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几个小时之前，你在神殿的外围突然发狂，倒在了地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做出游泳的样子，像是芙莉德病发作了的症状，我以为你要开始蜕变了，但是你的肉体却没有变化，所以我把你暂时隔离等你醒来。”
“芙莉德病？”
“塞奥希特人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的称呼，来自当地的某种鱼的名字，”韦德稍微抓挠了一下自己的右肩说，“我先问你，你能听的到脑子里的声音吗？像是来自大海深处的呼唤，但你听不懂那些句子里的意思。”
“我听得到。”
“那就是了，你确实也和我们一样都患上了芙莉德病，”韦德冷笑一声，“挺好的，又一个外乡人，跟我们这些倒霉蛋一起死掉。”
“你们也是外面来到塞奥希特的？”
“嗯，赏金猎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大概一周之前到的海尔姆德，接了审判庭的单，让我们调查这里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是以为来旅个游，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再写个报告就好，结果……”他苦笑一声，“我觉得按照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得教堂骑士，或者耀阳裁决大骑士团，再带上罗塞塔学院那群高高在上的精英们才能处理得了。”
“继续跟我说说芙莉德病。”平克站了起来，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浓重的海雾在这钟乳石岩洞之中居然减轻了许多，虽然视线仍有些许遮蔽，但是已经不再严重受阻。
“一开始就是这样，只是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头疼，有时候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韦德把自己右肩的衣服稍微撩起，一枚小小的螺壳从身体之内刺穿皮肤长出，镶嵌在他的皮肤上：“然后就会是这样，那些海里的东西会从你的体内钻出来，把你变成一团千疮百孔的礁石，理智会离你远去……算了，说多了也没用。”
平克紧跟拿着辉石灯的韦德向着门外走去，门外是长而逼仄的岩石走廊，水滴自墙壁之上滴落，划过已经被严重侵蚀的浮雕。上面曾经有着壁画，但经过不知道多久的水汽氤氲之后，颜料早就被腐烂冲刷。岩石走廊的中间，不断传来有什么东西敲击岩壁的声音，平克眯起眼睛，只能隐约的看到有个人影。
直到走进了，平克才看到那人在究竟做些什么。那人身穿与之前见到的拾荒者别无二致的衣服，很明显，他也是一位渔民。他跪在走廊的尽头，一下一下的用自己血肉模糊的额头撞击着一块微微凸起的浮雕，红色混着点点靛蓝的血液与岩壁上的水一同流下，却又在感受不到痛觉一般用力的撞击额头。
“蕾切尔女士……在这方寸圣地之中向您躬身请求……请原谅我们的罪孽……收回您的诅咒与责罚……”
他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进行着一场虔诚的祷告。从衣服上破烂的洞中，平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贻贝成簇成簇的穿破皮肤，在湿润的空气中微微张着口，靛蓝色的海带与水草也从贻贝簇的间隙之中长出。他用额头撞击的那块浮雕，正是之前在那片雾气弥漫的开阔地里泽基借助提灯的光见到的破碎石像。
韦德已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了，他直接从那位渔民身边快步走过，但初来乍到的平克却对那人头破血流的祈祷产生了好奇。
“圣地？”他问。
“哦，那是个塞奥希特人，从那座已经成为珊瑚丛林的城里侥幸逃出来了，这座营地里大部分人还比较正常，没有失去疯到这种地步，都是些住在城市边缘的穷苦渔夫，”韦德摇晃着辉石灯边走边说，“至于这里，这里是一座原始民的蕾切尔神殿，可以追溯到大西征之前，曾经存放着蕾切尔的神迹，可能还存在着一些蕾切尔的仁慈吧，海雾暂时没法进入这里，而且芙莉德病的恶化在这也会稍微减慢些。”
