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历432年6月24日
（1）
“好慢啊……”
见习牧师低头看了一眼怀表，已经超时十五分钟了。他纤细的指尖轻抚过书脊，银丝眼镜的镜片泛着微蓝的冷光。精灵特有的尖耳从垂落的铂金色发丝间探出，耳骨上缠着一串细小的符文银链。深墨绿的西装剪裁利落，金线绣纹在领口与袖口蜿蜒出藤蔓般的圣徽图腾。
“接这个委托的前卫到底是谁啊……？”
他想翻开笔记演算，但焦躁感让他无法集中注意。百无聊赖的他来回踱步，又抬头看了看广场中央的喷泉，圣骑士诺威尔的石像一手托着翻开的《神圣魔法的奥术原理》，一手高举战锤，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大陆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声从广场的另一端传来。他转过头，看到一道金色的闪电扑闪着翅膀冲破人群。那个龙裔少女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被风吹散的麦浪。她的脸颊泛红，手里还紧紧攥着一袋刚买的蜂蜜松饼。看到预定出发点的喷泉，她在空中一个急刹车，翻转一周，随后单膝落地降了下来，扬起一阵飞尘。
“抱歉！抱歉！烘焙店的队排得太长了……”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块松饼，“给你！这是赔罪的！”
“安珀前辈？原来是你接的这个委托……”
“诶？”安珀抬起头，“艾瑟瑞尔？”
（2）
狮鹫驮着两人在云层中平稳地飞翔，阿克西姆镇在身下变成微缩的模型。
“好巧，竟然是艾斯接了这个委托。”安珀一边嚼着最后一口松饼，一边含糊地说，龙尾巴在身后惬意地小幅度摆动。
艾瑟瑞尔推了推眼镜：“上次‘圣光粒子流形态学’研讨会，安珀前辈就迟到了整整二十分钟。这次又……”
“少……少啰嗦！”安珀的脸颊像被火燎过。她猛地扭过头，指向下方广袤的原野：“快……快看！下面那片发光的区域，是魔法丛林吧？你们精灵的老家，很怀念吧？”
“啊……不过已经回不去了就是。”他平淡地回答。
“诶？为什么？”
“因为……”艾瑟瑞尔深吸了一口气，“老爸年轻的时候乱玩魔法，炸掉了半片暮歌林地。”
“那还真是不得了……等会？”安珀震惊地把目光转回艾瑟瑞尔脸上，“哪？多少？是那个精灵族安置自然能量节点地方？”
艾瑟瑞尔回想起自己蜷缩在精灵长老议事厅里角落的样子。年幼的他紧张地盯着被告席上的父亲。高耸的穹顶下，七位身着墨绿色长老袍的精灵端坐在缠绕着发光藤蔓的石座上，他们的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有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聚焦在父亲单薄的身影上。
“……诸位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父亲缓缓开口，像是在刻意压抑心中的求知欲和狂热。“那是奥术魔法的真谛。只要看到那种从圣光中萌生出来的奇迹一次，你们一定也会像我一样，被内心无限的狂喜所驱动！那不是游戏，而是……”
“而是对自然的亵渎！对圣光的亵渎！”一位长老厉声打断，声音因愤怒而拔高，“你将神圣的森林视为你的实验室，将自然的韵律视为可以随意拆解的公式！你沉迷于那些冰冷的符号和计算，却忘记了生命本身的神圣与不可测度！”
父亲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最终只吐出几个残音。
“我只是……想弄明白……”
“已经够了。”大长老带着深深的厌倦制止道，随即敲响了法槌，“月辉家族，因你的渎神之罪，将被放逐出幽影森林。即刻生效。”
从那天起，“月辉”这个姓氏，在精灵族谱系中便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尘。放逐令将他们一家从世代栖居的幽影森林连根拔起，驱赶到到人类城镇的边缘。一家三口只能住进一间租金低廉的旧石屋，那墙壁薄得能听见隔壁铁匠铺打铁声。空气中也常年弥漫着煤烟味，与记忆中森林里清冽的草木香截然不同。
背负着“渎神者”的名号，月辉家的声誉已经跌至谷底。精灵商会的大门对他们紧闭，人类商贩也因听闻风声而心存疑虑。父亲偶尔能接到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魔法顾问工作，或是为落魄的炼金术士修补破损的魔力坩埚，报酬微薄且不稳定。母亲则依靠残存的草药知识，在屋后的小院子里种植些常见的疗伤草药，制成简单的药膏或药水，偷偷卖给集市角落的无证药剂师。
