着如针一样厚而锋利的积雪，在雪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划痕，那是一种煎熬的冰冷。
我慢慢的抬起了头，头发已经被雪浸湿了。
天气晴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上，太阳洒下明媚的光辉。
“骑士小姐。”远处的声音对我说。
“……”
我说不出话来，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疼痛，舌底的芥末味还没消散。
“骑士小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艰难地抬起头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却发现我的四肢已经被绑上了货运马队用的牛皮绳。这里是一个小小的镇子，只有两层的教堂尖塔在日光下投出了巨大的阴影，塔尖映在我的胸膛上。
教堂的门打开了。
人们排着队慢慢的走了出来，将我围在中间。
而我也再次认出了他们：罗兰德，戴夫，一整个马队的人们，还有被泪之瘟疫感染，嘴角淌着涎水和粘液的学者星期四，他们的手里拿着刀叉与餐盘。
一只手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了起来，我跪在了地上，教堂的尖顶贯穿了一只巨龙骨架的下颚，黄金色的液体从拱顶和屋檐上慢慢的流下，那只巨龙的身上只剩几片血肉，却还在不断地颤抖，似乎还活着一般。而在遥远的天帷，我看到了一个背负着山丘的巨大身影，它的身边环绕着延绵不断的暴风雪和利刃般的狂风。
“你纵容你的宠物杀了我。”驼子戴夫说完，向我走了一步。
“你害死了马队的所有人。”罗兰德说完，向我走了一步。
“你摧毁了银锤镇的安宁。”周围的镇民们异口同声，我看到人群中那个砾石酒吧的店主，它的背上披着那张霜牙狼皮。
扯着我的头发，让我露出脖颈的人开口了：“我以银锤镇长卢多·布莱尔·麦克斯韦的名义宣布，她是有罪的。”
“她是有罪的，她是有罪的，她毁灭了我们的镇子，她让我们被饥饿和疯狂折磨致死！”
所有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必审判她的罪，须是用她填满我们的饥饿，须是要她付出血的代价！”
镇民们一拥而上，用刀叉划过我的皮肤，刺入我的身体，那些永世轮回的饥饿终将被我的血肉填满。那只挂在教堂塔尖上的巨龙骨骸看向了我，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可是它的翅膀也同样被巨大的钉子钉在了房顶上，空荡荡的眼眶看着我，流出了两条黄金血泪。
“娅……”
我知道那具骨架的主人是谁了。
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喉咙已经被割开，舌头也已经成为了盘中珍馐，我无声的惨叫，我寂静的嘶吼，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缝，每一个器官都在痛，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我享受着那些被愚蠢的我害死的无辜者的复仇，因为在内心之中，复仇的烈焰恒久不绝的回响。
那只白色的乌鸦在紊乱的气流中跌跌撞撞从远处追逐着我飞来，却被银锤镇的人驱赶，被一颗石子打下天空，我身上溅出来的血，洒在了它洁白的羽毛上。
在一根木叉抵达我的眼眶之前，我看到了远处移动的山峰逼近了。
凛冬山的古王对血脉相连的子嗣哀悼着，悲绝的吼叫声贯彻天际，山峦崩塌，天顶的风暴扯碎了房屋，吞噬了那些飨食者的身体，也带着被分食一空的我和那只已经变成红色的乌鸦飞向天空。
然后——
坠落。
巨大的风压殴打我的五官和身体，我感到剧痛，但我确定了我正在天上往地上垂直坠落。
我的残破腹部处爆发出的不适与冰冷感蔓延我的全身，我的四肢早已麻木却依旧试图抓住空气，我的咽喉发出惊恐的呐喊的同时被强风灌入。
早已被下坠的恐惧填满的大脑无法思考究竟为何我在下坠，刚才的我在做什么？但只有此时此刻我在与重力对抗的事实。
“接下来我会再死一次。”
心中有了这个强烈的想法。之前路途上遇到的那些死亡和致命伤，都是【爱如玫瑰】帮助我粘合伤口，掰正骨骼，这次另一个我面对一摊摔烂的肉泥和骨碎，可能要耗点功夫。
下坠还在继续，空气依旧不断地钻进我破布一样的的鼻子，耳朵还有喉咙，我现在的耳膜感到撕裂的疼痛。失血过多的心脏跳动到快要损坏，我无法呼吸，好像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这窒息越来越强烈。
我终于要抵达目的地了。
就像一只从二楼坠落的西瓜，嘻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