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历431年9月8日
(1)
阿克西姆镇正张灯结彩,准备欢庆又一年的救赎日。街道两旁挂起了彩带,空气中飘荡着烤饼的甜香。人们脸上洋溢着对古老英雄的缅怀与对和平的感恩——传说中,正是在这个日子,文明的火种被点燃,人类得以从魔物的阴影下挣脱。
……本应如此的。
但十年前那场席卷整片大陆的浩劫——第三次魔物潮,早已将传说时代的美好撕得粉碎。如今,酒馆吟游诗人仍在传唱着关于圣骑士团的光辉史诗。然而市民们的窃窃私语里,更多复杂、犹疑乃至抱怨的声音正不断冒出来。
铁匠铺的老板抹了把脸上的汗:“喂,你们知道昨儿谁来我店里买武器了吗?那个叫霍克的杂种!猎龙佣兵团的,那个脸上带疤的佣兵头子!这群专门绑落单龙裔卖钱的奴隶贩子,什么时候敢大摇大摆进城了?他们该不会想在城里就……”
“布隆大叔,您这消息可够迟的。”旁边的年轻炼金学徒头也不抬,“那伙人早被招安啦,都好几年了。上次魔物潮把王国军的防线撕得到处漏风。西北方向兵力最缺,别说剿匪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佣兵团占了铁石堡。有这群人拦着,总比让更多魔物直接涌进来强。”
“什么?!”符文店的瘦高老板惊呼出声,手里的原生符文石差点掉在地上,“铁石堡?那个龙裔建筑大师里希特希尔德博士的毕生心血?不但博士本人在魔物潮里失踪,现在连城堡都……都落到一群土匪手里了?”
“要我说,这还不是因为圣骑士团到处乱跑。”喷泉边一位撑着阳伞、衣着精致的贵妇轻轻“啧”了一声,用绣花手绢优雅地扇了扇风,“与其把资源浪费在内陆,不如多拨些给德鲁伊自然学院。至少他们驯服宠物的本事是实打实的,说不定哪天,连魔物都能驯来用呢。”
“荒谬!”书店老板闻言,从他那堆满旧书卷的窗口探出身子,语气激动,“夫人,您这是舍本逐末!圣光之道与探索审判之峰的伟业,关乎我们智慧种族的根本命运与终极归宿!这是大主教透过‘全知之眼’看到的创世之力……”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套吧!”面包房老板粗声粗气地打断了他。他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烤面包棍,像在指挥一场不存在的战斗,“魔物都打到星坠之扉了!圣骑士的王座再崇高,我炉子里的火不够旺,面粉涨价,一切都是空谈!”
铛——
圣堂沉浑的钟声骤然敲响,惊起栖息的鸽群。翅膀急促的扑棱声,猛地打断了市民们面红耳赤的争论。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竖琴清冽如泉的音符流淌开来。
演奏者塞伦立于咖啡厅的阴影与广场阳光的交界处。她身姿挺拔,一袭象征纯洁与奉献的白色圣骑士战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裙甲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成年女性的坚韧轮廓。
她的一头深沉的紫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与背后。当她微微低头,专注地拨动琴弦时。偶尔会不经意间露出额头上那块异样的印记——一块暴露在外的、光滑的骨头。
那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是幼年时被圣女安洁莉娜穷尽生命释放出的圣光复活时留下的灼痕。高浓度的圣光净化了诅咒,也在她新生的不死之躯上留下了这道永恒的印记。平时,她习惯性地用那浓密的紫色长发小心遮掩,若非此刻专注于演奏,几乎无人能察觉这隐藏在发丝下的秘密。
她的眼眸抬起,随着一个悠扬的尾音望向平息了争执的人群。那双眼眸同样是深邃而独特的紫色,如同沉淀了星光的紫水晶。
(2)
“哇哦,”西涅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鼓了鼓掌,“我们的小塞伦弹得真不赖嘛!这水平,要是哪天不想当圣骑士了,去酒馆当个吟游诗人绝对饿不死喵?”
