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喻■■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些电影马拉松日。
在那些偶然间以闪回的形式出现的回忆画面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扮演着一个青春期没到的男孩,和几个同龄人(加上他一共九个,或者八个,他这样认为,因为前者代表着“终极”,后者则与“完美”形成譬喻)一起在周六下午三场连映的昏暗电影院里穿行。
小时候,也就是还住在故乡的那段时间,喻■■经常去看电影。不是每天都去,但每周都会看四到五部,尤其不会错过周六下午的三场连映。那时电影院出售一种特别的“联票”,持有那种票的人可以在三场电影中选择任意相连的两场观看,孩子们一般都会买前两场的“联票”——这样可以躲过中场检票的环节,最有利于逃掉最后一场的票。不过这样做的代价有两个,首先是从第三场开始放映后就不能再离场,如果那场电影恰好特别长的话,你的膀胱就不得不承受一些额外的压力。另一个代价是有时候你需要忍受一些烂片的折磨,这是因为三场连映的第一场往往会是一部B级电影,而且还有不小的概率是你已经看过的。事实上,那场B级片的票不会单独售卖(如果你去问,他们就会告诉你单独场次的票已经卖完了),喻■■对此的猜测是这部B级片其实是不收钱的,只要你买了前两场的联票,电影院就允许你连看三场,也就是说,所谓的“逃票”,实际上是被默许的。
当时的影院对儿童有优惠,但他们没有专门给儿童看的电影,都是些西部片、恐怖片,诸如此类(喻■■在那段时间里看了不少系列片,他记得,包括《立方体》和《佐罗》)。等到年龄稍微大了一点,也就是十二岁左右,喻■■就开始在晚上一个人跑去看电影,一般来说,电影院在晚上,尤其是非休息日的晚上排片会很不一样,一些没什么人看的片,或者一些题材非大众的片会排在这些时间段,他就是在这个时期看了《黑皮书》和《水牛城66》。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电影院开始在每周二下午,从两点开始,持续不断地放映阿根廷电影。我总共看了多少部电影?喻■■有时会想,一周四部,那么一年就是两百部,如果我从八岁到十七岁(十七岁之前,他一直都住在家乡)都保持那样的看片频率,那么就接近两千部。两千部电影,按照每部一个半小时来算就是三千小时,或者一百二十五天,“一百二十五天”,这样的说法比光秃秃的数字更有说服力,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样一幅画面:你坐在电影院中央的座位上,独自一人,观看一场将要持续整整四个月的电影,在光线昏暗的空间中只有荧屏闪烁着连绵不断的画面,那些画面联通着一个不在此处的现实情景。但其实,特别是对于喻■■来说,这两千部电影每一部都不同,彼此之间独一无二,占据了他童年和青春期的一大部分,它们像某种珍宝一样被妥善贮存,直到今天,那两千部电影仍然活在他的体内,就像鬼故事中那样,处于一种随时会复活或者显灵的状态,只需要一点点隐喻的触动或挑拨就能重见天日。
人们经常夸他记性好,或者为他记得十几年前的对话、事件、书籍或电影的各种细节而感到震惊。但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他记住了什么,又是通过何种方式记住的。因此这种来自他人的赞赏或评价毫无意义。
昨天晚上,喻■■回到了家乡,住在一家旅馆里——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乡住旅馆。在浏览电视频道时,他偶然看到一部英国的黑白老电影,虽然已经过了开头,但是最多只播了十分钟(对他而言,仅凭几个镜头就能确认它属于电影的哪一部分),它给喻■■带来一种熟悉感,几分钟后,当看到罗德·泰勒时,他的感觉得到了证实:这是希区柯克的《群鸟》,一部他十五年前看过的电影,那家业已不复存在的电影院的旧址就在距离旅馆不到二百米的地方。这不是他第一次在电视或其他媒体上看到童年时期看过的电影,但这一次的感觉有点特殊,也许是他正身处家乡的缘故。