支柱蕾切尔，春潮女士，海之归途，丰饶之主……在斯托利亚的传说里她是一位仁慈的女神，这些平克当然也知道，毕竟他此次来到塞奥希特就是为了取得蕾切尔的神迹来前往蚀刻仪式的下个阶段。不过从那位头破血流的渔民祷告中，他听到了芙莉德病和蕾切尔有着非凡的关系。
“他说芙莉德病是蕾切尔的散布的诅咒。”
“那些渔民是这么认为的，”韦德点点头说，“在我看来，他们的祈祷没有任何用处。”
平克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的跟着韦德继续走。从德洛斯一路走来，平克一直在问问题，他对斯托利亚的神话，传说与民俗并不了解，虽然看了很多相关的书，但书本上的内容毕竟是死物，只能作为积累而非处理问题的手段。更何况，他面对的情况已经开始复杂棘手了起来，不管是这次来到塞奥希特，还是这整场蚀刻仪式。
如果说为战争而胜，在烙印大陆掀起混乱的德洛斯人有什么美德的话，恐怕就只有被这个机械巨兽残酷训练而出的谨慎和精密。身为调查者的平克在基尔默学院时拼装一件炼金武装需要的时间久于任何人，但他真正的调查拼装环节其实只需要数秒，真正消耗时间的是在他观察设计蓝图的细节这一环节。
正因如此，自平克手中制造而成的铳械与炼金组件总是几乎没有误差的精准。
这正是平克解决复杂问题的方法，在获取到足够的信息之前，他只是一个无言的观察者；在获取到足够的信息之后，他便会以机械般精确的方式解决问题。
韦德与平克走出了岩石走廊，步道从直来直去变成了向下的缓坡。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倒三角形的大坑，他们出来的地方正是在上方的一角。在深坑的底部有着一汪被沙滩围绕着的潭水，一艘古旧的船只斜着搁浅在潭中，破败的蕾切尔雕像有十几米高，伫立在一角的墙边，围绕着古船的是透着点点灯光的帐篷群，仔细看去，在那潭水之中的帐篷其实都是小船的船篷，小船之间被破木板和其他垃圾连在一起，成为了浮在水上的小小聚落。
“这就是从塞奥希特出来的所有人，大概有四百多个。”韦德一边向下走一边说。
从平克了解到的塞奥希特，那座曾经辉煌而如今没落的港口城市本该有着几万人的体量，如今却只剩这区区几百人。他再次回想了一下他在商船沉没的前一刻见到的可怕景象，整个商船的成员仿佛一瞬之间失去了对生存的希望，一个接一个的跃入水中，在接触到水面之前便已经化身为了和海里爬出的雾中鬼影一样的姿态，如果那也是所谓的芙莉德病的话……那塞奥希特城如今究竟是什么模样？
“塞奥希特……”
“那里被另一道深重的雾垒包裹，”韦德突然脸色黑了下去，平克从他的语气里品尝到了恐惧，“我去过那里……但是实话实说，我当了十年赏金猎人，从没见过那么邪性和危险的地方，至于那里是什么样子……我劝你想都不要想。”
两个人穿行在船只相连而成的聚落中，有些人在用外面捡回来的船只木板修补着破损的连接处和船身，对于韦德和平克则熟视无睹，他们的身上无一例外都已经有了一些海洋生物的增生与异变。
“塞奥希特在衰落之后，这些人就捕鱼为生，除了鱼之外没什么别的能吃的东西，不过海尔姆德雾气暴涨之前，这周边的海域就已经几乎捕不到鱼了，再加上芙莉德病的出现，自海里出来的东西全都不能吃……你之前见到的人是拾荒队，海潮会把附近沉没的船只推到那片沙滩上，那些商船残骸里的粮食就是这些人为数不多可以吃的东西了。”
平克打量了一些这群饿到眼眶深陷的幸存者，这样的情形平克眼熟，不好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心里：
“和我一起来的人呢，他在哪里？”
“他没事，刚到神殿他就醒了，现在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就在前面。”
平克突然松了一口气，韦德挠了挠右肩，拍了拍平克的肩膀道：
“你不会以为我们把他吃了吧？”
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反而让平克有些脊背发凉，他没有回应韦德，只是继续跟着他继续走着。远处有一座石门，有三个人在那里，除了那个靠墙站着的面具怪人之外，还有一个提着那盏被油烟熏黑的提灯的女人，她的腰间插着一把细长的朴素剑鞘，但没有剑在其中。而最后一位坐在木箱上的是个面目慈祥的高胖老人，白色的长胡须与凌乱的头发覆盖满脸，一根简单的长杖靠在木箱上，而他带着一副小小的眼镜，正在读着手里的书。