那是半兽人炼金术士——西涅·德·弗拉梅尔。她正坐在塞伦对面,懒洋洋支着下巴。她眨了眨她那对异色的瞳孔,一只是如同钻石般的湛蓝,另一只则是清透的薄荷绿。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翘向各个方向的粉白色短发,发间那对毛茸茸的三角形猫耳惬意地抖动了一下。
塞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别、别开这种玩笑!这话要是让……让爷爷听见了,他非得气坏不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前垂下的紫发,确保那道苍白的额骨伤疤被妥善遮掩。
“你爷爷?哦,那位吸血鬼亲王大人?”西涅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她那头乱毛,模仿着刻板威严的腔调,捏着嗓子说:“‘我们奈瑞西斯家族的子孙,生来就应肩负荣耀!圣骑士,才是配得上古老血统的高贵之路!怎能自甘堕落,去当什么卖唱的诗伶!’——库库库,”她忍不住笑出声,变回自己那带着点沙哑的慵懒声音,“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古董们,脑子里塞的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啦。”
“不、不要那么说爷爷啦……”塞伦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声音渐渐变小,“而且……这话其实……也不算全错嘛……”她看向广场上熙攘的人群,带着一丝对和平的贪恋,“要不是十一年前,安洁莉娜大人和那么多冒险者在星坠之扉拼死守住传送门,我可能……早就变成荒野上游荡的枯骨了。要是连最后的传送门都被攻破,说不定……我们所有智慧种族,真的会被彻底逐出这片大陆吧?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有了圣骑士或者前冒险者的身份,在人类城市里生活,总会……更容易被接纳一点……”
“喂喂,小塞伦,你该不会当上圣骑士之后,脑子里想的都是这种东西吧?”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精致银质曼陀罗纹章——炼金术士的象征,“抱着这种‘占便宜’的心态去追求力量,可是很容易摔得很惨的喵。听到刚才那群贱民的话没有?只要过上被圈养的安稳生活就足够了……”
“西涅!你说得太过分了!”塞伦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身为圣骑士,谦逊是第一信条!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说普通人!”
“哦?”西涅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薄荷绿的眸子斜睨着塞伦,“你一个不死族,倒是对圣骑士的圣光信条遵守得挺认真嘛?”
塞伦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气势瞬间弱了下去,低下了头。“因为……只有进入圣骑士团……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去找到芙萝拉……也许她……她只是失踪了……”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圣骑士制服的下摆。
听到这个名字,西涅脸上的调侃神色消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塞伦……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你的复活,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你凭着求生执念走到了星坠之扉,又在战场最中心,被圣女安洁莉娜燃尽生命释放的终极圣光恰好照耀。最后,还因为你这罕见的艺术热情,被路过的吸血鬼亲王看上,将你转化为他的血族眷属。你妹妹的运气,不可能像你这样……”
塞伦没有抬头,浓密的紫发像一道帷幕,将她此刻的表情完全遮掩。直到西涅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低沉却固执的声音才从发丝下传来:
“……就算是最后一丝希望也好。”
她目光越过喧闹的广场,投向城镇中心圣堂前即将被搭建好的舞台。
“今天是救赎日,是新一届见习圣骑士宣誓入团的日子。芙萝拉……她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穿上圣骑士的铠甲,站在安洁莉娜大人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还能动……哪怕只剩下一丝意识,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在今晚出现在圣堂前。”
“所以,就算……就算只是再一次确认那里没有她,也好过因为放弃而错过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西涅听到这话,表情又多了几分无奈。但她最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在腰包里翻找起来。
“给你这个!”
一枚红宝石胸针在空中划过抛物线,稳稳地接到塞伦手中。“这玩意能够检查出来身边信仰纯净的人。如果你的那个妹妹真像你说的那么虔诚,这个胸针应该会有反应喵。”
“谢……”塞伦刚想道谢,却在胸针的蛇形印花上察觉到了些许异样。“那个……前辈?这个是邪教徒用来在冒险者队伍里定位圣骑士的……”
“哎呀哎呀不要在乎那么多细节。”西涅吐了吐舌头。“咳咳,我镀了一层圣光所以可以放心用哦。哎呀,比起异教神,圣光这个小东西的精准度要强一万倍。”
“小心被吊销冒险者纹章。”
“才不会呢。”西涅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好用那枚胸针吧……不过是有条件的。”
“欸?”