这部电影(所有对电影稍有兴趣的观众都知道)讲了一群鸟袭击一个小镇的故事,带有某种程度上的末世风格。影片中最有意思,也是唯一的迷题便是那些鸟袭击人类的原因,它的谜底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被揭开——这是《群鸟》不同于希区柯克其他电影的重要一点。事实上,相比于某个无法想象有人最喜欢的导演不是希区柯克的童年玩伴,喻■■对于希区柯克并没有特别的喜恶。他看的第一部希区柯克是《西北偏北》(它在那时被翻译为《国际阴谋》),它是一部著名的“空缺”电影,一次艺术性的影视实验,它颠覆了间谍片和惊悚片中所有的传统元素,取消了这些类型片中固有的种种预设,最终得到的是一片空白,以及围绕着那片空白翩翩起舞的角色与情节。那部电影体现出一种优雅的反讽,喻■■当然能看出它的巧妙之处,甚至能够指出正是影片中的那片空白与人类作为缝隙的主体性之间的共鸣使得它具有如此大的魅力。但是,在某个隐秘的层面上,喻■■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部电影,甚至对它感到厌烦——这就是他在深知影片之优秀的同时一直不愿意看它第二遍的原因:希区柯克对他来说有点“聪明过头”了,与一个和自己一样聪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聪明)的人互动会给予他相当大的压力,尽管这种互动仅仅是以作品为凭依的某种超时空联觉。他一开始把这种压力归因于发现自己无法把握某些事物时的不安,但后来他否定了这种观点:因为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喜欢《群鸟》这样一个没有最终解密的故事,一旦没有了解密环节,文本本身就可以自由地伸展自己超越情节的风格之脉络,从中孕育一个接一个相互勾连孳生的隐喻、图像与断裂。他的另一个童年玩伴曾对电影做出这样的阐述:每部电影都是一部侦探小说,每个镜头、每句话、每个姿态都富有深意。一个眼神、一个沉默、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延迟,都会揭示出背叛、爱情,或者一个秘密的存在。仅仅一句台词就可能预示着某个角色的结局。尽管有时候也存在一些刻意混淆视听的线索,一些让“真相藏在雾中”的障眼法。但最终一切都将汇聚成一个纯粹的整体,相比之下,构成现实的暗示和隐喻则是混乱不堪的一团糟。一切都是线索,一切都是引导,显得累赘,没有条理,缺乏电影那种超现实的美妙。但对他而言,无论是电影中带有目的论色彩的优美,又或是侦探小说本身都缺乏足够的吸引力,绝大多数的推理作品对他来说都太过天真,过于理想的诡计,过于轻浮的社会描写,过于单薄的风格设计,还有一些让人尴尬的自作聪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在需要放松大脑的时候看推理作品,而且往往是迷题刚刚给出,他就已经猜到了后续的大致发展,乃至可能的误导性线索与伪解答。这种对于侦探作品的偏见让他差一点错过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那部奇书让他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相比于作为现实的故事,他更喜欢作为故事的现实。而且,只要他足够专注,再加上一些机缘巧合,他就能够看到现实之下的现实。
想起童年,除去被电影填满的那些午后,更多时候他只是和那八个(或七个)同龄人一起行走在色彩纷呈的异托邦式布景中,实际上,若是抛开文本与回忆对于实际情况的扭曲,孩子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紧密到足以视为一个整体。但这也只是在他如今的视角(作为一个成人的视角)看来。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孩子们眼中的世界与成人大不相同,沙赫特博士在他的著作中写到:
「幼童缺乏语言或文化上的框架来固定他们的感知。现实如激流般冲向他们,不经过词语和概念的系统化过滤。逐渐地,他们形成了框架,他们所经历的现实也相应地被模式化,变得语言化,因而可以被检索,以便能被有意识地记录下来。沉浸在无理性现实中的那些最初期阶段则完全遗失了,因为那时事物和知觉没有受到限制或并入框架。神秘主义者和诗人们所梦寐以求的,对现实的直觉性吸收,是儿童每天都在做的事。在那之后的一切都必然是一种贫化。我们要为自己的新能力付出代价。为了保存记录,我们需要简化和系统,否则我们就会活在永恒的当下,而那是完全不可行的。尽管如此,认识到我们失去了多少还是会令人感到遗憾:不仅是完全吸收整个世界的能力,所有那些丰饶和神韵,还包括在那期间所吸收的东西,一份消失的珍宝,因为它无法被储存在可检索的框架内」
是以他每每想起那徘徊在小镇郊外的九个孩子的背影,他总是会明白过来,原来他在那一刻是如此地接近那一切权力的中心,毫无疑问的,当时的孩子们并未意识到他们无意间组成的松散“联盟”便是这世界真正的幕后门阀,他们在城乡结合部的道路上驱赶野狗,在石头底下藏匿硬币,把废弃的建筑据为己有。与此同时,全球资本主义的磅礴脉动温驯地躺在他们手中,在那符号之下的符号里,栓动着那大他者的大他者。
......