生活肉眼可见的拮据。黑面包和寡淡的蔬菜汤撑起了艾瑟瑞尔童年的菜谱，偶尔添一点廉价的熏鱼干就算是改善伙食。他那件丝绸质地的精灵长袍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边，母亲不得不用颜色相近的棉布小心地打上补丁。冬天是最难熬的，石屋里没有壁炉，只能靠一个小小的、冒着黑烟的铸铁炭盆取暖。他常常在深夜被冻醒，蜷缩在薄毯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隔壁铁匠铺不知疲倦的叮当声。
然而，狭小的石屋里，最“富有”的角落是属于他的——那里堆满了父亲冒险带出来的的法术典籍。这些书籍是月辉家族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遗产，它们并非精灵长老会收藏的、只允许特定阶层翻阅的圣典，而是父亲多年来四处搜集的多样化的知识——从人类法师的奥术笔记，到矮人工程师的符文草图，甚至还有一些来自遥远东方、用奇异文字书写的冥想手札。
他会模仿父亲的样子，用削尖的木棍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演算，试图理解一个高阶复合魔法的能量流转路径；他会对着一个残缺的古代符文阵图，绞尽脑汁地推演其可能的完整形态；他甚至会偷偷尝试一些书上记载的及其精密的奥术实验——比如用指尖引导一丝微弱的光线，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基础的能量回路雏形。
“爸爸，你看这里！”有一次，他兴奋地指着书上一段关于“奥术力场与圣光粒子亲和性”的论述，对正在修补衣服的父亲说，“如果书上说的没错，在圣光护盾的内层加一个反向的奥术斥力场，可以抵消掉至少三成的物理冲击，但只需要以前一半的魔力消耗！”
父亲放下手中的针线，凑过来仔细看着儿子指出的段落和他草稿纸上的推演。他那双因生活的重压而略显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久违的、如同当年在精灵书库里一般的炽热光芒。
“没错！艾瑟瑞尔！”父亲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是这个思路！你看到了关键！奥术的‘创造’与圣光的‘秩序’，是可以相互协调、相互增强的！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
母亲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温柔地笑着：“我们的艾斯，将来一定会成为比那些长老们还厉害得多的大法师！”
昏黄的油灯下，父母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期待。那一刻，艾瑟瑞尔觉得，那些写在泛黄纸页上的公式和猜想，那些在指尖跳跃的微弱光芒，比精灵圣林里最皎洁的月光还要明亮。生活的困顿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唯有知识和家人——才是他真实的世界。
（3）
转机发生在艾瑟瑞尔十二岁那年。这片人类领地的统治者——斯佩尔谢德公爵，是一位以开明和务实著称的领主。面对日益迫近的魔物潮，他早已厌倦那些流着旧贵族血液的酒囊饭袋。他力排众议，推行了一项大胆的举措：面向全领地所有适龄少年少女，不分种族、出身、信仰，进行公开平等的海选，选拔有潜力的年轻人进入教会学校或法师塔深造，费用由公爵承担。
住在隔壁屋的老铁匠，想起那个用简陋工具修复自己复杂魔法怀表的少年，将“艾瑟瑞尔·月辉”郑重地写在了推荐名单上。当公爵府的书记官带着疑惑和审视的目光，踏进那间弥漫着草药味和旧书气息的简陋石屋时，艾瑟瑞尔正埋头在一堆摊开的典籍中。他那份超越年龄的专注和对知识的纯粹热忱，以及微弱却精准的魔力控制，让书记官大为震撼。
“这孩子……是个天才！”书记官回去后如此禀报。
于是，顶着“精灵异端后裔”的沉重标签，艾瑟瑞尔·月辉凭借无可争议的魔法天赋和那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专注，通过了严苛的笔试和实操测试，成为了教会学校破格录取的“特殊学员”。
艾瑟瑞尔并不排斥圣光，不如说，那种强大而有序的能量形式，其内在逻辑和可解析性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面对教会学校那宏伟肃穆、处处雕刻着圣徒浮雕的殿堂，艾瑟瑞尔的心情是复杂的。早年父亲在精灵长老议事厅的遭遇，以及“渎神者”标签带来的种种冷眼和歧视，让他对教会所宣扬的那些“神圣使命”、“崇高信仰”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感。
因此，在教会学校的日子里，艾瑟瑞尔成了一个“异类”。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系统教授的神圣魔法知识，从最基础的圣光引导术到复杂的群体治疗法阵，他都能迅速掌握其原理并加以优化。但他很少参与关于信仰的讨论，也从不主动去教堂做额外的祈祷。比起那些活动，他更热衷于将课堂上学的圣光神术与他从父亲典籍中学到的奥术模型进行交叉验证，尝试找出两者之间更深层的联系和转换规律。