“老大！嘿！老大！呜呜呜呜，我可想死你了！这个疯女人，她，她打我！我刚醒过来她就给我绑这儿了！呱！我要薇儿莱蒂小姐，不要她呀！！”
平克听到了泽基的声音，仔细看去，发现还有一个人被捆在了插在地里的桅杆上，那正是泽基，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满脸青肿，像是被胖揍了一顿。扯着嗓子在那喊着。而那提灯的女人听到他呼喊的声音，默默走了过去朝着他的脸踢了一脚。
“维罗妮卡？！”韦德赶紧走上去对那女人呵斥道。
“他是个德洛斯人，”名叫维罗妮卡的女人淡淡的说，在平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将腰间的剑鞘抽出指向了平克，“他也是，你居然没有发现。”
听闻此言，韦德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眼神止不住的打量平克，平克从他的目光之中感到了一瞬间的厌恶，而韦德的手也不自觉地摸向了背后的大剑，刚才才建立的短暂关系，在两句话之间烟消云散，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诸位，我想大家都清楚的知道一件事，”那个戴着眼镜的高胖老人抬起了眼睛，审视着剑拔弩张的几人，打破了僵硬的气氛，“用不了几天，我们大家都会变成雾中鬼影，或者被活活饿死在这里，对吗？”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将手搭上了维罗妮卡的肩膀。
“维罗妮卡小姐，韦德先生，我知道你们二位的心情，可是托斯特先生已经死了，叶尔纳先生如今生死未卜，这两位虽然是德洛斯人，但和我们一样，同样是被困在这场大雾里的外乡人，而且这两位德洛斯人，”老人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尤其是这位，明明已经出现了芙莉德病的症状，但是现在他的理智依然清醒，身体也没有异化，如果我们搞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我们还能活下去。”
“给他松绑，否则我不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平克也冷着脸补充道。
“算了，”韦德走到维罗妮卡面前，拍了拍她举起的剑鞘，“他们会说斯托利亚语，我也跟他说了我们的情况，暂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维罗妮卡没有说话，但她的行动已经展现了她对该提议的不满，她把剑鞘收回了腰间，抖掉了老人搭在肩头的手，将手里的提灯扔向了韦德，韦德稳稳的接住。而平克也来到泽基身后，将绑着他的绳子解了开来。泽基伸展着手臂嘟嘟囔囔的，马上跑到了平克背后。
“这样就好，维罗妮卡小姐，韦德先生，两位德洛斯人，我希望我们也能保持和平，不如就从自我介绍开始。”老人咳嗽了几声，继续微笑着说。
“平克·克里姆森，他是泽基，泽基·斯塔斯特……德洛斯人。”平克道。
“我自我介绍过了，你们说。”韦德将手里的灯挂上桅杆，顺势坐在了箱子上。
“维罗妮卡。”腰间挂着剑鞘的少女只扔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和我一样，都是赏金猎人，我们一起来的雾之海尔姆德。”韦德赶紧补充道。
“幸会，在下芬尔克斯·斯图尔特，魔法史教授，但是也懂些魔法，本来是来夜之国取材的，没想到遇到了海难，不过大家应该都是在海上遭遇了‘布道者’才漂流到此。”老人眯着眼睛笑着说，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完全没有一点深处危机的不安，这倒与他刚才说的关于死亡倒计时的话语不符。
平克看向了那个靠墙站着的面具怪人，自与他在海滩第一次交手开始，他便对这个不露真容的怪人充满怀疑。良久之后，他那带着如同水泡一样的沙哑嗓音才打破了沉默：
“以西结，塞奥希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