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自她在哥哥失踪后,自她接手沧澜以来,她与沧澜相处得并不好,但从未脱手过,在那瞬间她有些愣神,沧澜在空中好像转了很多圈,转了很久,直到它哐啷地掉在地上,她才想起该去拿回沧澜,而环碧剑立马架在了她与沧澜之间。
剑尖一直指着银月,戚春牧缓缓地走向了沧澜并将其拾起。
传闻听得多了,他还从未有过机会亲手拿起这柄武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它。沧澜从兵身到握持的柄处都是完整一体的,其乌青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青铜金属一般,但实际的质感却更像是玉石,纹理浑浊而凝练,像是混沌凝聚在手中。
戚春牧的心情甚至比在得到那传说中的术式时更紧张雀跃,毕竟他早已关注着木然这条线,若不是银月突然插手其中,找到小月笙得到那术式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这屏蔽魔法的设备会奏效,也与前者一样属于某种意料之中的事情,唯独从银月手中缴下沧澜来,是他计划中最不定数的一步。
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沧澜并非人类打造的器具,甚至并非为战斗而生。最早是官方的某位术师向教会挑衅,要求以一种鉴定资质的古老术式决定两方的未来,适时代表着教会的银月,在这个术式中祈召出了沧澜。
与那位术师所祈召出的同为选定领袖的仪式剑,按照古籍的注释,沧澜却是代表伪王的器具,有与那柄真王之剑相同的指挥、使役的权能,表现形式却乖戾夸张,充满不详的猩红之气,所以才被误认为是夺人心智的武器。
而如今,那柄与无中生有的术式齐名的名为沧澜的神兵,已握在了他的手中,他不由得更用力地握住了沧澜的柄,就像抓住了传说与未来,感受着它带来的实感。
“结束了。”戚春牧说。
是的,结束了。
就算是哥哥也解决不了这样的局面吧,毕竟到头来他也不过是个有点天赋的术师,魔法被禁用,连沧澜都失了去,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传奇终有结束,银月不是没有想过银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这种事。
她一直在想,想了很多。
至少一个温柔的传奇术师结局不应该是在某场大战中失踪,那样感觉真的很奇怪,他的故事结束了,又好像没有结束。
她以为自己知道怎样为银月画上一个句号,结局感觉是最简单的部分,那里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银月拼尽全力仍力有不逮,最后倒在了为某个崇高伟大的事业献身的路上,那才应该是停在人们心中最后的那个银月的样子。
人们会怀念他,或许会认为他鲁莽,或许会认为他能力不足,但人们会以英雄评价他,然后在人们的留恋与追思中逐渐在回忆中淡去,成为一个注脚,一个标点,一道很模糊的斑,等到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逝去,然后彻底消失。
恰如其分地结束,恰如其分地逝去。
在她接过沧澜之后,怎么就这么难呢。
主动以身涉险,行事乖张激进,假作轻视教会的规章,无视更为安全的流程,人们甚至将这当做她性格的一部分。她执拗地推动着,然而银月每次都能从险境的悬崖边再度升起,即便是在直面洞明时陷入的死境,竟也还会有一丝变数,明明那时她已做好了几分死亡的准备。
然而现在确是到了银月的终局,她为何又怎么都觉得不对。
为什么自己可以接受洞明承诺的死,却没法接受戚春牧战胜了银月。
竟是此时此刻才体现出了洞明所谓的爱。
银月可以在这里走向终焉,但是……“我”不行。
这不是“我”的死。
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没有拿着沧澜的自己。
“……抱歉。”
“什么…?”
