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历420年
(1)
八岁的小塞伦坐在一只倒扣的、垫了块旧毯子的空木桶上。
她微微歪着头,淡紫色的齐肩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几乎遮住了她小巧的耳朵。她怀里抱着一把比她手臂长不了多少的旧竖琴,琴身被摩挲得温润发亮。她的手指还有些短,指法也带着孩童特有的、小心翼翼的笨拙,拨动琴弦时,音符便像断了线的、大小不一的珍珠,叮叮咚咚地滚落在这安静的巷弄里。
这里是岩盔镇,一个平静的内陆小城,离王国军和魔物对峙的前线千里开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后巷,在鹅卵石地面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酒馆厨房飘出的炖菜香气、陈年木头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座依山而建的小镇的潮湿水汽。
她在弹一首古老的、旋律简单的民谣,讲述溪流与磨坊的故事。虽然偶有磕绊,但那青涩的琴声里,却有种引人驻足的专注。两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墙头,歪着小脑袋,似乎也在倾听。
“嗯,这里要这样处理……”
她正试着去调整指法,让旋律变得更加顺滑,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僵在了空中。
“嗯?”她试着去用力,但两只手却不听她的使唤。
下一秒,一种更加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股阴冷、滑腻、完全不属于物理世界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精准地钻入了她的心脏,然后骤然收紧。
塞伦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字面意义上的、全身性的僵硬。每一块肌肉,每一根手指,甚至每一根睫毛,都被一股蛮横无理的力量死死锁住,固定在上一秒的姿势上。她依旧抱着琴,手指还按在弦上,但指尖冰冷,再也无法传递一丝力量。
冷汗,几乎是爆炸性地从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瞬间浸湿了她单薄的亚麻衬衫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撞碎肋骨逃出去,但供血的通路却仿佛被那无形的冰冷之手掐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短促。
她想动,哪怕只是动一根小指,却绝望地发现,大脑发出的指令如同石沉大海。身体,不再听从她的指挥。她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的恐惧。这恐惧并非源于她自身的情绪,而是像一种具有质量的、粘稠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强行灌入她的感官,让她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不……不对……
是魔物的……恐惧力场!
噗叽……噗叽……
一阵细微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粘腻蠕动声,从她右侧不远处传来,钻进她因恐惧而异常敏锐的耳朵。
她的眼球,是此刻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勉强转动的东西。她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克服着那股让她想要彻底放弃抵抗的冰冷压力,极其缓慢地将眼珠转向声音的来源——
就在巷子角落那根生锈的、滴着冷凝水的排水管口,一团如同腐烂果冻般的绿色胶质物,正从管口内部缓慢地挤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是依赖着粘稠身体的蠕动,一点点地在地面上摊开、前进。它的身体内部,包裹着几片烂菜叶和一小块碎石,随着移动缓缓翻滚。
一只最低级的魔物——史莱姆。
它似乎对声音或活物的气息有所感应,那团果冻般的身体前端微微抬起,然后,朝着塞伦的方向,缓慢地滑了过来。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三米……两米……
塞伦想尖叫,想呼救,喉咙却像被冰冷的混凝土死死堵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身体的僵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在下巴汇成水珠,滴落在她紧抱着的、沉默的竖琴琴弦上,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嗒”的一声。
那散发着淡淡沼泽腐败气息的影子,在她因泪水而模糊的视野里,越来越大。
“姐姐!”
一个清脆而焦急的童声,像利剑般刺破了巷子里凝滞的恐怖氛围。
是妹妹芙萝拉!她刚刚正在二楼的房间里帮忙整理炼金素材。熟悉的琴声戛然而止,让她心生疑惑。她推开窗,探出身子,正好看到了巷子里的一幕。
“可恶!离姐姐远点!”芙萝拉咬紧嘴唇,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一边小心地保持自己在雾气影响范围之外。她集中精神,努力回想着神圣魔法儿童读物的内容,掌心艰难地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金色光晕。
“圣光……冲击!”
