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面黄肌瘦神色紧张的人背着装满垃圾的破旧渔网行走在山谷小径中，海雾如瀑布一样从两侧耸起的岩壁上倾泻而下，山谷中的植物早已枯黄，死去的草茎上挂着海雾凝结的咸涩露水。
身穿破旧铠甲，佩戴赎罪面容面具的高大怪人走在队伍一侧，他的右手始终搭在腰间的锈剑上，像是在保护这群不知受到怎样的迫害，几乎不成人样的渔民，平克则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
之前在船只残骸堆积的海岸上时，那怪人的问题平克并没有回答。而那怪人似乎也完全不在乎平克是否给出答案，他径直走入海中，来到那被称为“布道者”的怪物身边，锈剑刺入它的尸体，自那不断涌出靛蓝色黏液的肉块之内取走了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逃不出去的，外乡人，想，活下去，跟我们一起。”
“逃不出去？为什么？”
他没有多说话，径直从平克身边走过，那些原本拾荒的渔民纷纷跟上，他们的步伐极快，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留给平克任何权衡利弊的时间，昏过去的泽基也被他们带走，于是平克只能快步跟上。
在这辨认方向都困难的雾中，就连人对于时间的感知也被淡化了，平克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他们顺着沙滩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又拐进了沿海的海岬峭壁下方，进入了这个被杂草和枯木遮住入口的隐蔽山谷。几十个人组成的难民队伍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沿途上只有双脚刮擦岩石和沙砾的刷刷声。
时不时的，平克能隐约的感觉到来自渔民们打量的目光，但他们看起来并不想和平克多做交流，而平克也趁这机会观察起了他们，有的还有些人样，瘦骨嶙峋的他们目光之中满是呆滞与痴傻，脸上的表情仿佛都已经凝固，而有更少一部分的人口齿张开，似在无声的念诵着什么，涎水从嘴角滑落，行走的姿势也如同行尸走肉。
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刚才面具怪人称呼搁浅在浅滩上的鮟鱇鱼为“他”，并且清楚的知晓那鱼的名字——布道者。不仅如此，那面具怪人在被平克设计伤到时身上同样流出了那种靛蓝色的粘液，与那海怪与自海中爬出的雾中鬼影的血液如出一辙。或许在自己身边直立行走的人，与那鮟鱇鱼一样都是自海里的怪物。
痴傻呆滞的渔民，陆上海洋般的大雾，让人蜕变的灯光，黑潮海难，脑中不断回响的，无法从口中被转达的脑海呢喃……
平克捏了一下下巴，他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片被海雾笼罩的地区内蕴含的完全不可捉摸的威胁，这场仅仅依照模糊线索，追求神迹的旅途定然不会是一帆风顺。
虽然周围的渔民与那面具怪人状态怪异，但至少他们没有展现出和那鮟鱇鱼与鬼影同样的敌意，眼下医生与薇儿莱蒂小姐都已经失联，泽基又陷入了昏迷，在这海雾之间平克寸步难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与这些人同行，至少自己需要收集一些信息，不管是关于这场海雾蔓延的，还是关于蕾切尔神迹的，等到泽基醒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正在平克整理思绪之时，那些渔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两侧的岩壁突然扩大了。不知不觉，这条细小狭长的山谷通路已经来到了终点，出现在队伍面前的是一处开阔之地，雾气依然浓重，无法看到这开阔之地的另一端是什么，佩戴面具的怪人走到队伍的最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从另一端到来，平克也跟着停下，顺着面具怪人面朝的方向看去。
没过多久，在雾中一盏昏黄的灯火亮起，但平克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后背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因为那灯火的颜色，居然和在船上时能够将人扭曲异化，血肉剥落蜕变为海中雾中鬼影的灯火一模一样！
“不用。”
沉重的呼吸在面具之下响起，就像是在海底吐出一连串的气泡，这怪人感知到了平克的顾虑，但平克可没从这话语里得到任何一点宽慰。
昏黄的灯光越来越近，一个人提着一盏油灯自雾中走来。他穿着一件马甲，内里湿透了的白衬衫早就已经泛黄，模样也和平克一样邋遢，一把大剑挂在背上，剑鞘恐怕早就已经丢失，剑刃之上也满是豁口和锈迹。他提着灯走到了怪人面前将提灯举起。
“没有遇到袭击？”他问。
怪人摇了摇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
于是提着灯笼的人借着灯光开始清点队伍里的人数，那些渔民见到灯光没有半分喜悦，只是如同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他走到队伍中间，突然打量起了被两个渔民抬着的泽基。
“他是和我一起的。”平克开口道。
那人猛地转过身来看向平克，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神突然亮起了光，但又转瞬即逝，但脸上的表情可掩盖不住内心的惊喜：