喻蛹不知不觉中睁开眼睛,她的身体一如十几年前的青涩,伸到眼前的十指纤细而白皙,分明的骨节间看不到一点黏腻与不协,透明到近乎天蓝的静脉如微缩的卡巴拉般在冰种翡翠似的皮肤下肆意伸展,某种几不可察的淡淡酡红顺着毛细血管的无声流动,渗入,晕入女孩血与肉的背景之中,一朵超越了色彩的终极玫瑰。
任何一个拥有这般躯体的人,倘若其站到镜子前,那么他霎时间就会明白自己是不会死的——这具身体注定与死亡无关 (不只是死亡,有时你甚至会相信它与疼痛,伤害,肮脏以及其他一切非崇高之物无关)。
喻蛹没能站起来,她头晕目眩,下半身甚至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勉强支起脑袋,看见一个长着狼头的小孩蹲在自己身旁。再向下看,她发现自己身上的大部分衣物已经被移除,肚子上被开了个大口子:从肋部下方的膈肌处被切开,一直划到**,皮肉向着两侧翻卷,依稀可以看见其上残余的脂肪与血管。那个狼头小孩把带着怪异手套的右手伸进她被切开的身体中,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喻蛹还能说话,这代表她的发声功能没有受到影响。
狼头小孩没有回答,他看起来专注而无暇他顾。经过又一阵的摸索,他似乎找到了目标,随着血肉筋脉被扯断的干涩声响,他将抓着一个肉团的手从喻蛹身体中抽了出来。那是一个倒梨形的器官,在其上端的边缘还连着两根颤动的“触角”,在“触角”的末端垂着两个扁椭圆形。
那是她连着卵巢的子 宫。
“你病得可真重。”狼头的孩子看着手中的肉团,有白花花的蛆虫在其中兴奋地钻进钻出。
“你在做什么?”
“我在帮你把这些坏掉的器官拿去洗。”狼头小孩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一个水栓,水栓旁放着一个晾衣架,上面挂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新鲜脏器。
“诺,你的衣服在那边。”他又指向另外一边,那里有一棵莫名其妙长在水泥地上的孤独的树,它槁枯的枝条上挂着内衣和那套JK制服。
喻蛹低下头,再次确认自己的腹腔内依然空无一物。
“你,”她看了一眼自己沾满血污的白色短袜,问道:
“你为什么不顺便把这玩意也脱了?”
狼头小孩把手中那团长满蛆虫的肉块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个遍,他双手拈着从两边延伸开来的输卵管,把整个离体子宫在空中抖了抖,想要甩掉上面的蛆虫,可没想到千疮百孔的器官根本无法承受哪怕一点微小的扰动——布满虫噬而血肉模糊的子宫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下方的一截被摔在地上,成了一团黏腻模糊的血污。
狼头小孩见状,也丢掉了还抓在手中的半片子宫。
“彻底烂掉了。”他评价到,“你刚刚说什么?”