她低喝一声,那点微弱的光晕脱离她的手掌,歪歪扭扭地射向史莱姆。与其说是“冲击”,不如说更像是一颗被随手扔出的、光芒构成的石子。
噗!
光粒在史莱姆粘稠的身体表面砸开,甚至没能在它体表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圣光特有的、让魔物感到不适的能量波动,却让史莱姆产生了本能的迟疑。它滑行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似乎是在判断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是否意味着危险。
“爸爸!爸爸快来!巷子里有魔物!塞伦有危险!” 利用争取来的间隙,芙萝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屋内发出尖利的呼喊。
“什么?!”
伴随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酒馆的后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父亲匆忙冲了出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只穿着一件沾着些许药剂渍迹的亚麻衬衫。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几米外那团绿色的魔物和僵直的女儿。
“退后,让我来!”
没有一丝犹豫,一个金色的屏障在父亲心脏处凝聚。恐惧力场撞到那保护层上,竟如雪花碰到烙铁一般消散。
父亲一边冲刺,一边已从腰间的皮囊里精准地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琉璃瓶。瓶子里晃动着炽热的橘红色液体,正不安分地冒着细小的气泡。
在距离史莱姆还有几步远时,父亲手臂猛地一甩!
“火山药水!”
琉璃瓶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精准地砸在史莱姆和塞伦之间的空地上!
砰啷!轰——!
瓶身碎裂的脆响与一声沉闷的爆鸣几乎同时响起!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炸开,如同一条饥饿的火蛇,瞬间舔舐上史莱姆粘稠的躯体。那绿色的胶质物在高温下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焦黑、碳化,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混合着烧焦胶皮和腐烂有机物的刺鼻气味。
前后不过两三秒,那团威胁塞伦的魔物便彻底化为了一小滩冒着青烟的、焦糊的残渣,以及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带有微弱魔力的符文核心。
几乎在魔物被消灭的同时,那股死死攥住塞伦心脏、冻结她四肢的无形力场,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呃……”身体控制权回归的瞬间,巨大的虚脱感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腿一软,直接从木桶上滑落,瘫坐在地。怀里的竖琴也“哐当”一声掉在鹅卵石地上。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流得更凶了。
“塞伦!没事了,没事了!看着爸爸,没事了!” 父亲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单膝跪地,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大手紧紧抓住她冰冷、还在颤抖的小手,一遍遍重复着安抚的话,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悸。
芙萝拉也从楼上飞奔下来,小脸苍白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姐姐的手臂。
(2)
晚餐时分,厨房里弥漫着土豆浓汤和烤肉的温暖香气。劫后余生的塞伦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食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一只小手始终放在桌下,紧紧攥着从史莱姆身体里掉出来的那个符文核心
母亲看着小女儿依旧苍白的脸色,心疼地又给她盛了一勺汤,柔声问道:“塞伦,还在想下午的事吗?”
塞伦抬起头,紫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还有强烈的好奇。她终于把紧握的小拳头放到桌上,摊开手掌,露出那枚小小的符文。
“妈妈……”她的声音还有些细微的颤抖,“这个东西……这个‘符文’,真的是所有魔物的力量来源吗?那个可怕的……力场,也是它发出来的?”
“对呀,”母亲放下汤勺,用温和而肯定的语气回答,“这些符文,是魔物体内法则力量的结晶。虽然魔物很危险,但只要我们能够理解符文,转化成魔法……”她说着,伸手指了指厨房角落那个正散发着温暖红光、烘烤着面包的自动烤炉,“看那个,里面就镶嵌着一枚从‘熔火猎犬’身上提取的‘温暖符文’。经过炼金术的转化,它释放的热量变得稳定可控,才能为我们烤出这么美味的面包。”
“没错没错!”坐在塞伦对面的芙萝拉立刻兴奋地接过话头,金色的发丝微微晃动,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 “我在《圣骑士诺威尔传奇》里看到过!书上说,就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冒险者们,不断深入大陆深处,讨伐强大的魔物,带回这些珍贵的符文,我们的王国才能造出会自动点灯的路灯、守护城市的结界,还有能治好很多人的药水!他们是大英雄,推动了整个文明呢!”