“不管妹妹有没有找到,塞伦都要停止这种无聊的怀旧,找到真正的自己。懂了吗?”西涅手指天空,活像对着不争气学生发火的教书先生。
“……西涅前辈又在说莫名其妙地话。”
“吼吼,西涅就是这样的人喵。不管怎么说今晚的音乐剧就拜托你了,要跟上我的指挥哦!”
塞伦目送西涅走向小巷深处,用力攥了攥手中的胸针。死水般的内心被激起的涟漪,正久久地回荡着。
(3)
暮色渐沉,教堂前的广场中心点燃了一团旺盛的篝火,照亮了后方的舞台。矮人工匠们像忙碌的蚂蚁般来回穿梭,手中的扳手和锤子叮当作响。他们仔细检查着每一根横梁的接缝,确保这个庞然大物能够承受今晚的狂欢。
舞台后方,塞伦正与其他游吟诗人进行最后的调试。她的竖琴倚在膝头,紫色的长发在火光中泛着微光。指挥席上的西涅单膝跪地,将右耳紧紧贴在舞台粗糙的木地板上。突然,她那条蓬松的尾巴瞬间绷直,粉色的猫耳像雷达一样完全竖立起来。
“嘘——!” 西涅没有抬头,只是挤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同时向上竖起一根食指。
几乎就在同时,主教的声音通过扩音魔法响彻广场,"诸位请安静!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距离我们获得神圣之力,已经有431个年头了!"
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塞伦感觉脚下的舞台都在微微震颤。她望向台下,看到新来的见习冒险者们稚嫩的面庞被篝火映得通红。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今日,让我们再次重温这段英雄史诗!"主教的话音刚落,西涅像弹簧一样从地板上弹起,姿态恢复了她惯有的那种带着点慵懒的挺拔。她快速与操作台后面留着大胡子的矮人放映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矮人放映师用力点了点头,粗壮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放映机的启动旋钮上。
"三、二、一......"指挥的手势划破空气。最后一声落下,西涅屈起最后一根手指的同时,那只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不是指挥乐队,而是点燃了一管烈性炸药。一道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独白随之响起,穿透了每一个听众的心灵:
"在智慧种诞生的数十万年里,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们曾蜷缩在大陆边缘,视魔物为不可抗的天灾,在恐惧中祈求怜悯……”
舞台中央,象征魔物恐惧力场的暗红触手缠绕村民。追光扫过村民们僵直的身体,将那种魔物面前的绝望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愚昧是枷锁。少数人获得了力量,却只将其用作装饰……”
三个衣着华丽的贵族从升降台现身,他们是最古老的冒险者。而他们佩戴的装饰性符文不堪一击,圣骑士的附魔在恐惧力场中碎裂,德鲁伊的猎鹰刚接触黑雾就炸成羽毛,而牧师更是被恐吓得呆若木鸡,只会一味地伏地祈祷。
"自智慧种踏上这片土地以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无情吞噬?然而,431年前,一道曙光划破了永恒的黑暗。他让我们明白:魔物并非不可战胜的天罚,而是蕴藏伟力的宝库!它们的力量,将成为我们征服荒野的基石!其名为——圣骑士诺维尔!"
金属轰鸣,真正的圣骑士阵列升起。他们心脏处展开的璀璨光盾,稳稳挡住恐惧立场的侵袭!
画面转到圣骑士诺维尔的初战!诺维尔的剑刃上附着金色圣光,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气息。他干净利落地斩落“雪魔”,从魔物体内取出一枚冰蓝色、如心脏般搏动的符文——这正是魔物力量的源泉。首席炼金术士大步上前,眼神锐利如鹰。他肘甲上的法阵高速旋转,圣洁金光如同手术刀般刺入符文核心!
“剥离!转化!” 一声断喝!