在那些旁人看来枯燥冰冷的数字和线条中，他找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和满足感。这种纯粹的研究热情，让他在一众或虔诚或功利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让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牧师侍从毕业测验的日子。巨大的圆形演武场中央，矗立着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覆盖着厚重岩石甲壳的魔物标靶——“岩壳巨像”。它模拟的是前线常见的、对物理和魔法攻击都有极高抗性的精英魔物。标靶的核心被多层符文护盾包裹，其能量节点在甲壳下不断游移，极难锁定。测验的要求是：在限定时间内，尽可能高效地摧毁或瘫痪目标。
一位穿着标准牧师学徒袍的棕发少年率先上场。他按照对岩石系魔物标准流程，召唤出闪耀的圣光锁链试图束缚巨像。锁链刚一接触巨像体表流动的符文护盾，能量便被迅速吸收、分散，瞬间崩断消散。
接着是一位戴表情专注的短发少女。她想起课堂上学的魔物甲壳的弱点，谨慎地在巨像脚下展开净化法阵，试图从内部瓦解岩石。净化能量却被巨像甲壳上的符文精准导流至预设的出口，只激起一片无害的尘土。
随后那位的学员眼珠一转，仿佛洞穿了考官的意图。他筑起坚固的圣光壁垒，意图困住巨像。巨像仅一记重踏，震荡波便轻易粉碎了看似坚固的光墙。
最后是一位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的学员。他似乎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深吸一口气后，高举双手，开始吟唱冗长而庄严的祷文。强大的圣光能量在他头顶汇聚，逐渐凝聚成一柄巨大无比、燃烧着炽白火焰的“圣光审判之锤”！他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象征着神圣裁决的巨锤狠狠砸向岩壳巨像的头颅！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目的光芒爆发开来！整个演武场都在微微震颤。
然而，当烟尘稍稍散去，评委席上一位留着山羊胡、脾气火爆的主教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傻吗？！这么蛮干怎么可能行？！岩壳巨像的头部甲壳是最厚的区域，还叠加了三层符文护盾！把宝贵的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简直是对圣光的亵渎！”
果然，烟尘彻底散尽后，只见巨像的头颅位置，岩石甲壳的确出现了大片蛛网状的龟裂，甚至凹陷下去一大块。但那些龟裂的边缘，流动的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损伤，凹陷的部分也在缓慢地自我填充、隆起。巨像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仿佛只是被激怒了，离被摧毁还差得远。那位学员脸色惨白，脱力地跪倒在地。
“哼，又一个只懂照搬教科书的蠢材。”山羊胡主教余怒未消。
这时，旁边一位较为温和的老主教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插话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例外。你还记得去年，奥瑞恩特侯领那边毕业的那个龙族吗？就是考岩渊壁垒兽那年——那可是已知最硬的魔物。”
提到这个，山羊胡主教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恼怒中混着一丝……后怕。“那个疯丫头？哼！她倒是没被唬倒！她直接灌注了纯度吓死人的圣光，对着壁垒兽心脏前面那块最硬的骨头，硬生生连砸了二十三锤！连带着把整个演武场的地板砸了个大坑，自己虎口也震得鲜血直流，结果还跟个傻妮似的咧着嘴笑！这叫搞破坏，不叫讨伐！圣骑士团招人的标准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他说完，沉默片刻，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不过，她是理解了纯粹圣光的完备性，才有底气这么莽。这点倒要表扬一下……她那种打法，哪怕信仰有一丝动摇都无法成功……”
轮到艾瑟瑞尔了。
他平静地走上场，没有吟唱冗长的祷文，也没有摆出任何华丽的施法姿势。他只是微微闭目，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睁开翡翠色的眼眸，指尖亮起一点近乎无色的奥术光芒，瞬间刺入岩壳巨像的甲壳缝隙。