塞伦听着妹妹的话,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英雄传说很遥远,而那种全身僵直、无法呼吸的冰冷恐惧,却真实得刻骨铭心。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父亲,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在魔物面前,圣骑士们能动,爸爸你也能动……为什么只有我,像被冻住了一样,一点都动不了呢?那些英雄……他们难道不怕吗?”
父亲放下酒杯,目光温和地看向大女儿。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只见他掌心向上,一丝柔和却圣洁的金色光芒开始在他掌心汇聚、流转。那光芒被父亲的魔法实体化,迅速构筑成一面小巧玲珑的菱形盾牌虚影。盾牌表面流淌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辉,将一家人的脸庞都映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这就是答案,塞伦。”父亲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是‘圣光护盾’,是圣光最基础的应用之一。”
他让光盾在掌心缓缓旋转,以便女儿能看清。“恐惧力场之所以能让我们无法动弹,是因为它直接作用于我们的精神和生命力。而圣光,代表着秩序、守护和生命本身的力量。当我们在身体周围构筑起这样一层圣光护盾时……它就像一副坚固的盔甲,保护着我们的灵魂不被外界的恐惧所侵蚀。”
塞伦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手中那面神奇的光盾。原来……不是爸爸不害怕,而是他有力量保护自己不被“害怕”冻住。
“当然,”父亲散去光盾,房间恢复了正常的灯光,他笑了笑,“爸爸的是个炼金术士,元素魔法才是专长。要对付更强大的魔物,还是要靠圣骑士或者牧师帮忙。那些传说中的圣骑士们,他们的圣光如同太阳般耀眼,护盾坚不可摧,才能面对大陆深处那些恐怖的存在而毫不退缩。”
母亲给每个人的盘子里添了些炖菜,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轻声说道:“说起来,最近城镇卫兵巡逻好像频繁了不少。听说连下水道和排水渠都加强了检查……这种最低级的史莱姆,以前很少能突破外围防线钻到城里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最近的魔物……有点躁动不安似的。”
父亲拿起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被一层沉重的阴影所覆盖。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喝了一口麦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他放下酒杯,用比平时稍快一些的语速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季节变化吧。好了,你们两个,快点吃饭,汤都要凉了。”
这生硬的转移话题,让餐桌上轻松的气氛消散无踪。塞伦和芙萝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她们乖乖地低下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晚餐后,姐妹俩被支开去擦桌子。以父母洗碗碟的哗啦水声作为掩护,塞伦轻轻拉了拉芙萝拉的袖子,两个小脑袋悄悄凑到了通往厨房的拱门边,屏息偷听。
水声和碗碟的轻响中,父亲压得很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前线传来的消息很不好。‘耀光’圣骑士团的主力……碰上了硬钉子,损失……很大。”
“什么?”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惊愕,洗碗的动作似乎都停了,“怎么可能?那可是‘耀光’!什么魔物能让他们……”
“不是普通的魔物……”父亲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消息封锁得很严,但有些风声漏了出来……他们好像……发现了‘虚空’。一种能够……吞噬圣光的能量。”
“虚……!”母亲倒吸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似乎被她自己用手捂了回去,过了好几秒,才颤抖地问,“吞噬圣光的……?”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水流声继续。良久,父亲才继续说:“防线在收缩,压力正在向后方蔓延……所以连岩盔镇这种后方城镇的‘屏障’都出现了缝隙。很多人都在私下说……第三次魔物潮,恐怕真的要来了。”
哐当!似乎是勺子掉进了水池。
拱门外,偷听的两个小女孩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芙萝拉的眼睛在震惊之后,竟奇异地亮起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极度兴奋的光芒,而塞伦的小脸则彻底失去了血色,下午那种冰冷的僵硬感仿佛又悄悄爬回了她的指尖。
两人轻手轻脚地逃回了楼上的小房间。一关上门,芙萝拉就迫不及待地抓住塞伦的手,压低声音急促地问:“姐姐,你听到了吗?虚空!魔物潮!天哪!”