轰隆! 冰蓝符文在圣光压制下剧烈震颤,最终炸裂、重组。炼金术士抬手,一道纯净的微型暴风雪在他掌心展开——雪魔的寒冰之力,已被彻底驯服。 舞台背景上,代表人类魔法体系的庞大光网中,一个全新的、冰蓝色的节点被强行点亮、接入。——智慧种族,完成了对自然伟力的征服与征用!
旁白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诺维尔的伟大革命,正在于此!我们不再祈求恩赐,我们主动猎取!魔物的爪牙,即是铸就我们辉煌的矿石!”
舞台上开始展示更加恢弘的历史场景。七位牧师站在环形平台上,他们手中延伸出的圣光丝线编织三维法阵网络。当某个节点亮起时,空中立即浮现出对应的魔物巢穴投影。舞台另一侧,循着圣光指示的道路,圣骑士团的战士们舍身突入魔物巢穴,又有新的符文被重新回收。从符文到魔法,从魔法再预测新的符文,生生不息的冒险将大陆内部的魔力脉络渐渐补全。
“是你们,让我们坚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终将到来!”
舞台最震撼的机关在此启动:由十万枚微型法阵构成的大陆模型从地底升起,每一个正在前线作战的职业冒险者都化作光点,他们背负的圣光网络正如毛细血管般向黑暗区域延伸。
"为了艾尔斯托的荣耀,冒险者们,请为我们而战!"
(4)
盛大的交响乐结束了。塞伦随着其他乐手起身,向台下鞠躬致意。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长舒了一口气。
一场完美的演出,无论是音乐、影像还是那份被重新点燃的激昂热血,都超过了预期。
若是平时,她或许会和西涅击掌庆祝,会为这凝聚了众人心血的呈现感到骄傲。但她现在心里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满。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直起身,视线迅速扫过台下那片因兴奋而沸腾的人海。
年轻的见习冒险者们互相拥抱、击掌,脸上洋溢着被英雄史诗点燃的激情与无畏。他们的面孔一张张掠过——稚嫩、激动、充满向往,但没有一张和那个模糊记忆里芙萝拉的样子重合……
直到塞伦看到了那个裹在灰白色粗布斗篷里的小个子。
她安静地站在喧嚣之外,与周围狂欢的人群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消瘦的下巴轮廓。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忘在庆典角落的石像。
紧接着,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兜帽的阴影下滑落,在下颌处短暂停留。那滴泪水无声地滴落,消失在粗糙的布料纹理中。
她在哭。
塞伦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楔住,死死锁定了那个与周围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灰白身影。
欢呼声、碰杯声、兴奋的交谈如同潮水般涌来,但那身影却隔绝了所有喧嚣。突然,那身影似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转身,拔腿就跑!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兜帽被动作带得向后滑开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但塞伦看清了。
飞扬起的几缕发丝,是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耀眼的金色。还有那双因蓄满泪水,显得格外湿润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没等她从这熟悉的面目中回过神,胸前猛地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震颤!
那枚别在圣骑士制服内侧、紧贴着她胸膛的红宝石胸针,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和热度震动着,隔着衣料重重敲打着她的肋骨。
信仰纯净之人……就在身边!
芙萝拉!真的是芙萝拉!她还活着!
“等等——!”
声音冲出喉咙时已经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惊惶。塞伦几乎是踉跄着从乐手席中冲了出来,膝盖撞翻了凳子也毫无所觉。
“让让!抱歉,请让一下!”
她拼命拨开面前的人群。那些还沉浸在史诗余韵中的见习冒险者们,那些互相拥抱祝贺的居民,此刻都成了移动的障碍。她撞上一个结实的手臂,险些摔倒,又被人群的浪潮推得向旁边歪去。
“芙萝拉!别跑!是我!塞伦啊!”