“他在干什么？”观众席上有人窃窃私语，“不引导圣光攻击吗？”
只见艾瑟瑞尔的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一张由奥术光辉构成的、极其纤细复杂的能量网络凭空出现，如同活物般钻入巨像的甲壳缝隙和能量节点之间。这些丝线没有任何攻击能力，而是在进行某种……测绘？
“能量流向…节点位移速率…薄弱点交集概率…最优解在…”
几秒钟后，一个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半透明的立体模型在艾瑟瑞尔面前浮现出来——正是岩壳巨像内部能量流动的实时模拟图！那不断游移的核心节点、能量护盾的薄弱点、甲壳结构的应力集中处……所有信息都清晰地标注在模型上。
“找到了。”
他右手猛地向前一指！一道纤细如发、却凝练到刺目的圣光射线瞬间射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地穿透了岩石甲壳上最薄弱的一个点，避开了所有流动的符文护盾，直刺模型中标示出的、此刻恰好移动到该位置的核心能量节点！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热刀切黄油般的声响。
紧接着，那庞大的岩壳巨像标靶动作猛地僵住。覆盖其表面的岩石甲壳瞬间失去了光泽，内部游移的能量节点光芒骤然熄灭，包裹核心的多层魔力护盾渐渐消散。整个巨像从内部开始崩解，巨大的岩石块如同风化般簌簌剥落，最终轰然倒塌，化作一堆毫无生机的碎石！
全场死寂。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圣光洪流。只有一道精准到极致、冷酷到极致的圣光射线，瞬间瓦解了这头让其他学员束手无策的“巨兽”。
负责监考的主教和教官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最终，主考官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声宣布：“艾瑟瑞尔·月辉！用时最短，破坏效率最高！评定为……第一名！授予‘精英牧师侍从’称号！”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惊愕的议论。
艾瑟瑞尔转身走下演武场，脸上并没有太多欣喜若狂的表情。
神圣的使命？崇高的信仰？或许吧。
但对他而言，能理解一个法阵，验证一个公式，用最精确的方式达成目标——这种简单的、属于研究者自身的快乐，远比任何虚无缥缈的“神圣感召”都要来得真实和可靠。
万物轮转，但方程永恒。
（4）
那是阿克西姆镇的一个寻常的深夜。大多数冒险者早已回到宿舍休息，但艾瑟瑞尔习惯了在图书馆的角落独自研究到凌晨。他的桌面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典籍，其中一本是《高阶空间稳定术式》，另一本则是他自己手绘的复杂空间节点图谱。
他正沉浸在一个极其精密的实验中：试图用圣光在空气中构筑一个极其细密的、由数千个能量节点组成的空间稳定网络。起初，节点网络被稳定的幽蓝奥术丝线连接着，但随着他小心翼翼地增加节点密度，光芒开始变得不稳定，节点之间的能量连接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整个结构开始剧烈震颤，仿佛随时要崩溃。
“又失败了……”艾瑟瑞尔眉头紧锁，低声喃喃。他尝试调用一个标准的解决方案——“归流圣裁”法术。他指尖亮起圣洁的金光，一道凝练的圣光如同手术刀般刺入即将崩溃的网络中心，试图强行梳理、稳定那些狂暴的能量流。
“嗡——！”
圣光流注入的瞬间，原本濒临崩溃的节点网络确实被强行“缝合”住了，避免了彻底湮灭。然而，代价是巨大的——原本完美对称的节点排列，在圣光的干预下被强行扭曲、拉扯。整个网络虽然暂时稳定下来，却变得歪歪扭扭，光芒黯淡，失去了最初设计的美感和效率。它成了一个被强行“救活”的畸形结构。
“啧……”艾瑟瑞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对这种“救火”方式极度不满。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带着惊讶和一丝不赞同的吸气声。
艾瑟瑞尔猛地抬头，发现图书馆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一个金发的少女，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的龙裔。她的琥珀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那个扭曲的空间节点网络。
“来参观的小孩子吗？”