“魔物……潮?”塞伦的声音还有些发飘,她靠在门板上支撑住身体,“那……是什么?”
“是历史书和英雄史诗里记载的,最可怕也最伟大的时代!”芙萝拉的琥珀色眼睛闪闪发光,“历史上只爆发过两次!数不清的强大魔物会从大陆深处涌出来,王国陷入危机,城市在燃烧……但是!”她握紧了小拳头,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每次都会有最了不起的英雄站出来!带领大家反抗,最终打败可怕的魔物首领,拯救世界!他们都是在魔物潮中闪耀的英雄!太……太燃了!”
看着妹妹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的样子,塞伦心里却没有任何激动,只有冰冷的恐慌在蔓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故事里描绘的画面:燃烧的城市,逃难的人群,无数的死亡……
“可是……芙萝拉,”塞伦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抓住了妹妹挥舞的手臂,紫眸里盈满了真实的恐惧,“那样的话……会死很多很多人吧?爸爸、妈妈、酒馆的大家、镇上的所有人……可能都会……”
芙萝拉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金发随着晃动:“他们是英雄!是为保护大家、为正义而战的!就算牺牲了,那也是光荣的!是史诗!”她挺起小小的胸膛,眼中充满了向往,“我……我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圣骑士!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保护大家!”
“我不要!”塞伦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紧紧抓着芙萝拉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妹妹的肉里,“我不要你当什么英雄!我也不要你死!我不要什么魔物潮!我只要我们一家人,爸爸、妈妈、你和我,一直像现在这样,在岩盔镇,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爸爸以前不也是厉害的冒险者吗?他放弃了前线,带着我们来到这里开酒馆,不就是为了能安稳地过日子吗?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有什么魔物潮呢……”
看着姐姐害怕的样子,芙萝拉急得直跺脚,一种“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对的”的冲动攫住了她。突然,她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哎呀!跟你说不明白!”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小声嘟囔,转身跑到自己床边,弯下腰在床底下摸索了一阵,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跑了回来。
那是一个和父亲下午用过的一模一样的、小巧的琉璃瓶,里面晃动着不安分的橘红色液体——正是一瓶 “火山药水”。
“给你!” 芙萝拉把这瓶危险又迷人的药水不由分说地塞进塞伦手里,“你只是……你只是还没试过!下次!下次再遇到史莱姆,你不要怕,也不要傻站着!你就用这个,站在恐惧力场之外,像爸爸那样,用力扔出去!”
她挥舞着小手,模仿着投掷的动作,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只要你亲手打败它一次!只要一次!你就会知道了!把恐惧砸碎的感觉,比……比听一千个英雄故事都要厉害!你就会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当英雄了!”
说完这些,她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也不等塞伦回应,就快速爬回自己的小床,用被子蒙住头,含混地说了声“我睡觉了!”,便不再出声。
(3)
半夜,塞伦一直睡不着觉。她把头蒙在被子里,抚摸着那瓶药水出神。
她想起下午那瞬间炸开的火焰,那刺鼻的气味,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力场,还有魔物化作残渣的景象……亲手……打败它?
她真的……能懂吗?懂那种……把恐惧砸碎的感觉?
“呜……呜呜……”
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刺破了夜的寂静。塞伦猛地掀开被子,心脏骤缩。那哭声……是芙萝拉?
紧接着,一种沉重拖沓的刮擦声从门外走廊传来,伴随着木材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不是家里任何东西该有的声音。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姐姐……” 带着哭腔的呼唤再次传来,比刚才更清晰,也更绝望。
塞伦赤脚跳下床,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脚心传来一股诡异的粘腻感,仿佛有什么不洁的东西刚刚爬过。她冲到门边,颤抖的手握住门把,猛地拉开——
惨白的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破窗倾泻而入,照亮了门口的景象。一只巨大到几乎堵塞整个走廊的魔蝠赫然杵在那里,粗糙的、覆盖着暗沉鳞片的肉翼半敛着,在地面投下扭曲的阴影。
“放开她!” 一股灼热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恐惧。塞伦想也没想就掏出了紧攥的药瓶,拔掉瓶塞。瓶内橘红色的液体感应到危机,剧烈地翻腾起来,散发出危险的热量。
她死死盯着魔蝠与芙萝拉之间的距离,计算着投掷的角度,必须让自己保持在恐惧力场范围之外,然后一击命中,绝不能伤到妹妹……
就在她全神贯注的刹那,一股粘稠如沥青的暗紫色雾气毫无征兆地从魔蝠体表渗出,如同活物般瞬间弥漫开来!
