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的长椅让银月的后背有些膈应。
海风的粘腻与闷热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腥臭味。她抬起头看向横梁上的时钟,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朝四周看了看。
周围的旅客行色匆匆,有的焦急地排在售票窗口前,有的则顺着围栏跑着赶往自己的登船口。
眼前两三层围栏所构成的通道之外,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几艘客轮正慢慢停入码头的泊位当中。
(这里是……堈川重古驰港,为什么?)
重古驰港是堈川重要的客运港口,银月便是从玉水坐船到重古驰港入境堈川的。
只是眼前的景象更是与现实有所不同,或者说,与现在有所不同:这是旧重古驰港的景象。
随着堈川的飞速发展,原本的旧港口已经无法满足客运需求,因此堈川投资建设了新的重古驰码头,距今早已投入使用了五六年了,旧港早已停止使用,绝无可能是这般热闹的景象。
她终于在售票窗口滚动着红字的LED屏里找到了关键的信息:现在是2012年9月21日。
“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人,可真是麻烦。”
LIMBO是术师内心的展开,而作为LIMBO术式原型的幽梦引航,则是强制地展开了被刺之人最深的内心世界。
因而越是想象丰富之人,越是内心封闭之人,越是心思繁复之人,所展开的世界也就越宏大缭乱,像术师之中的画家、作家等创作者,也是最擅长构筑LIMBO的术师群体。
在调查木然背景的时候留意到他写过小说,只是没想到如今竟会变成这种形式的麻烦。
但这也无法怪罪木然,因为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他带着自我牺牲的觉悟,成功地阻止了洞明意图使用幽梦引航来攻击银月的阴谋。
银月心中也只稍微闪过一丝遗憾,便快速地将情绪投入到了当前的事态当中。
(木然啊木然……2012年对你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啊,但如果是2012年的话——)
当时那个银月还在玉水上初中。而堈川到玉水可是老航线了。
她排在了购票的队列后,这并非是那么写实的队列,而是充满了梦境的随意感,排在那队列之后,就像是匀速地再向前移动着,队列中的人越来越少,很快银月就排到了那无人的窗口前。
“今天没有去玉水的船啊,那明天呢?”
银月就那样自顾自地说着话。
“明天打台风要停航了?好吧,木然还挺滴水不漏的。”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银月离开了售票窗前。
从重古驰港里走出来,沙土将空气与水泥地都染得泛黄,走在路上便有磨蹭着砂石的咯咯响。
以前有这么脏吗?银月对堈川的印象总是发达、干净、整洁的,这样的光景反倒看着像玉水或是穗牧那边。
与眼前充满时代气息的光景相悖的,是远方无数普遍还只有七八楼高的楼房之间,耸立其中的那栋灰白色巨塔,如同一根从地面扎入天空的螺旋刺,镂空螺旋的钢结构包裹在塔身之上,却没有任何的纹理与反射,就像是建模软件中的白模一般。
幽梦引渡所展开的世界不能用常理来解读,但任何人只要见到这座塔,都会心领神会地明白这世界的主人一定就在那座高塔之上。
但在动身去解决高塔之上的木然前,银月还有一个要先去解决的问题。
洞明当时也在现场,那么近的距离,他必然也被卷入到了这场幽梦当中。那是掌握着分离肉体与灵魂这种秘术的强大术师,当然不能放着不管,必须得先借这个机会彻底排除他的威胁才行。
此时公交也驶入了重古驰港的车站,银月随着人流一同上了车。她原本还担心着身上没有带十二年前的钱,无意间却在外套中摸出了两枚硬币,摩挲起来有纹理,但看着却是与那巨塔一般毫无纹理的灰模,摸和看都不知道是什么币值,但银月明白,它们可以用来坐这趟公交。
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投币上车的仪式感了,听到硬币落入其中丁零当啷的声音,银月还感到有些怀念。
车上设置的同样也是那种不锈钢骨架的座椅,阳光猛烈的时候,反射出来的光能让车内看起来炫目耀眼,有些座位则还会显出些炫彩的镀层来,小时候的银月总以为那些是油污导致的,因为他只在油污里见过这样五彩的散射。