她朝着那个快要消失在人群缝隙中的灰白背影大喊,声音却迅速被鼎沸的人声吞没。那身影跑得更快了,灵活地在人海的缝隙中穿梭,彻底没入光影交织的街道深处。
(4)
“哈——哈——”
塞伦喘着粗气在狭窄、散发霉味的巷道里狂奔。胸口的红宝石仍然保持着反应,目标清晰地指向那个灰白身影。
“等等!”她用尽全力喊出声。
就在胸针指示塞伦拐进另一条小巷时,塞伦猛地刹住了脚步。
小巷的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堆放废弃木桶和杂物的死胡同。昏黄摇曳的路灯勉强照亮了那个娇小身影。她正背对着塞伦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独自待在这里哭了一阵,单薄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芙萝拉……”塞伦正要上前——
嗖、嗖、嗖!
几道如毒蛇般迅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和屋顶上骤然闪现,死死围住了那个兜帽里的小个子。
塞伦身体在求生本能下猛得后缩,翻入一个半塌的门廊之中。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透过门廊腐朽木板的缝隙,死死盯住那几个不速之客。
他们的穿着并不统一,有些像佣兵,有些像落魄的冒险者。而为首的那个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一身漆黑如夜的紧身作战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材质奇特的斗篷,似乎由某种褪色暗红鳞片缝制而成。他浑身戴着不洁的魔法物品——斗篷边缘挂着几个邪教图案骨质饰品,身上则挂着袋装的暗影粉末和不洁的卷轴。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区分,只有一片浑浊粘稠的暗黄色,如同凝固的劣质油脂,毫无生气地嵌在眼眶里。此刻,那对黄色的眼睛正贪婪地锁定在胡同中央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上。
“……邪术士!” 塞伦在心中尖叫。他们和魔物签订契约,专门服务于那些追求禁忌力量和奴隶贸易的雇主,精通各种恶毒的亵渎法术。那粘黄的眼球正是他们长期接触亵渎之力,灵魂被侵蚀的证明!
只见那为首的术士——被称为“黄眼”的男人——咧开一个残酷而满意的笑容。他缓缓向前一步,用干涩的嗓音开口:
“啧啧啧……意外之喜。本来只是设个网,看看能不能捞到几条落单的雏龙,补充一下库存,没想到……” 他上下打量着那灰白斗篷的少女,“竟然落网了一条……这么纯净的小龙崽子?”
他故意拉长了“纯净”二字的尾音,带着露骨的嘲讽和垂涎。而斗篷下的身影猛地一震,显然对这个称呼极为敏感和愤怒。
“看来人少的地方,老鼠要更多呢。” 少女的声音透出一种与其娇小身形不符的、带着极度怒火的威严。她猛地扯下兜帽,耀眼的的金色长发倾泻而下。同时,琥珀色的眼瞳怒视着黄眼。那张脸,小巧精致,却因为愤怒绷得紧紧的,她的眉宇间带着某种塞伦难以理解的巨大痛苦,还有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禁忌的恐慌。
“龙裔?不是芙萝拉……”
塞伦看着兜帽被撤下后露出的一对褐色尖角,又看向少女背后那条长长的金色尾巴,一阵巨大的失望席卷而来。然而小巷内紧张的气氛,很快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黄眼丝毫不惧那圣光的威压,反而像欣赏珍稀猎物般,发出一阵低沉的怪笑:“生气了?哈哈,对,就该是这种感觉……你这纯粹的圣光,这高贵的血统,正是我们最好的坐标啊!” 他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与塞伦的胸针几乎一模一样的蛇形红宝石饰品。只是更大一些,上面镶嵌的红宝石色泽更加暗沉。“呵呵呵……都怪你们龙族对圣光是如此亲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定位……”它此刻在黄眼枯槁的手指间微微嗡鸣,放射出与塞伦胸前的共鸣一致的不祥红光,笔直地指向那个金发少女。
“呐,以平等为己任圣骑士大人,不觉得很不公平吗?龙族天生就是圣光的绝妙容器,龙心承载的龙之力也让战斗技巧无人能敌。怎么样?你的龙心承载的力量,可以经过我们的手定价,让每个人都有平等的购买机会哦!”