嗡——!
塞伦的大脑一片空白!比下午强烈十倍的麻痹感,瞬间刺穿她的全身!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每一块肌肉、每一寸骨骼都被无形的枷锁死死锁住,连转动眼球都成了奢望。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范围……怎么会……” 她绝望地意识到,这怪物的恐惧力场无论是强度还是范围,都远超之前的史莱姆!
轰隆——!!!
琉璃瓶在她僵直的手中猛地炸开!狂暴的火焰和气浪将她像断线风筝般狠狠掀飞!天旋地转间,后背重重撞上一个坚硬而温热的东西——是魔蝠布满鳞片的粗壮前肢。
她仰面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散架般剧痛,动弹不得。模糊的视野向上望去,恰好看到芙萝拉的一只小皮鞋从魔物的利爪缝隙中无力地垂下。鞋面上,那朵妹妹精心绣上去的、代表太阳和勇气的金色小花刺绣,此刻正浸泡在一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暗红血泊里。
咻——啪!
爆炸溅开的火星点燃了垂落的窗帘,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窗框,发出恐怖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光迅速蹿升,吞噬着熟悉的家具和墙壁,将整个家,连同里面所有的温暖和过往,一起拖入炽热的地狱。
外面世界的喧嚣,断断续续地涌入她逐渐涣散的听觉:
“魔物进城了!快跑啊——!”
“卫兵!卫兵在哪里?!顶住!为了岩盔镇!”
“妈妈……呜呜……妈妈……”
兵刃交击的脆响、建筑倒塌的轰鸣、人类临死前的惨嚎、魔物饥饿的嘶吼……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协奏,却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
她的意识,正像退潮般一点点从这具残破的躯壳中抽离。身体的疼痛开始变得麻木,刺鼻的气味渐渐闻不到了,连那灼人的热浪,也仿佛隔了一层冰壁,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虚脱感。
但有一种感觉,却异常清晰、顽固地盘踞在她意识最后的高地——那是对生命本身,近乎本能的、撕心裂肺的眷恋。
她不想死。
她还想闻到妈妈炖菜的香气,还想听到爸爸沉稳的声音,还想……还想弹完那首磕磕绊绊的《溪流与磨坊》。
活着,呼吸,感受阳光……这些最平常的事物,在此刻变得无比珍贵。
芙萝拉……她的芙萝拉……那个眼睛亮晶晶地讲述英雄故事、梦想着成为圣骑士保护大家的妹妹……她甚至没能像故事里的英雄那样,举起真正的剑,面对一场“像样”的战斗……
不该是这样的!
凭什么?!
凭什么芙萝拉要这样无意义地死掉?
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她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中迸溅:如果……如果下午,我能像爸爸那样,不怕那个力场……如果我能勇敢地扔出药水……如果我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轻轻抽搐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巨大的、覆盖着鳞片的魔蝠阴影,彻底笼罩了她失去意识的小小身躯。
(4)
不知过了多久。
塞伦“醒”了——如果这能称之为“醒来”的话。
没有睁眼的动作,也没有清醒的意识。仅仅是一股冰冷的失控魔力,如同劣质的胶水,奇迹般地强行粘合着这具早已该停止运作的躯壳。她能感觉到四肢的存在,但它们僵硬、笨拙,仿佛不属于自己,只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她闻到腐烂与焦土的浓烈恶臭,混杂着一种陌生的来自魔力的甜腥味。她听到无数沉重、杂乱的脚步声,野兽般的低沉嘶吼,以及某种庞大群体移动时产生的嗡鸣。
塞伦转动脖颈,透过几乎粘连的眼睫缝隙,模糊的光影映入:铅灰色的天空,扭曲、冒烟的废墟剪影,以及无数在她周围的、形态各异的庞大阴影。有的覆盖着甲壳,有的流淌着粘液,有的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魔物。
很多很多的魔物。潮水般的魔物。
但面对它们,塞伦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那些复杂的情绪没法从这具死尸上萌发。她只能感受到一种模糊的飞蛾扑火般的趋向性。她体内冰冷的活力,正在被南方某个方向隐约传来的、更温暖浓郁的魔力源头所吸引。
那里有……食物?有……栖息地?