艾瑟瑞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研究被人看到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挥手驱散那个失败品，但对方却突然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等等！别急着拆！你的‘归流圣裁’用错了！”
艾瑟瑞尔的手指僵在半空。
“你……懂这个？”他迟疑地问。
“当然！”她几步凑到桌前，完全不顾及社交距离，金色的发丝几乎要扫到他的脸颊，“‘归流圣裁’不是用来强行‘堵漏’的！你要把这几个法术从一开始就当作一个整体处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快速比划，动作带着战士特有的利落，却意外地精准勾勒出几个复杂的圣光回路轨迹，“你看，就像这样——先顺应节点网络的固有对称轴，用圣光勾勒出‘归流’的引导通道，然后再发动法阵！这样能量才能顺畅流动，不会破坏结构本身！当年圣女安洁莉娜就是用这招挡住虚空的！”
艾瑟瑞尔的眼睛瞬间睁大。她的思路……不仅正确，而且直指核心！
“你……是牧师？”他忍不住问道。
“哈？”她歪了歪头，随即咧嘴一笑，“不是哦！我是圣骑士！”
“圣骑士？！”艾瑟瑞尔的表情瞬间凝固，“你？拿锤子的铁罐头？！”
时间凝固了一秒。
“给我向全体圣骑士道歉！！！”
（5）
太阳走到了正南方，漫长的空中旅行让艾瑟瑞尔打了个哈欠。看看身旁同样昏昏欲睡的安珀，他点亮法阵，开始编制迎面而来的风刃。
一分半后。
轰！！！——
“唔诶！”安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巨响的来源看去。那是一座被削平的小山头，刚刚被艾瑟瑞尔召唤出的七色光柱洗礼过。
“这就是我最近在研究的东西，”艾瑟瑞尔打了个响指，“原本需要十分钟吟唱的复合魔法，现在只要一分二十七秒。”
“好厉害，怎么做到的？”安珀脱口而出，探头看向残留在艾瑟瑞尔手心的法阵，眼神却立刻黯淡下去。若是在与艾瑟瑞尔初逢时，她还能看清每个能量节点的嵌套逻辑，如今那些流光溢彩的纹路却像蒙了层雾气。守书灵的警告突然在耳畔复苏：“龙心破碎的第二年，对圣光的感知会开始钝化……”
艾瑟瑞尔没注意到她微妙的心情，随手将魔法笔记抛给她：“你肯定喜欢这个，圣光锁链的改良式，只要用上魔法师们新开发的奥术结构，配合龙裔的爆发力......”
“比起精密魔法，我更喜欢直接点的。”安珀突然拍打胸甲，圣铃与金属碰撞出清越声响。她故意让战锤燃起粗糙的神圣火焰，火舌比往常暴烈三分："你看！只要把祝福术灌进锤头，就连噬魔蜘蛛的甲壳都能——"
"砸成十七八瓣？"艾瑟瑞尔嗤笑着用杖尖戳她肩甲，"不愧是铁罐头，作战日志写得比矮人菜谱还简单粗暴。"
两人斗嘴间，狮鹫突然俯冲穿过积雨云。安珀趁机别过脸，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发烫的眼眶上。她悄悄按住胸口，那里传来的不再是龙心充满活力的震颤，而是像生锈齿轮般艰涩的跳动。
她听到背后艾瑟瑞尔的声音传来：
“但是挺少见呢。安珀你不是最喜欢神圣魔法了吗，为什么不来当牧师？”
——
“但是挺少见呢。安珀你不是最喜欢神圣魔法了吗，为什么不来当牧师？”
眼前的是安珀的圣骑士侍从教官乌列尔。
“其实……我有点排斥奥术魔法。”安珀有些紧张地捏着手指。
“诶？这我可没想到，”乌列尔愣了一下，“你对奥术魔法的掌握，在侍从之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吧。而且你不是自己说吗，学会了更多奥术魔法后，神圣魔法的结构一眼就能看懂。”
“是这么回事，但是……”安珀似乎对自己青涩的理解不太有信心，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团纯粹、温暖、如同液态阳光般的金色光芒在她手中浮现。这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自行编织、流淌，瞬间在她掌心构筑出一个极其复杂、精妙绝伦的立体网络——那是她理解的“圣光之网”。“老师，您看这道光……它是‘整全’的。是创世之初便存在的、不可分割的。光点与光流浑然一体，任何试图分离它们的念头都会破坏其纯度……”
“但是奥术……”她攥紧拳头，金色的光芒如同被投入染缸的纯白丝绸，瞬间被污染、扭曲，坍缩成一道狂暴、锐利、带着强烈人工雕琢感的蓝紫色奥术光流。“……就像这样！用冰冷的棱镜去肢解那纯白炽热的太阳，强行将‘整全’割裂成便于操控的碎片。奥术是从圣光中人为提取出的——扁平化的‘纯粹形式’，它或许能更便捷地产生强大而美丽的术式……却是对那包含了无限可能性的‘整全’的背叛。”
“我渴望圣光的理由，是在这复杂的世界中把握到整体性的结构，从而——获得自由。”她抬起头，直视着乌列尔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所以，对于奥术这种人工搭建的、冰冷的迷宫……我无法拥抱。比起在人造的理论体系中打一辈子转，我更愿意亲自去和魔物硬碰硬……”
