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视线落下的地方,皮肉都像是被冻裂了。
闻玉书的身体抖得筛糠一般。
高烧的滚烫和伤口的冰冷在她身体里左右互搏,意识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破船,眼前的雪景天旋地转。
几个差役骂骂咧咧地又围了上来,把囚车围得密不透风。
为首的差役头子一脸晦气,喉咙里滚过一口浓痰,“呸”地啐在雪地里,砸出个污浊的黄坑。
“仙师当面,还在这儿挺尸,晦气玩意儿。”
他的嗓音粗嘎,像是钝刀子在刮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恶意。
“头儿,这娘们儿烧得厉害,别真死在路上,咱们不好交差。”旁边一个年轻差役凑近了,压着嗓子开口。
“死了正好!省得麻烦!”
差役头子一脚狠踹在囚车的木栏上。
“咣!”
囚车剧烈一晃,闻玉书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木头上,眼前一黑,耳边全是嗡嗡的轰鸣。
“拖下去,扔雪地里!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
一只长满冻疮的粗糙大手,带着要把人骨头捏碎的力道,一把攥住了闻玉书的胳膊,蛮横地往外拖。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冰,砸进她烧得滚烫的脑子里。
被扔进这片茫茫雪地,以她现在这副破败身子,连半刻钟都撑不过去。
不。
不能就这么死了!
李哲,不,是闻玉书,她骨子里的求生本能化作一道爆裂的电流,在她冰冷的躯壳里轰然炸开。
她猛地抬头,涣散的意识重新聚焦,死死锁住那辆马车。
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林知节。
这个名字,带着原主记忆里最深的恐惧和怨恨。
但此刻,却是她唯一的生机。
隔着漫天风雪,那道清冷的背影依旧笔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似乎已经准备转身,车帘即将落下,隔绝两个世界。
千钧一发。
闻玉书注意到,在他转身前,那道总是平直的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
那不是单纯的厌恶。
在那冰冷的厌恶之下,藏着一缕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
一个赌徒般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滋生。
赌一把!
用他一个现代社畜,在职场酒桌上磨炼出的所有演技,赌这一线生机!
在差役将她拖下囚车的前一秒。
在马车帘彻底落下的瞬间。
闻玉书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条离了水的鱼,挣扎着,手肘并用地朝囚车的栏杆爬去。
她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从烧得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破碎的、带着钩子、夹杂着滚烫热度的呼唤。
“知节……哥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呼啸的风雪。
林知节的背影,骤然僵住。
那只准备放下车帘的手,就那么悬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风雪声,呼吸声,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扼住。
拖拽着闻玉书的差役,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一脸莫名地看向马车的方向。
有戏!
闻玉书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她生疼。
她顾不上思考,趁热打铁。
眼眶一热,视线先是清晰了一瞬,随即就被水汽彻底淹没。
这不是表演。
这是李哲对自己加班猝死的悲哀,是对这具身体悲惨命运的共情,是对死亡本身最原始的战栗。
她把所有的真实情绪,都倾注在这场豪赌之中。
“我知道错了……”
她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咳出来的,透着无尽的悔恨与脆弱。
“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该退婚,不该……不该当众羞辱你……”
“现在闻家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像风雪中一片被碾进泥里的残叶。
“我不想死……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口热汤……一口就好……”
“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闻玉书的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木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磕下头去,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尖叫:“我靠!太他妈恶心了!我自己都要吐了!但为了活命,脸算个屁!”
死寂。
风雪都仿佛停顿了一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个清冷如雪的背影上。
林知节始终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这出卑微的忏悔,身形笔直如一柄插在雪地里的剑。
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也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他此来,本为了结因果,斩断心魔。亲眼见证这个骄横跋扈的女人的结局,让那段不堪的过往,彻底化为尘埃。
可眼前这个脆弱、卑微、挣扎求生的身影,却与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寸寸流逝。
就在闻玉书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连哭声都开始微弱下去时。
林知节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头。
只是将车帘,彻底放下。
一道冰冷、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从车帘后传了出来。
“让她上来。”
闻玉书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被两个差役一左一右地架着,从刺骨的严寒中,被塞进了一片温暖里。
车厢里,燃着宁神静气的熏香,暖意如春。
一股暖流,将她浑身的寒意寸寸驱散。她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一碗热粥,被递到她面前。
闻玉书颤抖着双手接过,顾不上烫,也顾不上面前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温暖的米粥滑入胃里,熨帖着五脏六腑,将她冻僵的灵魂重新拉回人间。
她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第一步,赌赢了。
闻玉书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贪婪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她的眼睛,却透过朦胧的热气,小心地打量着车内。
车厢很宽敞,布置得极为雅致。
林知节就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
他依旧没有看闻玉书一眼,侧脸的线条冷硬,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可闻玉书却注意到了。
他搭在膝上那件素白道袍,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攥出了几道无法平复的褶皱。那截病态苍白的腕骨下,青筋正突突地跳动。
他在意。
这个发现,让闻玉书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至少,自己在他心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匀第二口气。
车厢外,差役头子那谄媚又带着一丝固执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