于是,她跟上了魔物潮。
之后的日子,陷入了一片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几天?几周?几个月?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某一天,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柔和的暖意,轻轻拂过她空洞的感知。这丝暖意,与她一路感受到的所有魔物的阴冷混沌截然不同。
嗡……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塞伦停下了麻木的脚步。她茫然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是一座巨大的蓝色晶体。晶体被镶嵌在一座巍峨如山岳的拱门正中央。那拱门造型古朴而神圣,门廊上雕刻精美的巨大浮雕——星辰环绕世界,巨龙翱翔天际,象征着沟通与守护。然而此刻,这座巨门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巨大的爪印和灼烧的焦黑痕迹遍布门扉与立柱,许多地方已然坍塌,碎石和扭曲的金属构件散落四周。
星坠之扉。智慧种族在这篇魔法大陆上的第一个据点,大传送门所在地,南部海岸最大的交通枢纽与战略要塞。这个名字缓缓浮现在她复苏了一角的意识中。
她正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或者说,大屠杀的现场。周围是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魔物,它们发出刺耳的嘶吼,正在围攻着零星几个还在抵抗的、穿着王国军制式盔甲的身影。更远处,是更多瘫倒在地的士兵。他们在强大恐惧力场下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利爪袭来。
脚下早已不是泥土,而是一层令人作呕的、由血浆、碎肉、断裂的骨渣与焦黑泥灰混合而成的 “地毯”。每挪动一下僵硬的双脚,都会带起粘稠的“噗嗤”声。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横陈在不远处:一具王国士兵的尸身被某种巨力从腰部撕开,内脏拖出老远,早已干瘪发黑;旁边倒着一只体型较小的犬型魔物,半个脑袋不翼而飞,浑浊的眼睛兀自圆睁,盯着灰蒙蒙的天空。
曾经作为城市象征的中央广场喷泉早已干涸,精美的天使雕塑被拦腰斩断,头颅滚落在地,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广场地面被某种巨大的、带有吸盘的触手状肢体拖曳过的粘液痕迹所覆盖,留下一道道宽达数米的、令人作呕的滑腻路径,一直延伸向城市深处。
而那股将塞伦从混沌中唤醒的、微弱的暖意来源,正是来自头顶上方——一个巨大无比、但此刻已如碎玻璃般半透明金色结界。结界布满裂痕,光芒剧烈地闪烁、明灭,显然已濒临崩溃。而就在视野正上方,一个巨大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恐怖存在——邪火巨人,正用它缠绕着虚空雾气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轰击着结界最薄弱的地方。
每一次重击,都让结界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逸散出更多的金色光屑。而那巨人拳头上缭绕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虚空雾气,一接触到结界的光芒,便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贪婪地湮灭着构成结界的圣光能量。
塞伦就站在这片混乱的边缘,站在结界破口正下方不远处。几片从崩溃边缘飘落下来的光屑,如同雪花般落在她的脸颊和手臂上。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圣光,让她更加清醒了几分。
“呃……”
我是……塞伦……
芙萝拉……死了……
家……烧了……
我……走了很远……
这里是……星坠之扉……
魔物潮……真的来了……
(5)
塞伦空洞的瞳孔,倒映着那尊如同山岳般的邪火巨人。父亲低沉的话语在她复苏了一角的意识中回响:虚空……吞噬圣光的力量。
这就是圣骑士团在遥远内陆遭遇的、并最终唤醒的灾厄吗?它带着数不清的魔物,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快速突进,最终破坏了这座初始之城。
邪火巨人继续挥动虚空雾,破坏着结界。但在拳头即将再次轰中结界的前一刻,竟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嗡——!