“你们是从雾垒之外来的！？”
“嗯。”平克点点头。
“这下好了，又来了两个跟我们一样的可怜鬼，”他撇了撇嘴，语气从惊喜变成了苦闷，面具怪人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将提起的油灯放下，继续对着平克道：“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聊吧，这些能在海雾里引路的油是这些还清醒的塞奥希特人最宝贵的财产。”
“清醒？”平克怎么看也不觉得这些渔民能称得上清醒。
“你没去过塞奥希特城，”提着灯笼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韦德·维旦，一会儿跟紧这盏灯，要是掉队……可就再也找不到路了。”
韦德提着灯笼像那海雾氤氲的开阔地走去，渔民立刻紧紧的跟上，平克突然想起来之前怪人说逃不出去的事情，他连忙追上韦德想要追问，韦德却奉还给了他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只能继续跟着人群，一边谨慎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提灯之光在雾气中氤氲出暗黄色的光圈，不知是否是错觉，灯光范围内的雾似乎变得淡了许多，可以看到的范围从伸手变成了四五米的距离。细看韦德提着的灯，那只是一盏很普通的马灯而已：六道生锈的铁条包围着里面的灯芯和下方的接油盘，黄色的火苗微微摇晃，灯内的玻璃早就因为常年燃烧而熏黑。但接油盘中的油倒和平克见过的任何可燃油脂都不同，那是一种白色偏灰的固体，靠近灯笼便能闻到一种说不上香的发腻味道，闻得人是昏昏沉沉。借着驱散的海雾，平克可以看清周边的景观。
脚下是细沙铺成的路，但仔细看去，这些沙子其实是一些破碎到非常微小的贝壳。塔曼刚刚绕过了一个石台，那上面有着珊瑚，礁石和贝类的浮雕，而石台本身也是由这些材料做成，石台上吗默默伫立着一座雕像，不过碍于视野的原因，平克看不清楚那雕像的模样，只觉得大概是个女性的样子。
在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微小的呻吟，同时传来了像是蹼，又像是鱼尾拍打的混水爬行声，海雾之中有不可视的东西在移动，但那东西完全不敢触碰笼罩众人的光明。这声音极小极小，在海雾的隔绝之下几乎如风声微小，同行的其他人充耳不闻。
——但是在平克耳中，这些微小的声音让他脑中暂时停歇的絮语与搅动再度亢奋。
“无人指引我们去往那片乐土。”
“无人知晓它所在何方……”
脑中搅动的痛感让平克大口地吸入了一片海雾，腥咸的味道充斥了整个鼻腔，强烈的窒息感由上至下压迫而来。在一个眨眼的须臾，他眼中的景色便产生了变化，此时此刻的他仿佛出现在了一片海面之下，沉重苦涩的咸水充斥着身周，眼眶中传来的沙沙的刺激感告诉他这并非幻象，他努力的憋着气向四周望去，破损的船帆，折断的桅杆，商船的残骸，以及数十具已经完成蜕变的尸体与他一起，顺着无穷无尽回旋的涡流，向下方沉没而去。
而在大海的深处，那里只有黑暗——那不见一丝光明，不知何物存在的混沌深渊。
平克猛地转过头向海面上方看去，太阳的光斑投射在海面之上，被海浪破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束照入水中，他尝试着活动自己的四肢向上游去，却使不出任何一点力气，随着最后一点空气从他的鼻腔之中变成泡泡吐出，他的视野也逐渐黑暗。渴望生存的挣扎绝望涌上心头，平克抬起了手，向海面上晃动的光斑盲目的抓去。
在双眼彻底闭合之前，他看到那一束光芒消失了。一队庞大的鱼群如黑云蔽日从一侧列队游动而来，遮住了这射向海底的最后的光。鱼群游动的力量拨动了海面，而原本整齐的队形变得纷杂而狂乱，有一条鱼脱离了混乱的队形，向不断下沉的平克迅速游来。
平克闭上了眼睛，在深渊之下等待他的，不只有死亡。
“……信天翁越过头顶，在深渊某处的一物蠢蠢欲动，向光明爬去。”
嗒。
嗒，嗒。
一滴冰凉的水滴滴在了平克的额头，他猛地睁开了双眼，眼前虽黑，但不远处亮起的光让平克知道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座钟乳石岩洞。他并不在那片漆黑的海中，可是刚才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真实，那种溺水的绝望感，还有在绝境中下意识的对光明的渴望。
是梦吗？他自言自语道。
有一滴水滴在了他的嘴角，然后渗了进去，果然没错，是咸的。
他尝试活动了一下手脚，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在背后被拧成绳的破烂渔网牢牢地捆在了一根石柱上，这样一来，刚才在那梦境之中的无力感也有了解释。
“醒了？”
一道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平克认得出来，那是之前见过的韦德。平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个面具怪人在挂在墙上的微弱辉石灯下背靠着墙，双手抱胸站着，而韦德则在更近的地方，双手握着那把生锈的双手大剑，见到平克醒来的他眯了一下眼睛，将手中的大剑举起。就在平克以为这把剑将会斩向自己时，只听得啪的一声，自己束缚着自己双手的绳索啪的一声被斩断。面具怪人看到他脱离了束缚，一声不吭地便从一侧的石门离开了。
“说说吧，”韦德把剑收到背后，“你明明出现了芙莉德病的迹象，但是却没有被蜕变和转化，是怎么做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