喻蛹指了指还穿在脚上的袜子,伸手想要脱掉它。
狼头小孩黄绿色的眼睛迅速地一扫而过:“现在不能脱,你身上就这一点布了。”他一边说着,伸手指向喻蛹的后上方。
喻蛹无法回头,以至于连确定自己的位置都成了问题,根据周边状况的变化推断,她目前应该处于铁路的上半段——接近集装箱群的方向。
“那是一个银河联邦昴宿六理事会的标志。”狼头人见喻蛹没法抬头,便直接说出了自己指着的为何物。
“银河联邦?”喻蛹咀嚼着这个奇怪的词汇,对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荒诞不经有了新的认识。
“你不知道联邦......”狼头小孩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天知道他那非人的眼睛是如何表达人类的情感的——“因为你是外地来的。”随着结论的得出,他眼中的惊讶很快消退了。
“我不关心那是什么,除非你能告诉我它和我不能脱袜子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不想吃掉你......也不想和你**,”他顿了顿,“也不希望这两者同时发生,不管它们以何种比例互相混合——我现在对你做的这些已经足够越轨了。”
喻蛹等着他继续下去。
狼头人沉默了好一会,直到发现喻蛹还在等着他的完整解释。他拍了拍自己的狼脑袋,说:
“对了。你是外地来的。”
“因为这里有佛公主,”他皱起了那原本就不存在的眉头,纠结着应该使用哪种说法,“没有衣服的人要么是变成兔子,要么是变成狼,如果都不是,那就都是。具体什么情况,你到那边的仓库后面去看看就知道了。”
“所以你变成了狼。”
“我在从我妈的子宫里被挖出来之前就是这个样子了——在羊水里游泳时,没有人是穿着衣服的。”
“你说的那个词——Buddhaprincess,是指某种现象吗?”喻蛹直到这时才发现,狼头小孩说的语言是纯正的古英语。
“不。”狼头人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两具尸体——正是不久前喻蛹制造的三具尸体中保存得较为完整的两具。
“佛公主已经活了14亿年了。她是一个摩洛神,尤其是对你们这些外地人来说。”
狼头人蹲下身子,将他带着怪异的手套的右手放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头顶。只听一阵骨节爆裂的脆响,伴随着湿哒哒的血肉搅动声,如同被一台无形的绞肉机笼罩,那具赤裸的尸体从头部开始被碾绞成一团由碎肉与骨渣组成,充斥着古怪甜腥香气的混合物。
接着,狼头人对另一具尸体也如法炮制。喻蛹看着他有条不紊的行动,那个古老的,发源自希伯来文的单词在她心中发出清亮的啼鸣。
“所罗门为摩押可憎的神基抹和亚扪人可憎的神摩洛,在耶路撒冷对面的山上建筑邱坛。”
很容易就能确定的是,狼头人在提到“摩洛神”(Moloch)这个单词时,并非是在某种词源学考究的意义上使用它,最有可能的是,他把它当作一种象征,并用它完成了一次修辞学上的意义闭合。进一步推测,他很有可能是在当代英文的范式下使用这一单词,这代表着他用这个词表达的意义,与这个单词在词典中的含义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
“你从一开始就是它的祭品吗?”喻蛹看见狼头小孩从那两具尸体化成的肉沫中捧起一滩,向她走来。
“我是它的祭品,但不是‘一开始就是’ ,根本没有什么‘一开始’,她已经活了14亿年了,你不能认为永恒是有起始的。”狼头人在喻蛹身边蹲下,把手中捧着的那滩细碎的人体塞进她敞开的腹腔中。
“我原本以为你塞进来的会是那边晾衣架上的东西。”
“都一样。”
“都一样的话,你没有必要洗它们。”喻蛹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些挂在晾衣架上的脏器。
“你误会了,这些东西代替不了你的器官,它们只是一个链接。”
“就像传输协议?”
“就像云计算那样,你原本的器官放在体外作为云端资源池,你的身体是接收资源的客户端,这些肉渣就是凭证。”
“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只要你拥有凭证,就可以无限制地从云端获取资源,因为离体器官在某个后物理层面(Metaphysical Level)具有匀质分形的性质,只要在传输协议中加入一些拓扑学变换,就能让原本只有一份的资源变成无限资源池。你可以把它视为分球原理的一个实际应用,如果这能帮助你理解的话。”
喻蛹看着狼头人用肉沫将自己的腹腔填到约四分满,然后开始用那怪异手套上弹出的针线进行缝合。
“所以,我永远不用担心器官受损的问题了——这技术可以做到的事可不止这么一点,这是那个银河联邦提供的技术吗?”