数道粗壮如巨蟒、纯粹由湛蓝色奥术能量构成的锁链,毫无征兆地从巨人脚下的地面破土而出!它们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沿着巨人岩石般的下肢疯狂缠绕、攀附,瞬间勒紧!
邪火巨人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怒与困惑的咆哮!它庞大的身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强行禁锢,挥拳的动作被硬生生打断,整个身体都因发力被阻而微微后仰。
这诡异的奥术锁链,其源头并非来自战场上的任何一位法师,而是——那座巍峨的、核心镶嵌着蓝色晶体的星坠之门本身!只见传送门中央那巨大的蓝色晶体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门内的空间化为了翻涌的奥术能量海洋!锁链正是从那片海洋中激射而出!
轰——————!!!
又是一声巨响!
一道纯净到令人无法直视的淡金色光环,猛然从传送门核心爆发开来!那光环以传送门为中心,无声却迅疾无比地极速扩张,扫过整个战场!
光环所过之处,景象堪称神迹,低阶魔物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触及光环的瞬间汽化,化作缕缕青烟消散。更强大的魔物也被这神圣冲击震得踉跄后退,体表冒出“滋滋”的白烟,发出痛苦的咆哮,随即瘫软在地。
更令人振奋的是,那让士兵们绝望的恐惧力场,在这道神圣光环的冲击下竟出现了大范围的消散和削弱!
“呃……力场……减弱了?!”
“能动!我能动了!”
“是援军!至高无上的圣光啊!是我们的援军!!”
“快!拿起武器!反击!为了星坠之扉!”
原本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引颈就戮的士兵们,惊喜地发现束缚身体的力量骤然减轻。求生的本能和重新燃起的斗志让他们嘶吼着,挣扎着爬起,拾起脚边的武器。他们凭借着残存的勇气,迅速向最近的战友靠拢,重新组成了摇摇欲坠却顽强无比的防御阵线。
这时,传送门光芒稳定下来,一个身影踉跄走出。
那是一位高大的龙裔圣骑士,但情况极其糟糕——她头部鲜血淋漓,银蓝色铠甲布满深刻刮痕,多处碎裂,甚至能看到渗血的伤口。她手中的圣光连枷光芒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她每走一步都显得艰难,却仍挺直脊梁。
“圣女安洁莉娜大人!”一名士兵冲上前,声音带着惊恐,“您…您的伤……”
安洁莉娜抬起手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金色血液,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我们在城外……试图拦截它……全军覆没……只有我……逃回来报信……”
这句话如同冰水浇头,士兵们脸上血色尽褪。
“但是!”安洁莉娜猛地抬头,“星坠之扉……必须守住!这道门后……是我们的家园!是文明最后的火种!若此地失守……万物……皆亡!”
话音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的力量注入身体,眼中闪过极致痛苦与决然的光芒!
耀眼金光爆发,她的身躯在光芒中膨胀、变形,化为威严而强大的白金龙躯!这次的龙化远没有她在传说中的样子强大——龙鳞光泽暗淡,龙翼边缘有些残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龙化的圣女化作一道白色闪电,以最快速度冲向仍在挣扎摆脱奥术锁链的邪火巨人。她昂起龙首,喷出了最后的、凝聚了她全部生命与信念的神圣龙息。炽金色的光柱携带着净化万物的威能,直冲巨人胸口那搏动的暗红核心!
然而,就在龙息即将命中核心的瞬间——
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紫色虚空雾气,猛地从巨人核心处爆发出来!神圣龙息撞上虚空雾,竟如泥牛入海,被迅速吞噬、湮灭!