训练场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兵器交击的隐约回响。乌列尔没有立刻说话，他凝视着安珀掌心的蓝紫光流，又看向少女那双带着一丝稚气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过了片刻，他那张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而赞许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安珀的肩膀。
“果然是安珀，你和我带过的所有侍从都不一样。如果这是诺维尔的时代就好了，那时候圣骑士和牧师还没分家……”
“那时候魔物弱啊。”她叹了口气。“现在的圣骑士要磨练格斗技巧，而牧师要用最复杂的奥术中继圣光。但我不喜欢这样！这种人为的分工，把冒险活动的独立性都打断了。哪怕当了圣骑士，我也要一直钻研神圣魔法。”
“不过，”乌列尔话锋一转，“你要走的路，肯定比按部就班更难走。力量越纯粹，负担往往也越重。”他的目光扫过安珀额角的汗珠，“记住，身体是本钱，别把自己累垮了。该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还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龙心，那是你对圣光的亲和力最重要的来源，明白了吗？”
（6）
当两人在目的地附近扎好营时，一轮皓月已经爬上天穹。篝火劈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安珀的脸庞。她心不在焉地用树枝戳着烤土豆，龙尾尖烦躁地扫过地面碎石，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呜……”
她忍不住瞟向一旁的艾瑟瑞尔。他正沉浸在手中厚重的圣典里，书页上流动着异常繁复华美的法阵图谱。对龙心破碎一年多的安珀来说，那已然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天书。艾瑟瑞尔则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无意识地哼起了小调，修长的手指随意勾动，便拉出几缕如梦似幻的淡蓝星尘。
“嗯？”
仿佛察觉到了那道混杂着不甘与嫉妒的视线，艾瑟瑞尔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恰巧捕捉到视线来源。
安珀猛地扭过头，几乎要听到自己脖颈发出的抗议声。她盯着篝火，僵硬地绷直了身体。
“哦呀？”艾瑟瑞尔语调上扬，“刚才在看这本？怎么，不喜欢《圣约和弦》？”
“才……才不是呢！”安珀鼓起腮帮小声嘟囔，“就是……就是觉得别人学会了我最喜欢的神圣魔法，心里空落落的……”
“哈？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冒险者版的处子情结吗？”艾瑟瑞尔笑出声来，“说起来，前辈这种金发傲娇还是醋坛子的性格，放到恋爱故事里简直是教科书级的败犬啊……”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模仿着吟游诗人的腔调，“你不会有个单相思很多年，结果被横刀夺爱的青梅竹马吧？”
咔嚓！！！！！
艾瑟瑞尔惊愕地循声猛地扭头——只见安珀此刻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那根焦黑的树枝！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而那根手腕粗的树枝，在安珀手里如同最脆弱的饼干，被硬生生捏爆！
安珀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那张原本总是带着倔强或活力的精致小脸，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诡异而扭曲地皱缩着。散焦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光芒，小巧的鼻翼剧烈地翕动，嘴唇死死抿成一条颤抖的直线。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在她骤然瞪大的眼眶中疯狂汇聚、满溢。泪水顺着她剧烈颤抖的脸颊，一颗接一颗地狠狠砸落在她膝头的裙摆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湿痕。
“呜——————”
一声如同濒死幼兽般绝望的哽咽声，强行挤过她死死咬住的牙关，漏了出来。
“呜哇！！！！！！！”
那强行构筑的心理堤坝彻底崩塌，一声撕心裂肺到变调的嚎哭猛地爆发出来！