“你这……无耻之徒!” 龙裔少女的身体剧烈抖动,像是被触及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
“无耻?” 黄眼嗤笑一声,“小姑娘脑袋不灵光了。现在的时代,金币才是最高正义。”
话音未落,枯槁的双手已在胸前结出一个扭曲、亵渎的手印!他的嘴唇急速开阖,吐出低沉晦涩的音节。几乎同时,脚下污秽的石板地面发出滋滋声,渗出粘稠如石油的黑色物质,并迅速汇聚、勾勒出数个小型污秽法阵。
“嗡——”
法阵中心如同沸腾的泥沼,一个个令人作呕的身影挣扎着钻出——皮肤呈现病态的灰绿色、布满脓疮和肉瘤,生有剃刀般锋利的利爪和不断滴落腐蚀性涎水的裂口。它们发出嘶哑的、毫无意义的吼叫,瞬间填满了塞伦的视野!
是地狱犬!而且是七只!它们呈环形包围状,将龙裔少女困在了角落的杂物堆旁。
“去吧!好好招待我们尊贵的客人!”黄眼狞笑着下令,自己则好整以暇地向后退了半步。
然而,面对扑面而来的可怖魔物和那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龙裔少女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恐慌。一声清脆悠扬、如同冰晶相碰的铃音骤然划破了小巷的污秽。
“叮铃——”
龙裔少女的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古铜色圣铃。铃身流淌着柔和的微光,随着少女手腕急速而精准的晃动:
“纯净之光,涤荡污秽!”
“苍穹之影,聚合于此!”
“天界——聚合!”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命令下达!随着她手中的圣铃猛地向上一扬!
“嗡——!!!”
以龙裔少女为中心,半径数米内的空气剧烈震颤。无数道比正午阳光还要纯粹、还要炽烈千百倍的神圣光线凭空凝聚!这些光线瞬间向内聚合,编织成一张由纯粹圣光构成的巨大罗网,将七只地狱犬同时捕获!
“滋啦——!!!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和汽化声疯狂响起!地狱犬身体在触碰到光网的瞬间,立刻被撕成碎片!它们连惨叫都未能完全发出,就在耀眼的光辉中直接被汽化分解!
那个孩子……竟然一瞬间就选出了最佳策略!塞伦躲在阴影中,听着地狱犬死亡时符文散落一地的哗啦声,心脏狂跳不止。
那个孩子的魔法,比自己这种不死族的粗劣圣光要纯净百倍!几乎剔除了所有杂质,只留下最本源的、代表着绝对秩序与净化的力量!那种纯度……是很多正式在册多年的圣骑士,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什么?!” 黄眼还未从圣光的震慑中回过神来,那双浑浊的黄眼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他精心准备的炮灰,竟如此不堪一击?!这个小龙崽子……比他预估的还要危险得多!
而那个龙裔少女根本没有多看那些正在消散的地狱犬灰烬一眼。甚至,对于刚刚从角落阴影中抽出淬毒匕首、正想趁机偷袭她的另一个精瘦喽啰,她也视若无睹。她的目光洞穿了昏暗的小巷,牢牢锁定在惊魂未定的黄眼术士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锁定在黄眼身前那道猛然浮现出的扭曲身影!
那是一个远比地狱犬更强大的存在。它的身体仿佛由无数蠕动、粘稠的阴影构成,勉强汇聚出类人形的轮廓,头部裂开一个猩红的巨口,里面是螺旋状的利齿,数条末端带着骨刺的漆黑触手在空气中狂乱挥舞。
污秽行魔!一种精通精神侵袭和物理防御的高阶恶魔。它显然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危机事态,瞬间出现在黄眼身前。
少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的左手依然握着那柄古铜圣铃,右手却猛地虚握成拳,高举向天!
“嗡————————!!!”
圣铃发出一声悠长而稳定的震鸣。那些刚刚尚未完全消散的纯粹圣光粒子,如同听到了至高无上的号令,瞬间如百川归海般向着龙裔少女虚握的右手疯狂汇聚。无形的光芒被压缩成实体,在龙裔少女的手中,一柄巨大无比的、完全由凝练固态圣光构成的战锤显出了雏形。
龙裔少女身体微沉,如同拉满的弓弦。她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足尖猛蹬地面,彗星般直扑那只在黄眼面前的污秽行魔。
“轰————————!!!!!”