银月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戚春牧有些茫然,但他内心警钟大作,因为他看见银月的眼神一改往日的淡漠与无谓,恍如有一盏明亮的烛火亮起,而那将会引申出溢于言表的求生欲。
“我反悔了。我决定不死在这里了。”
说得就像是有意输给他一样,
“自顾自地说着些什么呢——”
她要怎么做,失去了沧澜,她还有什么——
无比诡谲而匪夷所思的景象便出现在了戚春牧的眼前,原本被鲜血覆盖着的银月的左臂开始褪色成黑白,随后泛出如同流动着的汞一般质感的银色,同时向外不断地蒸腾出淡淡的白雾,戚春牧感受到了充盈的元素正激荡其中,只在变化为银色的状态时他才能感觉到。
他还未来得及退开几步,从那片将银月的血肉都一并熔炼的诡异银色中瞬间射出两三个拳头大的冰锥,那些冰锥同样逸散着,飞行了一段距离大小就几乎萎缩了一半,在空中拖出一道白雾的尾迹,朝着戚春牧的要害处射去,戚春牧赶紧以沧澜和环碧剑抵挡开。
同样失去了术式的辅助与加持,戚春牧在抵挡这些元素演化的攻击时也显得有些吃力。
无数的疑问盘踞在他的心头,戚春牧自己试着调度元素始终得不到响应,这说明隔绝魔法的装置仍在正常的运行着,那么银月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还有那几道冰锥,是他从未见过的使役元素的形式,它们是如此浓厚而又凝练,才能够硬顶着消散飞行如此长的距离,最后甚至是扎在了礼堂的天花板上逐渐消失的。
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释,答案便在银月那与银色融为一体的左臂上,此时那已看不出来是一根手臂,像是一团将要却还简单塑着造型的液滴,而长度显然比右臂要短得多,那便是方才元素攻击的来源:银月将自己的左臂重新熔炼成了元素的形式。
失去了隔绝外界和相对稳定的结构,那团银色的液滴也在向外逸散着白雾,只不过或许是还受银月控制的缘故,逸散的速度比飞出的冰锥要慢些。
说到底,世间万物也不过是由元素组成,空气中没有可供使役的元素,那便只能来自于她自己身上了。
为什么没能想到这一层?
因为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天然存在的事物有着自身稳定且复杂的构造,使它们保持自身的形态,符合物理世界的规则,不会轻易解离回元素的状态。术师无法将事物转化为元素,也无法用元素制造出真正的事物,有的只是勉力创造出一种简单的稳态,从而有了名为元素造物的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分绪器」的真相,所以他才是真正的银月,而你甚至不是他的分身,只是个模仿他的元素造物,竟能如此活灵活现……”
真是讨厌的感觉。
每当这一秘密暴露。
对方便会开始像是在看什么物件一样打量自己。
真是讨厌的感觉。
“……当面这样说,也太不尊重人了。”
“银月……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能自称为人吗。”
“那么,希望你对这股非人的力量有所认知。”
她抬起那只已然完全呈现出银色的左臂,现在它如银月习惯的一样长,只是更加纤细了不少,伴随着银月那个朝外甩出的动作,连续的冰锥从她的掌心爆发而出,再次射向了不远处的戚春牧。
形势再度逆转,又重新轮到戚春牧被连绵不绝的冰锥撵着在礼堂中四处逃窜了。不能使用魔法来抵挡,戚春牧只能尽可能地利用礼堂中的立柱与手中的两把武器来防御,一时间冰锥破风的啸叫声,打在立柱上的切土削石声,以及兵刃与冰锥相碰的清脆蜂鸣声,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在礼堂内此起彼伏着。
这元素来自于银月自身,即使要展现压制力,银月也不能奢侈地挥霍,无法重现平时那般如暴雨般的盛况,这才给了戚春牧一丝生机。
“这样消耗元素等同于消耗你自身。”戚春牧说。
“你能撑到我油尽灯枯的时候吗?”
与银月的应答同时飞出的冰锥,破风声竟如口哨般清脆,那是弯翘的轨迹所划出的声音,那冰锥在飞过戚春牧藏身的柱子之后,竟立即转了个弯朝着他射来,戚春牧反应不及,只能将环碧剑架在身前,那冰锥便顶着环碧剑贴上了戚春牧的胸口,凛凛寒意仿佛能冻结他的心脏,但终归是挡下了。
那诡异的冰锥,竟被银月驱使得像是有灵性的飞剑一般,在脱手后都能继续调整。这虽不是什么很复杂的技艺,但这是在隔绝元素的装置影响下所做出的操作,冰锥在空气中无时无刻不被抽走元素,这就像是用手动挡操作一台转速捉摸不定的发动机,车子不但没熄火,还在狂奔的路上漂移。
她说得对,这样下去,先倒下的一定是戚春牧自己。想不到事先用于困住银月的布置,如今反倒要将自己逼上死路了,戚春牧无计可施,只能再拿出那个遥控来,得先关掉那个装置,借助魔法才能应对眼前这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