“果然……还是……不行吗……” 安洁莉娜巨大的龙瞳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疲惫。她已经倾尽所有,依然无法撼动这虚空之力。
一丝寒意掠过安洁莉娜的意识。撤退?远方传送门的光似乎在呼唤。四百年前冒险者依托这座传送门踏入荒野时,畅想着自由翱翔的星空,未尽的奥秘画卷般展开……
“安洁莉娜·星辉,汝可愿守护此光,直至终焉?”导师册封时的誓言在灵魂深处回响。彼时,人形的她仰望导师,胸中涌动着纯粹的使命——荣誉、勇气、牺牲!它们早已融入骨髓。
龙眸扫过战场中破碎却挺立的骑士团旗帜。一张张浴血奋战、眼中燃烧着同样不屈的年轻脸庞;还有……那个断臂的身影——挚友阿莱克!他失去右臂,却依旧站在这里,只因那句穿透内心的低语:“别犹豫,安。守护,有时意味着……成为最后的壁垒。”
力量在流逝,身体在崩解……但是,撤退?不,那是背叛!背叛了阿莱克,背叛了所有将信念托付给她的人!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那颗符文……那枚近在咫尺、被玷污的希望之钥,她穷尽青春追寻的理想——净化符文,编织神圣魔法网络,终结魔物的起源、带来万物和谐的清澈世界——那壮丽的蓝图,她将永远无法亲眼见证……
“我看不到了……但你们,必须看到!”
这个信念在心中如同惊雷炸响!
她的牺牲,必须成为后人通往理想世界的路标!守护传送门,就是守护未来的可能性!龙眸中的火焰,燃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来吧!”巨龙猛地收回吐息!庞大的身躯借势腾空,义无反顾地扑向僵直的巨人核心。法阵在空中成型的瞬间,龙心爆发出超越极限的炽白光芒!
“归流——圣裁!!!”
以巨龙为中心,纯粹到极致的圣光如决堤星河般奔涌而出!瞬间凝结成一座覆盖核心区域的立体光之牢笼!无数巨大、规整的圣光棱柱构成坚不可摧的六边形光栅,散发着净化万邪的绝对秩序!
邪火巨人被数根光棱贯穿!它胸腔内的虚空漩涡在触及这固态圣光时,如同墨汁滴入沸水,“滋滋”作响,被浩瀚秩序之力迅速稀释、分解、中和!它发出最后的、不甘的咆哮,熔岩之躯在圣光冲刷下飞速瓦解、湮灭。
整个战场都被神迹般的圣光所震撼,但安洁莉娜死死地盯着那颗被剥出巨人躯体的符文。
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呢?无限纯净的光束?固若金汤的圣光壁垒?还是复活一整支军队的强大神迹?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符文上的刻痕在被归流圣裁的力量抹平,揉碎,变成无法捕捉的黑色液体,然后彻底在光之牢笼中稀释得无影无踪。这就是代价。这能够稀释一切的圣光牢笼,不止将魔物的躯体化为灰烬,也封锁了冒险者前进的道路。
龙眸中燃烧的白金烈焰猛地一滞,但紧接着,那凝固的火焰轻轻摇曳了一下。紧绷的龙吻线条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瞬。
她高昂的龙首微微颔下,不再挣扎,不再抗拒。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但庞大的身躯,再无一丝犹豫,平静地消融为烈焰与碎片。
(6)
处于爆炸边缘、几乎正对巨人核心方向的塞伦,首当其冲地被这片生命的终末之光迎面吞没。
“嗡——————————”
塞伦的整个世界,被无边无际的、温暖到灼痛的纯白所充满。
仿佛冻僵的肢体被浸入温水中,刺痛中带着复苏的痒意。那强行粘合她躯壳的、冰冷的失控魔力迅速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那磅礴的圣光带着生命的活力,轻柔地注入她僵死的肌肉和冰冷的心脏。
“咳……!”
一声剧烈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猛地从她喉咙深处呛出!伴随着咳嗽,大股污浊的、暗红色的淤血从她口鼻中喷涌出来。
她再一次呼吸了。
冰冷而混杂着焦糊与血腥味的空气,涌入她的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咳嗽。
她……活过来了。
是……圣女大人……
那个如同太阳般耀眼的身影,用她最后的光和热,不仅净化了魔物,也……驱散了她体内的冰冷死亡,将她从无边黑暗中,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塞伦,竟然……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