那纯粹的圣光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净化之力!污秽行魔引以为傲的暗影能量护盾,在这股绝对纯粹的秩序之光面前,只支撑了不到一瞬。构成护盾的阴影碎片如同烧焦的纸片般剥落、汽化。战锤的光芒穿透瓦解的护盾,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污秽行魔那粘稠的躯体之上。
“吱嘎——————!!!!”
一声尖锐到几乎要刺穿耳膜、饱含无尽痛苦的惨嚎爆发出来。那躯体瞬间化成粘稠的液体四散飞溅,将整个小巷涂成了不详的深紫色!黄眼脸上那一丝的骇然瞬间变成了极度惊恐!
“……哼,小学生符文,白送我都不要。”少女抬脚,轻蔑地碾碎了地上那颗从污秽行魔核心迸出的、闪烁着不祥紫光的残破符文——那是黄眼无数次向邪神摇尾乞怜换来的恩赐。
龙裔少女手中的圣光战锤再次嗡鸣作响,被更高地扬起。带着审判的威严,沉重的光锤如同陨星般撕裂空气,直取黄眼那颗令人作呕的头颅!
刺耳的“滋滋”声瞬间大作!黄眼那件由诡异鳞片缝制的斗篷,在圣光的辐射下瞬间冒烟扭曲,被灼烧成灰烬般的惨白色。他佩戴着的几枚带着暗影气息的骨质挂件,“啪”的一声裂开、变黑、化成齑粉消散。他身上一些散发着微光的小袋子或卷轴也“嗤”地燃起了纯净的白色火焰,瞬间被烧穿!
所有的散发着亵渎之力的魔法物品都在一瞬间,被这极致纯粹的秩序之力摧毁!黄眼发出一声痛苦夹杂着恐惧的闷哼——
但……也仅此而已。
那纯粹到足以瞬间摧毁魔物的圣光,接触人类的身躯时——竟如同虚无的幻影般穿了过去!。
没有留下焦痕,没有带来任何物理冲击,甚至连黄眼的几根毛发都没能烧掉。黄眼术士只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痛觉,却没有受到任何实际伤害!
目睹这一幕的塞伦捏了一把汗。过于纯粹的圣光,它净化污秽、湮灭魔物的本质力量强大无比,但对于同源的智慧种族……它竟然如同无物?!在龙裔少女这种将圣光提纯到极致、完全用于“毁灭不洁”的掌控方式下,它失去了对“普通”存在的物理干涉力。
“哈……哈哈哈哈!!!”黄眼嘶哑而狂放的笑声在小巷中炸开,“小崽子!直到今天都没忘掉圣骑士团表忠心的规矩吗?只用最高纯度的圣光作战,只杀魔物,不杀人?”
他嘶吼着,手中法杖用力一挥:“但是我们这有的是人!围死她!她已经没用了!给我抓起来!”
阴影中那几个喽啰,因为刚刚目睹了魔物仆从的死亡而呆滞了一瞬。然而术士的命令则瞬间点燃了眼中的贪婪和凶光。看到那可怕的光锤对老大毫无作用,他们立刻明白——这头幼龙最锋利的爪牙,对他们这些人类失去了威胁。
“杀!!!”几声咆哮炸响!四五个手持淬毒匕首、短斧甚至锁链的凶徒,如同饿狼扑食般扑了上来。他们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悍不畏死地扑向了那身披轻便皮甲的金发少女。她的脸色第一次变了。左手以一个快到模糊的速度探向腰后,“噌”地一声,拔出了一柄圣骑士的标志性武器——近身搏杀中凶狠异常的页锤。
动手啊!用你的页锤!用你的体术!像刚才净化魔物那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他们!塞伦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紫眸紧盯着那个在寒光与恶意中穿梭的娇小身影。
但围攻者人数众多,配合也并非全无章法。一人挥斧封走位,另一人手持锈迹斑斑的套索已甩出绳圈,直套她颈项,还有人试图从死角用锁链卷她的腿……
少女的身形在小范围内高速腾挪,纯靠技巧和经验闪避,手中的页锤带起道道乌光,精准地格挡、荡开要害处的攻击。但是敌人太多了!而且毫无顾忌。纯粹物理的搏杀中,那副小身板的力量和在围攻面前捉襟见肘。
她明明……那么厉害。塞伦的牙齿在打颤。她能轻易净化魔物,圣光纯粹得让塞伦自惭形秽。可为什么,面对这些肮脏的人类,那光芒就失去了力量?