而这辆车上正有一处这样的座位,靠背上的一届不锈钢骨架,从连接处如水波纹般延展出五彩的镀层,其他的座位要么都已有人乘坐,要么都反射着眩目的阳光,银月只看得清那个特别的座位。
这种无形的引导代表的是幽梦的意志,是木然潜意识所构建的秩序,在幽梦中形式,遵循这种秩序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银月顺其自然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其实2012年的重古驰港早已通了地铁,此处只有公交巴士这一公共交通工具,反倒是银月的回忆混淆其中的缘故。
车窗外的光景笼罩在温暖的光芒与飞速的模糊之中,除去始终伫立在视野之内的那座高塔,看不清别的细致的景观,而几乎只是眨了几次眼,窗户投下的影子在地面前后地轮转了几次,银月感官上却已过去了许久。巴士停在了一处林荫车道旁,她知道这便是到站了。
被藤蔓覆盖的站牌的白色镀层仅剩斑驳的几块,上面写着芳兰新村,银月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但看起来是堈川某处的一个老小区,楼的形态甚至与翠悦居有点像,都是八层高的小楼房,外表已经被风雨留下了不少痕迹,有着老建筑特有的褪色感。
离公交站最近的是小区的一处侧门,银月跟在一位大娘的后头想要进去,大娘还特地帮银月拉住了门,毕竟银月看着不像什么可疑的人物,只是这里某户寻常人家的孩子。而进了小区的闸门,银月也没有感觉到此处有任何术式展开的迹象,周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静与祥和。
沿着小区内的马路一直走到小区的中心,这里是一个小花园,其中设置了滑梯、健身器材等设施,以供居民悠闲娱乐,银月在这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洞明正坐在滑滑梯旁的木质长椅上,背朝着银月的方向,但与先前面对银月时的装扮有所不同,先前穿着的是白衬衫与正装西裤,是相当常见的工作着装,而现在则是灰白色的休闲t恤,更加生活化且放松,看起来毫无戒备。
“爸爸,快看快看!”
有个男孩爬上了滑滑梯的小屋顶,耀武扬威地朝着洞明招着手。
“你小心别摔下来了噢。”
洞明也轻轻地朝他挥手,关切地叮咛道。
那孩子显然很有信心,听见洞明这么说,反倒继续朝着那屋顶的尖尖上继续攀爬着。
他的平衡感很好,一开始还要用双手保持平衡,一点点向着顶端靠近,最后站在那顶端之上时,已经是相当自如放松的状态了。
“好了好了,快下来吧。让妈妈看见的话她要生气了。”洞明的语气中带着担忧。
听见洞明搬出妈妈的名号来,小朋友一下子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扶着房顶,安安稳稳地落到了滑滑梯上。
这时别的孩子们玩腻了滑滑梯,纷纷相互招呼着要去别的地方,就从滑梯上嬉笑着跳下来,骑上放在一旁的脚踏车,那孩子也赶紧从滑梯上跳下来,朝洞明点了点头,也骑上脚踏车,一溜烟就没影了。
孩子们离开了视线之外,洞明总算有空掏出手机来看一看。
没有任何一条消息,他百无聊赖地在主页来回划了几下,又将手机放回了口袋当中。
洞明觉得很久没有这么悠哉过了,甚至悠哉得有些异样。
上次有这么多时间陪孩子出来玩是什么时候?好像也快一年多了,农先生注意到堈川有别的地下术师组织在活动,让洞明潜伏其中做内应。在这类卧底行动当中,只用了一年多已经效率相当高的了,这多亏了教会与官方的资源,渗透的效率比以前要高得多。
后来晨昏线被农先生所掌控,作为明面上堈川教会的主理人,晨昏线的事务便交由洞明来处置了,这样一来,堈川的术师界,黑白两道可以说都完全处在农先生的掌控当中,晨昏线不断地壮大,教会总部甚至不得不投入更多资源来支持堈川。
而洞明其实也乐得脱离教会的事务投入到晨昏线当中去,明面上对银月发动调查会引来教会总部的警惕,完全潜伏于地下的晨昏线也有着广阔的情报资源,在为农先生代理晨昏线期间,他也借着晨昏线增进了不少对银月的了解,为杀掉银月这一终极目标不断地准备着。
总觉得应该还很忙才对,但此时他只想悠哉地在长椅上坐一坐,假装这些事都已经结束了。
银月在他身后不远处看了许久,发觉洞明原来是真的毫无防备: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处在幽梦当中,这对他来说,只是个难得的与孩子共度的悠闲下午。
迷离朦胧的阳光温暖而美好,令人不忍打破这一份恬静。而银月不得不迈步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