“是,但是不是。或者说,不是就是是,是就是不是。我们在对神谕的解读中犯了许多错误,或者说,我们一直在犯错误,从来没有发现一星半点的真相。这些东西都来源于我们对神谕自作聪明的解读,是它副产品的副产品。”
喻蛹轻轻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缝合很快就完成了,那些用于缝合的丝线有着很独特的材质,它们并不是作为异物,而是作为喻蛹身体的一部分,很快融入了整个机体的形状中,她的身体变得完好无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代价是什么?”
“你的离体器官会成为共享库中的可选项。还有,这套系统中不包括子宫和心脏——你的子宫已经彻底坏了,而你的心脏已经到了坏死的边缘,你最好尽快找个新的换上。”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喻蛹说。
“最多三个,与此同时,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喻蛹点了点头。开口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们的资源库也不缺这一套缺斤少两的器官吧。”
“我没有在帮你。如果你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对你做这些事的话——因为你是印第安人,或即将成为印第安人,或想要成为印第安人。”
喻蛹立刻意识到她的下一个问题不能是“什么是印第安人”,因为这不是一个问题。
“你们还实现了什么技术,超计算模型被你们实现了么?”
“我们不需要那些机器,你不久后就会亲眼看到那几台原型芝诺机,到时候你可以去问问它们为什么。至于那些涉及时空操作的机器,它们一造出来就被菟原小姐带走了,剩下的我不用说,你会自己找到它们的。对了,如果你看到火车机的话,记得把它抓住,虽然我们对它已经不再有意义,但是住得更高的人还在寻找它,如果你能帮那些人抓到它,就能拿到他们的悬赏。”
菟原。喻蛹捕捉到了狼头人话语中的一处断裂——他在提及这两个字的瞬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这是一个地名,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作为人名使用,事实上,在公共文化领域,喻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将“菟原”作为姓氏的用法。
要不要问呢?用稍微委婉的方式,只要刚好证明心中的怀疑就足够。
但是,风中的声音对她说,别问了,你的猜想是正确的,所以最好不要将它宣之于口。
过了好一会,喻蛹才想起那声音的名字,可这时,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铁路的那边有城镇吗?”
“有,从这里下去大概有二十公里,不过我建议你先到五公里后的仓库里去看看,那里可能有你用得上的东西。”
“还有你说的仓库后面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
“好吧,现在该你问我了,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穿个衣服如何?”
狼头小孩伸手取下挂在树上的衣服——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伸出手去,就从那棵至少在五十米之外的树上把衣服取下。
“能不能给我一双新袜子。”喻蛹一边把衣服往头上套,一边说。
狼头小孩变魔术似的从手中变出一双崭新的白色短袜——崭新到甚至连包装都没开——递给她。接着,他默不作声地等待喻蛹整理好衣物,不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头颅看起来像个标本。
“问吧。”喻蛹重新系好胸前的蝴蝶结,又转了转身体,确认衣物的各个部件之间连接良好。
“你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六只手,长着蛇眼的人?”
“六只手的人倒是见过,不过它可没有长着蛇的眼睛。”
狼头小孩非常慢地点头。没有对她的回答做任何评论,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你身上的那些东西我放在祛生袋里了,你还要吗?”
“要,问这个干嘛,是你对它们做了什么特殊的事吗?”
“那你就得把袋子一起带着了。”狼头人说着,把一个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手上的黑色束口袋递给喻蛹。
袋子不大,看起来不像能装得下一把近三十厘米的匕首,它看起来像是由某种具有流动性的材料制成,看起来像打磨充足的镜片一般光滑透澈。在袋子的表面上用金色的丝缕画着一个符号——三具缠绕在一起的畸形人体。
喻蛹接过袋子,它带着丝丝凉意,摸起来比想象中更加舒服。在不打开束口的前提下,仅凭视觉与触觉,喻蛹可以判断袋子里装着四分满的,质感如同细沙一般的某些东西。
她打开口袋,里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喻蛹抬起头看了看狼头小孩,后者没有对她的行为做出任何表示。
于是,喻蛹把手伸进口袋中,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没有手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喻蛹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过手的人一般,在袋子的黑暗中摸索。她的手不是消失了,也不是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打个比方,她的手不存在了,而奇怪的是,她竟然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手不存在了”这一事实,甚至还能操控着这种“不存在”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她摸到了黑暗之下的事物,那是一些细沙,又或是一整片由水晶般的沙粒组成的白色沙漠。她想要捻起一把细沙,就在这时,狼头人开口了。
“等等。”见喻蛹停止了动作,他接着说道:“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我只能确定我来到这里之前他们还好好的。”喻蛹面不改色地回答了这个突兀的问题,并等待着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从狼头人的嘴里冒出来。
“你爱他们吗?”