“诶？诶？！？！！”
“真……真有？！喂……喂喂！别……别哭啊！我……我我我……是我不好！”
篝火依旧在不眠不休地燃烧着，舔舐着夜幕，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十五分钟。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安珀刻意放重的呼吸声在回响。她抱着膝盖，下巴深深埋进去，金色的发丝遮住了她哭得微肿的眼睛。龙尾像一根沉重的棍子，完全横在她与艾瑟瑞尔之间，无声地构筑起一道壁垒。
艾瑟瑞尔彻底噤声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蜷在篝火的另一边。最初的慌乱道歉无效后，他选择保持安静，时不时偷瞄安珀一眼，确认那条象征心情的尾巴有没有一丝软化的迹象。
然而，没有。十五分钟的冷场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艾瑟瑞尔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快把圣典封面捏出印子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咳……那个，安珀？”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其实有人做过统计，我们这代人初恋分手率高达83.7%……所以你还有机……”
轰！
他话还没说完，安珀猛地抬起头。那双还带着泪痕的金色竖瞳，此刻喷薄而出的不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燃烧着的怒火！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钉向艾瑟瑞尔。
恐怖！！太恐怖了！！
艾瑟瑞尔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瞪吓得浑身一激灵，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心脏差点停跳。后面的分析瞬间噎死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抽气。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怀里的圣典差点脱手滚进火堆。
一秒。两秒。
冷汗瞬间浸湿了艾瑟瑞尔的额角。他大脑飞速运转，求生欲前所未有的高涨。
“——所以！”他几乎是用喊的，音量拔高了好几度，“所以——那个镜面迷宫！我我是为了学习空间扭曲的魔法才来的！虽然这种迷宫已经被很多人探索过了，但是对我来说还是初学哦！”
“……我是为了打通去铁石堡的道路……”安珀把头埋回膝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消的怨气，“上次魔物潮之后，去那里的通路都被魔物占领了吧……嗯。”她终究把“因为那里埋着修复龙心的线索”这句关键原因，咽回了肚子里。
“铁石堡？里希特希尔德博士构建的传奇堡垒吗？那可是通往神之王座的中转站啊！”艾瑟瑞尔眼睛一亮，语速飞快，“听说教会那帮老头子嘴上说放弃攻略，背地里还是雇了三十多个学者天天分析魔物数据。他们现在肯定在为铁石堡沦陷犯愁呢。”
“哎？不是说神之王座根本打不赢吗？”安珀抬起头，眼眶还泛着红，但心情似乎平静了些，“你想，就算圣女安洁莉娜那种英雄，牺牲了自己却只能勉强防御……”
“赢不了和没用处是两码事啦！”艾瑟瑞尔打了个响指，奥术光球里立刻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笔记，“去年光是研究守门魔物的鳞片反光率，就让智慧种族仿造出了三个新的奥术魔法！上个月还有人受王座周边的毒雾启发，提高了传送门的稳定性”
安珀抱着膝盖，闷闷地开口：“但是……这些研究，都是奥术魔法吧。”她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无法打败魔物，拿不到它们核心的符文的话，就没法真正吸收进圣光体系，变成我们能用的力量……”
“哈！那种事情，交给五百年后的家伙们去头疼就好啦！”他眼睛亮晶晶的，“重要的是现在！那些怪物留下的残骸啊，能量痕迹啊，甚至是战斗时逸散的魔力场……啧啧，简直是一座奥术宝库啊！只要能解析它们，就能创造出全新的魔法！这才是最激动人心的！”
“……什么啊，那种态度，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安珀叹了口气，“跟个就知道自娱自乐的魔法师一样。”
“嘛，铁罐头理解不了倒也正常……”
“瞪！”
“对不起，请不要吃掉我，崇高而伟大的模范圣骑士安珀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