“嗤!”一道寒光闪过。一个精瘦汉子终于找到机会,淬毒的匕首在她格挡上方利刃的瞬间,如同毒蛇般刺入她防御的间隙,在她右臂外侧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毒液带来的麻痹感瞬间蔓延。
龙裔少女闷哼一声,瞬间感到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在用尽最后的力量挣扎十秒后,四肢终于不停使唤的瘫软下去。
太可怜了……也太不公平了!怀抱着如此纯净的信仰,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却因为这份信仰本身赋予的弱点,要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这群渣滓用最下作的方式拖走?他们会对她做什么?那些邪术士的传闻塞伦不是没听过……光是想象,就让一阵生理性的恶寒窜上她的脊背。
(5)
喽啰们围了上来,掏出准备好的麻袋和担架杆。精瘦汉子率先动手,粗鲁地抓住龙裔少女纤细的手腕,准备先将她的双手反绑到背后。
“轻点!皮肉伤不能太重影响价值!”黄眼急切地吼道,他那双粘黄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失去反抗能力的龙裔少女,仿佛在看一堆会走路的金山。
“住手!”
一个冰冷威严如极地寒风的声音炸响,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腐朽门廊的阴影中,塞伦缓缓踏出。月光勾勒出她冰冷的轮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握住骑士弩的手心一片湿滑冰凉,全靠意志死死扣住扳机护圈才能维持稳定。
那双紫眸此刻刻意翻涌着非人的寒芒,死死锁定黄眼。她手中弓弦满月,一支蓝光闪烁的破魔箭蓄势待发,箭头没直指黄眼的咽喉。
“吸……吸血鬼?!”恐惧在喽啰中炸开。那无形的冰冷黑暗威压如同实质,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塞伦藏在阴影里的膝盖却在微微发软。
塞伦无视喽啰,目光如冰锥刺向黄眼,用尽所有力量压制声音的颤抖,使它听起来冰冷凶狠:“治安官部队由老团长亲率,正封锁所有出口。七头地狱犬,一只污秽行魔……你这损失,逃得掉老团长的追捕吗?”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黄眼心口的寒冰!治安官?!老团长?!他的粘黄眼珠剧烈震颤,恐惧与暴怒扭曲了脸孔:“放屁!你怎么……”
“闭嘴!”塞伦厉声打断,声线陡然拔高,带着刻意催动魔力模拟出的尖利!她甚至故意向前踏出一步,靴跟撞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用来掩盖自己身体可能的颤抖。“立刻滚!否则这箭会穿透你施法的喉咙,再让治安队把你剥皮挂上城墙!”
黄眼脸色惨白如纸,他损失了所有召唤物,一个诡异强大的血族在场,如果治安官真的被惊动……他的冷汗涔涔而下,骨子里的贪婪被最原始的保命本能压倒。
“走!”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撕开一张污秽的传送卷轴。其他喽啰魂飞魄散,如丧家之犬般尖叫着冲入夜色。
浓郁的血腥味中,小巷瞬间死寂。
“呼……”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黑暗里,塞伦紧绷的身体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力气。那精心维持的冰冷表情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纸的面色和近乎虚脱的神情。她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里衣。
“真是的,虚张声势……好麻烦……”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刚才强撑着的精神一放松,巨大的后怕和被追杀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骑士弩那不算沉重的弩身,此刻在她手中仿佛重逾千斤,最终“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