“我不恨他们。”
“你每捻起一粒那里的沙,就会有一个世界被摔碎,对一个像你一样的外地人来说,第一个摔碎的总会是他们所从来的世界。”
“摔碎是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只要捻一把就行,根据我的经验,所有像你一样的人最后都会亲手摔碎自己的世界。”
“明白了,我不会碰的。所以说要怎样才能拿到我的东西?”
“想着你要拿的东西就可以。”
喻蛹看着一把匕首出现在她的手上,它看上去和之前她从那三个男人身上缴获的匕首很相似。
她又想象着自己把一团“什么也没有”拿到手上,那匕首立即就消失了。
她关上袋子,又让匕首以及其他物品在手掌上飞快地出现又消失。
首先,并不是想什么有什么,虽然之前带着的那些杂物都能找到,但像“一个苹果”这样涉嫌无中生有的东西就不行。
另外,每一件物品在每次拿取-存放的过程后都会变得“不一样”,这种差别十分微小,但是依然能够被察觉。
最后,已经在袋中的东西可以自由存取,不用打开袋子,但是新的东西要先放到袋子中,喻蛹通过地上捡的一块燧石发现了这一点。口袋的直径不大,拉到最满也只有二十厘米不到,显然不可能装下太大的东西。
“那些你还要吗?”喻蛹指了指地面上的两大团碎肉。
“那些东西只对你有用。”狼头小孩如是说。
“太好了。”喻蛹飞快地转向那个方向,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一样。
“等等,你可以先吃这个。”狼头人说着,拿出了一截黑色的东西。
那是某种类人生物的前臂,包括整个小臂和手掌,那手掌异常的大,指与指之间有蹼连接,最重要的是,那手臂的皮肉是黑色的,那种黑是纯粹非生物性的,如无星之夜或无底深井一般的黑。
“这是什么?”喻蛹接过那截手臂,它有点沉,而且摸起来冰凉而悲伤。
“悲剧演员的手臂,吃到第999口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你。”
试探性地咬了一口,这东西的口感很奇怪,与她曾经吃过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另外一个奇怪的点是,它没有一点味道。
正当要咬下第二口时,喻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饱了。
“这东西不一般......”喻蛹立刻把那截手臂往袋子里装,由于那手掌异常的大,她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把它塞进袋子里,最后在迫不得已下只得咬掉了两根手指。
“这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那你的地位一定很高吧,这种东西都能随便送人。”
“不,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且已经被抛弃了。”
“搞不懂,你们这里的人都让人搞不懂,”得到了能够吃很久的食物,少女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连语气都带上了一丝雀跃,“不过搞不懂也没关系,虽然你说不是在帮我,但事实上我也的确从你这得到了很多便利,所以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说,现在没有或帮不上忙的我也会记住,等有机会了再帮。”
“是吗?”狼头小孩也露出了一个微笑,虽然一个出现在狼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些诡异,“我们总是会再次见面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到时候我们会需要你的帮助也说不定。”
说完,它转身走向旷野深处,迅速化为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喻蛹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有一个地方很奇怪,不是关于狼头人快得莫名其妙的行走速度,也不是关于他那些奇怪的话,实际上,那件事关于她自己。在刚刚短暂的时间里,她偶然间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被命名为“开心”的感觉吗?
这真是一个孩子气的名字。
喻蛹沿着铁轨继续向前走去,身后是堆积成山的集装箱和银河联邦昂宿六理事会的闪亮标志。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